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来清雪满华城》晏兰于是

4、第三章、月落花林皆似霰

　　从蓝雪国的逍遥无梦山飘满蓝色花雨的上空往北望去，穿过王城，越过磅礴奇丽的雪山，跨过辽阔的草原、苍老的松林和弯曲的河流，走过重重叠叠的山村城郭，那里，巍峨高耸的厚重城墙，便是大寅王朝京畿的中心，中原皇族毕生的仰望。

　　月如寒霜，珠洲夜深。

　　古老的护城河平静无波地流淌着。森然耸峙的禁城里，夜间的禁闭和森严早已失却了多年。壮丽恢宏的楼院宅第鳞次栉比，不灭的灯火煌煌地亮着，不息的歌语靡靡地响着。
　　即使国事萧条，国势日衰，然而这座不夜的奢华城市依然是彻夜不眠，嘈杂而奢靡。挑灯碧酒抛，倚楼红袖招。穿越数百年的时空，不管白日或者黑夜，帝都珠洲的上空，永远凝聚着一层淡淡的白雾，浮动着馥郁的脂粉和醇透的美酒气息，在风中轻轻地摇摆弥散，糜烂的味道堵着人的口鼻，初时觉得窒息，久了便欲罢不能，再也离不开，舍不得。

　　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在这纷繁的人世，宿命的轮回偏偏给了你这样的安排，在一掷千金的同时，看不到同一片天空下，有双枯瘦的手拉住路人苦苦的哀求；在糟蹋珍馐撕扯锦帛作乐的同时，也不会想到也许几墙之隔，正有人饿死街头。天下之大，芸芸众生，上苍偏将这份荒唐的荣耀给了你，可以踩踏着他人的头颅尽情地挥霍妄为，甚至杀人，放火，亦如等闲。难道，不该感激命运的垂青，宿命的恩宠？

　　护国府 流风殿

　　富丽堂皇的大殿之内，十几个身材曼妙的美丽少女正松松散散地跪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或轻挑慢拈，弄着弦乐；或手拖香腮，低声吟唱。
　　硕大的波斯毯上，一位金发碧眼的绝色舞姬正婀娜起舞，独特的胡服装饰出特有的妩媚与妖娆，环佩叮当，曼若无骨的腰肢，雪白的肚皮上缀着精致的脐环，如莲藕般的两条玉腿伴着鼓乐声，飞快地旋转着。
　　大殿入门处，摆着一座镂刻着云气花纹的错金博山炉，来自异域的香料燃起来没有半分声响，细幽的香气充满着整座大殿。昏暗的灯光从四壁的珠盏金灯中洒下来，照着四面坠着琉璃、水晶、玳瑁、翡翠、玛瑙等宝石的珠帘，反射着灯光，交织成一片璀璨、多彩又瑰丽的销魂意境。
　　北面的正座上，两个少女正并肩围在一张低矮的案几后，眼神荡漾，衣衫单薄，一人手捧金杯，一人手执精致的酒觳慢慢地续酒。就在二人的膝下，斜躺着一个白衣华服的俊雅男子，一手执箸击盏，细碎地敲着。那只手却是莹白修长，如羊脂白玉，直比女子还要秀气。
　　金发碧眼的胡女一圈一圈地做着胡旋舞，衣饰上闪亮的晶石随着节奏忽明忽暗，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翻飞如蝶，幻彩若梦。
　　剑眉星目的英俊男子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微醺中带着懒散。嘴角边两个浅浅的梨涡，在他轻笑时，绽出纨绔贵族特有的一种迷人的优雅。这样的微笑，对于天下的女人，也如蓝雪的铁骑纵横天下的土地一般，所向披靡。
　　他恹恹地望着舞女，眼珠黑如点漆，闪着忽而幽暗忽而莹亮的光芒。烟雾缭绕中，他看到白衣胜雪的女子翩跹起舞，如水的黑发随着风细细地飞舞，迈着空灵的舞步，做着萧飒的舞姿，如壁上的画中仙，如水中的天上月，带着疏远的，清寒的，却又蛊惑的韵致，一点点，一寸寸，勾着心弦，美得令人心颤、心疼、心伤。
　　一曲终了，余音不止，女子轻轻地施礼，拉下脸上的面纱，微微地笑，眼角下莹白的月牙熠熠生辉。
　　男子的脊背突然僵了，霍地直起身来。身后执杯的女子猝不及防，精致的金制酒器猝然脱手飞了出去。没人知道，那一刻，他看到了什么。
　　金发碧眼的女子一个俯身接下酒杯，走上前轻轻地施礼，微微地笑，“侯爷！”皎皎之素手捧闪闪之金杯，杯中的酒满满漾着波纹。
　　华衣美服的男子顿时一阵索然，扶了扶发冠，眼中静水无波：“珠玑，波斯舞后之名，果不是虚传！”

　　“侯爷，珠玑敬您！”

　　语调中带着淡淡的异域口音，酥酥软软地撩拨着人敏感的神经。

　　男子嘴唇勾着俊美的弧度，摸着她的手，仰头一饮而尽。珠玑碧绿的眼眸闪着奇异的光芒，缓缓偎入他怀中。温香软玉，怀中柔软的身体鱼一样地滑动，馥郁的香味令他的眉头皱了一皱，嘴角却依然挂着绝美的弧度。　

　　他轻轻招了招手，一旁的侍女过来跪下，向珠玑呈上一个描金的精美匣子。珠玑巧笑倩兮，伸出雪白的涂着鲜红指甲的双手慢慢打开。

　　“这是鲛异国出产的东珠。侯爷，这，未免太贵重了些！”

　　男子轻轻地笑，眼睛晶莹黑亮，英气俊美中带着高贵疏离的淡漠，他伸手抓起那一串足有龙眼果般大小的黑色珍珠，黑色的珠子在柔光下竟闪出柔白亮丽的光泽。

　　“前日，你说羡慕别家的花魁得了颗恩客的鲛异珠子，现在这一大串都给你，你可欢喜？”他温柔地戴在她的颈子上，珍珠黑得纯透，肌肤白如细瓷，强烈的对比，令座下的少女又欣羡又忌妒。
　　“可是，这也太贵重了！珠玑怕是担不起！”她作势要取下来，一只手将她双手用力按住，珠玑一怔，赫然发现那只白玉般的手竟比她的还要白皙秀美。

　　“我说你担得起就担得起，女人废话太多就不可爱喽！”

　　“侯爷！”珠玑脸上泛起醉了般的酡红，一双碧眼似要流下水来。

　　“怎么？你若心存感激！今晚就让本侯爷成为你的入幕之宾吧！”

　　珠玑又是一怔，低头笑道：“您说什么，您不早就是了……”

　　男子拈住她的下巴，托起她的脸，一口气温温地吹到她的脸上，薄薄的嘴唇逡巡地在她耳边摩挲，恶作剧似的说：“我是说真正的……”

　　就在这时，殿门轰然而开，打破了这旖旎的画面。一道白光直刺而入，壁上珠帘禁不住如此强烈的剑气啪得一声断开，各种宝石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下来，歌舞姬们顿时乱成一团。

　　一口宝剑闪着寒光如箭离弦，势不可当直朝案上飞来。那白衣公子临危未乱，剑尖所指，他擎着酒杯反手一转，剑刃直插入杯底，在空中撞出赤白的火花，砰然而碎。刃尖堪堪停在他眉心寸许处。白衣华服的俊美男子眼睛亮若晨星，勾着嘴角，朗声大笑。他一手揽过身旁受惊的珠玑，一手高高挑起酒壶继续倒酒，满脸张狂：“娘，想要儿的命知会一声便可，何必亲自动手？”

　　闪亮的剑尖颤了又颤。室内空气窒碍地沉寂下来，如有形般沉甸甸地压下来。许久之后，来人终于轻叹一声，扔掉手中的剑。竟是一位四旬左右的美丽妇人，双目间卓然的气质俨见年轻时的绝代芳华：

　　“枫儿，你也该胡闹够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座上男子顺手拿起一把切羊腿的小刀搅着杯中的清酒：“知道如何，不知道又怎样？”

　　千羽凤拧起眉头，张口即要发作，顿了一下，冲着殿中的歌舞姬大声叱道：“都滚出去！”早已惊作一团的女人们如获大赦，哗啦啦地匆匆离去。

　　荀枫却一伸手将正欲离开的珠玑拉在怀中，肆无忌惮地抚摸着她雪白的面颊，高高举杯，微笑道：“娘，无事不可对人言！您每日操劳国事也很累了，没事的话就早些去歇息吧！”

　　“枫儿！这些话是你对母亲说的？真是越来越放肆了！这些年来，你沉溺酒色，无心政事，为娘可有半句指责？”

　　荀枫轻轻地点头，嘴角的微笑如清晨的薄雾般飘渺，低头等了半晌，抬头露出无辜的表情：“您说完了？”

　　“荀枫！当为娘为天下人求你！如今朝廷风雨飘摇，朝堂已置于刀俎之上。看在幼君份上，看在你卧病父亲的份上，你就为荀家世代忠良的信仰尽一点心吧！”

　　“你在说什么？”荀枫出口截住母亲，抬眼道：“怎样才叫尽心？如今我坐在这里，我每天活着进出宫门仰人鼻息，周旋在诸侯之间，入赘一般接受西夏苛刻的和亲条件，我循规蹈矩做着你安排的每一件事。我说过什么？我这个样子不正是你所期待的？如今，你到底不满意些什么呢？”

　　千羽凤摇着头，按着胸口：“我要你回复到四国叛乱前的样子，六年前的你，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希望。娘记得，你那时的笑容就像阳光一样温暖，还有……”

　　“母亲！您可是大寅的铁娘子，智囊女诸葛，别说这样的话惹人笑柄。”他轻轻地笑，慢慢站起身，灯光下，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丰神俊朗之致。他弄着手中小刀，突然翻转将手腕利落地划了条口子，迫得身旁的珠玑惊叫起来。看着从伤口处缓缓流出的像清泉一样的液体，心底有着莫名的快感：“您放心，我知道我血液里流着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还是带着微笑，嘴唇始终弯着恰到好处的弧度，何时，笑容，竟比哭泣更加令人悚然？

　　千羽凤含泪看着儿子拥着妖娆胡女渐渐远去的背影和洒落一地的血迹，四肢百骸里充斥着彻骨冰凉的绝望。她的儿子，她曾经那样深的骄傲，就这样失去他了！到底为了什么，至亲的母子竟走到了这般尴尬的局面。

　　曾几何时，她不曾想过，匡扶大寅江山的负担会沉甸甸地压在她一个出生江湖的女流肩上。从来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今日，小心翼翼地斡旋于君臣之间，诸侯的离叛更像一把日渐低悬的利刃，令人寝食不安。如果落雨真能回天，江海能够倒流，自己会否做出另外一些选择！也许今天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如果当初摒弃偏见成全了那一对苦苦相恋的有情人，认了那个心如赤子的孩子，那么，最少今日，她不用夜夜孤独地坐到天明了吧，她不用看着西北那个最大的诸侯国四处横行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了吧。

　　眼前突然浮现出一片冰蓝的颜色，慢慢凝聚起来，越来越深，越来越亮，就像两只晶亮的眼睛，汹涌着绝望与痛心可以吞噬一切的波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逼我？我也是你的骨肉，我也是你的儿子！”
　　“不是，不是！”她伸着双手对着虚无的空气疯狂地厮打挥舞，衣发乱了，钗环掉了，也无所顾忌。直至最后瘫坐在绣着日月星辰的软绒地毯上，筋疲力竭地喘着气。方才拼命的嘶喊令她感到一阵恶心，突然又生起无名的厌恶，不由地闭上眼，用双手捂住脸，抖动着肩膀：“你别怪我！”

　　秋后的夜渐渐冷了，一轮明月高悬空中。月光很好，墨色的天宇中只看得到几颗零落的星。月华如水，倾泻而下。掩不住的，萧索寒意。

　　荀枫一边吸着冰凉的海风，一边拎着酒坛子大口大口地喝着。左腕上刚刚被划开的口子被胡乱地扎上了，这会儿火辣辣地疼。月光落在海面上影影绰绰，渐渐有些模糊。他使劲揉揉眼睛，忽又清晰起来。极目处，华灯通明，彩光熠熠，歌乐声隐约入耳。远处高山上凌空的白塔通体刺白，塔刹上的宝石放射着璀璨刺白的光束，在夜空中徐徐地旋转。荀枫此刻脸上的神情是相当尖锐和残忍。不知这战火下的平静安谧还能够持续多久？这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致却让人从骨子里冒出嗖嗖的凉意！

　　“侯爷——”

　　一件披风落在肩上。珠玑夺下酒坛，温柔地笑：“侯爷，夜已深了！莫不早些歇息！”

　　荀枫拉了拉披风，懒懒应了一句：“你若累了，就早些去睡！天一亮我就回去！”

　　珠玑怔了一怔，方勉强笑道：“侯爷！您每晚在这吹海风，不觉无趣！您不记得了，你说过，今晚……”

　　停了半晌，不见她言语，回头方见她低着头满脸旖旎，荀枫勾起嘴角，似讥似讽道：“哦？你的意思是……”

　　似想到什么似的，珠玑抬起头，一双碧眼亮晶晶的，道：“侯爷！奴家近日学了首新曲，唱给您听解解闷如何？”

　　荀枫一笑，懒懒站起，将脸凑在了她的耳边，低道：“好！”

　　走入暖阁中，洋洋暖意团团包裹过来，荀枫方觉外面的天着实有些冷了。他走至桌前，拈起酒壶里温好的酒壶，倒了一杯，径直走至床上，懒懒地斜倚下来。

　　看着那光景，珠玑笑了笑，从架上取过琵琶，调了调，坐在椅上，端着器乐想了一会儿，开口唱到：

　　“黄昏片月，碎阴满地。
　　枝南枝北，似有还无。
　　几度背灯难折。依稀倩女离魂处。
　　看夜深、竹外横斜。
　　做弄得，酒醒天更寒，空对一庭香雪海。
　　奈何——
　　奈何——
　　……”

　　带着异域口音的唱声，丝丝缕缕，柔中带涩，娇柔委婉，如辗转的情思，在静谧的空中蜿蜒又缠绵。

　　“侯爷？”

　　荀枫闭着眼，拉了拉衣襟，闷闷地应着：“嗯，继续唱……”

　　“梦回莺啭，似水流年。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
　　人立小庭深院。今春关情似去年。
　　宿妆残、望断梅关。
　　影也别，知心唯有月，侧着身子恰凭栏。
　　清绝——
　　清绝——
　　……”

　　“清……绝！”白皙的手指没来由地颤了一颤，酒杯啪得一声滚落下来。

　　珠玑语音未落，就见床上方才还恹恹躺着的英俊男子猝然长身而起。脸上那清清浅浅的微笑，终于不见了。他的唇抿得紧紧的，亮若星辰的眼中，分明闪着痛楚的光亮。
　　果然！珠玑放下琵琶，看着他陌生的神态，一时间有些无措。

　　片刻的安静之后，荀枫古怪地笑道：“珠玑娘子长进不少哦！从哪里看来的促狭句子！”

　　珠玑不语，只是轻轻地望着他，眼睛里带着深远的笑意。

　　荀枫一时有些局促，回身抓起床上的披风，匆匆道：“我回去了！”

　　“侯爷——”

　　荀枫的手刚触到门，听到这一声唤，下意识地转身。

　　“珠玑就这么令侯爷避忌？人人都道侯爷年少风流，却不曾想原是柳家大官人呢！”灯光下，珠玑轻轻褪去身上厚重的外衣，露出葱绿的亵衣，一痕雪脯。两个琉璃坠子打千秋一般摇摇晃晃在雪白的脖颈之间，光影中，丹砂檀口微微翘起，猫一样的碧眼中闪着讥诮，她大笑：“莫不是珠玑方才的唱词令侯爷想到什么人？忆起某些旧事，还是……”

　　荀枫挑起眉毛，幽黑的眼眸中渐渐燃起怒火，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扔到床上，“挑逗本侯爷就直说，哪来这许多废话！”

　　空气里传来清脆的裂帛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