《七十二场花雨》集千蓝

1、（一）

　　民国八年，农历三月初一巳时末，吴长虹和李静姝在龙潭村第一次见面。其时，两人一个八岁、一个七岁。
　　是日，吴长虹正在东厢房练字，听到他的二弟在大门口喊道：“哥哥！大姑来了！还有表姐和小花！”
　　“啊？！小花！是真的吧？！”吴长虹口中的“小花”是他家养的一只狸猫的昵称，已失踪多日。
　　“不信你去看看！刚来到！”
　　“小花去大姑家了？”吴长虹心想，“不可能啊，它没去过怎么会知道路，再说离得那么远……”他刚要抛出疑团，听到二弟“咚咚”地跑了。
　　吴长虹身子还在原处，心已飞向后院的奶奶家；草草写完最后一行字，来不及清洗研墨时染黑的手，便跑了出去。
　　吴家的两所院子并不毗连，中间隔着一户人家。
　　“小花！小花！”一拐过那户人家的后墙角，吴长虹就扯着嗓子喊上了；当他奔至奶奶家大门口时，差点儿与迎面跑出来的陌生小女孩撞个满怀。
　　“你是谁啊？！”陌生小女孩还没站稳脚就发出又甜又脆地问声。
　　小女孩身着桃红色褂子，长得白白嫩嫩，眉眼俊俏，好像是从年画上走出来的。吴长虹没来由地拘谨起来，仿佛他是外人，对方才是主人。
　　“你是谁啊？！”小女孩一脸好奇的重问一遍。
　　吴长虹不回答她的问话，望着门枕石结结巴巴地喊道：“小、小花，快出来啊！再、再不出来，我、我可就去打你了！”
　　“你敢！你这个乌爪子！”小女孩用鄙夷的眼神瞅着吴长虹的手挑衅，“你打一下试试！”
　　吴长虹连忙将双手藏到背后，并反问一声：“你、你是谁啊？”
　　小女孩也不回答吴长虹的问话，盯着他端详了片刻咕哝：“原来是个傻孩子。”
　　吴长虹愠恼地瞪了小女孩一眼，随即绕过她往大门里走。
　　“不行，你不能随便进人家家里！”小女孩越到前头张开双臂堵住大门，“你先告诉我你叫啥名字，我才让你进去！”
　　吴长虹不肯照办，像泥鳅一样闪身钻进院内。
　　“姐姐！姐姐！有个傻孩子闯进来了！”小女孩追上去一面拦截吴长虹一边朝屋里喊道；因为激动，雪白的小脸涨成了粉红色。
　　正在听妈妈和姥姥叙家常的吴长虹的表姐爱梅，闻声出来。
　　“嗨，他可不是傻孩子！他叫长虹，是我表弟，你应该管他叫哥哥。”
　　“那他怎么叫着我的名字还问我是谁？”
　　至此，吴长虹理会到眼前这个小女孩也叫小花。
　　“我没叫她！”吴长虹向表姐解释，“我家那只猫也叫小花，丢了好几天了，我以为是它回来了。”
　　“噢，原来弄到两岔里去了。”
　　“哎！”爱梅话音一落，小花便指着吴长虹命令，“等你家的猫回来了，你要给它改名字！不许再叫小花！”
　　吴长虹不满她这副盛气凌人的架式，冷硬回绝。
　　“你这个乌爪子、邋遢鬼！”小花气急败坏地嘲骂。
　　“不能骂人啊小花！”爱梅说。
　　“他就是乌爪子！就是邋遢鬼！不信，让他伸出手来你瞧瞧，哎呦，真是脏死了真是！”
　　吴长虹再次将双手藏到背后，小花不肯罢休上前去拽他的胳膊。“你别藏！让姐姐看看它有多脏！”
　　“你走！别待在我家里！”吴长虹被激怒，往外推搡小花。
　　“你这样也不对！”爱梅批评表弟一句，随即附在他耳边劝道，“反正我们待不了几天就走了，你先答应她……”
　　这当儿，小花带着哭腔朝屋里说道：“舅妈！这个脏孩子欺负我！我不待在这里了，我想回家！”
　　吴长虹的大姑正大声的跟母亲聊着家常（吴长虹的奶奶有点耳背），没有留意到小花所说的话。
　　小花见舅妈不搭理她，“哇”地哭出声。这下吴长虹的大姑注意到了，连忙出来。
　　吴氏家族之女辈当中，要数吴长虹的大姑吴淳美嫁得最远，婆家在莱芜县城城关，姓亓。今日跟着吴淳美来走娘家的小花，是她大姑姐家的女儿。小花姓李，她家与亓家只隔着一条街。小花经常去找她的表姐爱梅玩，得知爱梅要到姥姥家赶庙会，就跟着一起来了。
　　“小花来到咱家里是客，你让着她点儿。”问明原委，吴淳美对侄子说道。
　　吴长虹不太情愿地点点头。
　　“小花，你不是喜欢小孩子吗？长虹家就有一个，你和姐姐先跟着他去看看，我和奶奶再说会儿话也过去。”
　　一听有小孩子可看，小花立即破涕为笑。
　　……
　　吴淳美提到的小孩子是吴长虹的四弟，尚在襁褓之中。
　　吴长虹是家中的长子；在他出生的前夜，其父吴淳安梦到七色彩虹，家人视为吉兆遂起名为长虹。后来，吴长虹的三个弟弟名字皆向他看齐，仿“长虹”之寓意依次叫做飞梁、云栋和星桥。
　　作为长子，吴长虹被寄于厚望，所受的管教分外严格。从六岁起，其父便开始教他认字，并责令他每天临摹一张楷书字贴；除了大年初一和初二，其他时日均不可懈怠。三月初三的庙会也不例外，为了能无忧无虑的上山玩上整日，这天一早，吴长虹便起来临摹字贴。
　　赶庙会一事，让爱梅和小花兴奋的难以安眠，早早地就醒来。一起床，小花便约爱梅去吴长虹家，这两日，她把胖嘟嘟的星桥当成了心爱的“玩具”。
　　星桥和飞梁、云栋还在熟睡中，姐妹俩没敢打扰，发现吴长虹在东厢房习字，遂走进去观看。
　　“中间这俩字写得不好！”小花看了看吴长虹写完的一行说道。
　　吴长虹乜斜她一眼，“你懂啥？！”
　　“小花也识字，也会写字。”爱梅说。小花的父亲思想较为开明，对儿女一视同仁，小花从五岁起就开始认字、习字。
　　“你练几年了？”小花问。
　　“两年。”
　　“我也练两年了。——我写一个你看看吧？”
　　“不看。”
　　“你怕我比你写得好！”
　　吴长虹不屑地哼一声。
　　“那你让我写一个！”
　　“要写回你自己家写，别在这里显能为！”
　　见吴长虹态度坚决，小花向表姐求助。
　　爱梅于是替她向吴长虹求情。
　　“我爹还要检查呢。”
　　“我写到另一张纸上！”小花说。
　　吴长虹无法再拒绝。
　　小花将她认为吴长虹没有写好的几个字写了一遍，让爱梅评判。
　　“我又不认字，看不出孬好来。”
　　“你说，咱俩谁写的好啊？！”小花将纸张递到吴长虹面前。
　　吴长虹待答不理地瞥一眼，发现她写的字确实胜过自己，感到跌面子，遂不作回答。
　　“比你写的好，是吧？！——我教你怎么写！”
　　“谁希用你教！”
　　“我爹说，虚心才能有长进，你这样，到啥时候也写不好！”
　　“我愿意，用着你管！”
　　小花轻蔑地皱皱鼻子，拿起毛笔继续写。
　　爱梅觉得无聊，遂知会小花一声去找在饭屋里做饭的舅妈。
　　“到秋上，我和我三哥就入学堂了。”小花边写边与吴长虹搭讪，“你呢？”
　　“也是。”
　　“我和我三哥都识不少字了。你呢？”
　　“也是！”
　　“你天天练字啊？一天也不落？”
　　吴长虹自豪的“嗯”了一声。
　　“天天练还不如我写得好！”
　　“你写得好啥呀好？！”
　　“就是比你写的好！你不承认是因为嫉妒我！我爹说我和我三哥都有书法天赋，你怎么练也赶不上我！”
　　“你出去！”
　　“你出去！”
　　“这是我家！”
　　“这是我姐姐的舅舅家！”
　　“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人家明明写的比他好，他还不承认！自己写得就是不好，还不让人家说！”
　　吴长虹被说急了眼，“你再说一句，我就拽出你去！”
　　小花毫不畏惧，爆豆子般还嘴：“因为没理，就说不过人家；说不过人家，就吓唬人家。以大欺小，不嫌害臊！”
　　吴长虹无言以答，匆匆写完最后两个字就出去了。
　　为了让吴长虹心服口服，小花认认真真地写满一张纸，然后与吴长虹的那张并放在一起比照，孰优孰劣高下立判。
　　吴长虹没有走远，正在闲园子里用草逗引几只山羊取乐。
　　“哎，我也写完了一张，你来比比，看咱俩到底谁写的好！”小花在闲园子外面招呼。
　　“一样。——都不好！”
　　“我写的那个比你的好上好几倍！”
　　“王老婆子卖瓜——自卖自夸！”
　　“你才是！”
　　小花讨了个没趣，怏怏地返回。
　　爱梅还在饭屋门口跟舅妈啦呱儿，小花朝彼处走了几步又转向东厢房。
　　进到屋里，小花先是将吴长虹写的那张叠起来揣进衣兜，然后将自己的对折起来放在原处，中间自言自语：“我拿回家，让我爹评评到底谁写的好。留下我这张，让你爹看看到底谁写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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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潭村地势颇为平坦，东、北两面良田百顷，西、南两方依山傍水。山在村子西南三里处，名为万花山，又名花雨山——由每年七十二场花雨之传说而得名。山上不仅有古柏参天、野花遍地，还有泉、有洞，有庙、有道……美景与美丽传说简直不胜枚举。
　　农历三月初三为花雨山庙会。每年的这一日，十里八乡的人们蜂拥前来，龙潭村更是万人空巷。今年的三月三，天公作美，风和日丽，洞天福地花雨山变成了人山人海，直至暮色四合，红尘喧嚣才渐渐退去。
　　今日吴家来了不少赶庙会的亲戚，吴长虹的母亲需留在家中置办饭菜，因其生性恬静不喜欢凑热闹，未能前往倒也不觉得遗憾。
　　吴长虹如愿以偿的跟小伙伴们疯玩了一整日，回到家时，家人与亲戚已经吃开晚饭。
　　亲戚们走后，吴长虹的大姑留下来帮着收拾餐桌，爱梅和小花则帮着照看星桥和云栋。
　　吴长虹正跟表姐爱梅交流着今天的见闻，听到父亲在东厢房叫他，忙起身过去。
　　“这是谁写的？”吴父指着铺在桌上的纸张问。
　　“我。”
　　“是你写的吗？！”
　　“嗯。”
　　“过来好生看看！”
　　“呃……这张是小花写的。”
　　“你没写？！”
　　“写了。”
　　“在哪里？拿出来我看看。”
　　“我写完后就放这里来着……我问问小花有没有动过。”
　　吴长虹回堂屋找小花。
　　“你把我写的那张字搁哪了？！”
　　“嗯……我没拿，我不知道。”
　　“扒瞎话！快点拿出来！我爹等着看呢！”
　　“大叔看见我写的那张了吗？！”
　　“嗯。”
　　“他认为我写的好啊还是你写的好？！”
　　“啥也没说！”
　　“那我去问问！”
　　小花领先走进东厢房，看到吴父就着灯端详她写的字。
　　“大叔，你觉得我写的字好不好啊？”
　　“嗯，好！”
　　“那我写的好啊还是他写的好？”小花指指随后进来的吴长虹。
　　“还是你写的好！”
　　“我说吧，你还不承认呢！”小花朝吴长虹睥睨道。
　　吴长虹冲撞一句：“有啥了不起的！”
　　“嗯？！”吴父对儿子发出一声威严警告。
　　见吴父向着自己，小花趁机给吴长虹告状：“我给他指出有几个字写的不好，他还生气！我想教教他，他还不愿意！我说他写得不如我写的好，他还急眼要撵我走！”
　　吴长虹被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当着父亲的面又不能发作。
　　吴父听罢先将儿子训斥几句，接着问小花还愿不愿意教吴长虹写字。
　　小花和吴长虹同时开腔，一个说“愿意”，一个说“不愿意”。
　　“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吴父对儿子道，“从明天起，就由小花给你检查作业。她看着写的不好的字，你要重新写，一直到她满意为止。”
　　“他要是不听我的还赶我走呢？”
　　“你告诉我，我吵呵他！”
　　这一插曲，让吴父和吴长虹都将今天的作业忘到了脑后。
　　“别待在我家里，回你自己家！”吴父离开东厢房，吴长虹立即朝小花出气。
　　“我去告诉大叔，你撵我走！”
　　吴长虹连忙拽住她，“今天不算，明天才开始呢！”
　　“好吧。那明天你见了我要叫我‘小花先生’。”
　　“还‘小草先生’呢！你也就是写字稍微强那么一点点！——你会珠算吗？！”
　　小花想了想，反问：“你会背很多古诗吗？！”
　　“你会做加法减法吗？！”
　　“你会画画吗？！”
　　“我会爬树、游水、抠螃摸虾……你会吗？！”
　　“我会玩很多很多游戏，你会吗？！”
　　……
　　吴长虹的大姑连来加去一共在娘家待了十天，今天上午她们便要回县城了。
　　大人们都在屋里说话，小花与抱着星桥的爱梅及吴长虹兄弟仨在天井里玩。
　　小花在星桥肉乎乎的脸蛋上猛亲了一阵，然后问吴长虹他们会不会想她。
　　飞梁和云栋都脆生生地回答想她，吴长虹却表示他只想他大姑和表姐爱梅。
　　“你为啥不想我？！我还教你写字了呢！”
　　“你那是为了显摆你自己！”
　　看到小花噘起嘴巴，吴长虹得意地咧嘴笑，长在右侧的虎牙露了出来。
　　见状，小花嘲笑道：“呲牙子！呲牙子狗！就长了一只呲牙子的狗！”
　　“那你是啥？！长了一只酒窝的猫？！”吴长虹指着小花左颊说。
　　“长虹的小虎牙多好看啊，小花的酒涡多俊啊，我想长还长不上呢。” 爱梅打圆场道，“——长虹啊，你不是答应把逮的小鱼送给小花吗，快去拿来吧。”
　　“我不想给她了。”
　　“为啥？”
　　“我怕她偷偷吃掉。”
　　“吃掉？”
　　“嗯，我家那只小花就这么干过。”
　　爱梅明白过来笑了。
　　“你是馋狗！”小花随即也领会了吴长虹的意思，“你要是不给那只猫改名字，我就一回也不来你们家了！”
　　“不来正好！谁稀罕你来！”
　　“他、他和他，都稀罕我来！”小花指了指去一旁玩耍的飞梁、云栋以及爱梅怀中的星桥。
　　吴长虹撇撇嘴，“三个不懂事的小孩！”
　　“还有奶奶、大叔大婶，他们都稀罕我来！不信，你去问问！”
　　“就算不稀罕，他们也不会说实话！”
　　“你们家的人，就你这个呲牙子狗不好！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我更不想再见到你！我巴不得你快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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