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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第二百零七章,诛心 ...

  •   秦军战事顺利,乘胜扩张疆域。
      在取得安阳之后的第二年,秦王嬴稷令华摎领兵攻打韩国,华摎不负众望,夺取韩国阳城、负黍两地,斩首韩军四万。
      这时赵、齐、魏、楚四国合纵业已瓦解,齐军、魏军、楚军相继撤离赵国,秦军遂又在赵国境内攻城略地,席卷二十余县,赵军被杀、被俘者约有九万。
      西周君姬咎畏惧秦国之势,便联络诸侯,试图再一次使山东列国联合反秦。秦王嬴稷闻讯,即命华摎就近讨伐西周国。其时诸侯联盟尚未结成,西周国本国的军队不敌秦军,秦军一径杀入西周国国都王城,姬咎被生擒、押送至咸阳。嬴稷在大殿上申斥姬咎无德,姬咎叩首认错,并请求以三十六座城邑、三万人口换取一己性命。嬴稷应允,释放姬咎回国。西周国丧失三十六城,三万国民归秦、其余人口东迁,这个小国已是名存实亡。
      年底,周天子姬延病逝,秦军侵入东周国,夺取了象征九州一统、天命所归的九鼎,周朝自此灭亡。
      嬴稷志得意满,决定暂罢兵戈、与民休息。

      *

      仲春,王龁、司马梗、张唐、王陵、华摎、王翦六人还朝,进宫述职毕,戎装未卸,一齐策马来到杜邮。
      六骑驰入一片葱郁的松林,至一处僻静的所在。
      这里有一座孤冢,修建得十分肃穆庄严,周围草坪茂密而齐整,正是武安君的墓冢。
      六人将骏马停在距离墓冢十步远的地方,滚鞍下马,各自拿了酒浆,到墓前跪拜浇奠。
      “起哥,这些年我们几个都出征在外、忙于战务,你遇上这么大的危难,我们谁也帮不上手。直至今日,我们才回来……”王龁低声道,说完这几句,已然悲不自胜,语塞凝噎。
      另五人也同样哀恸难言。六名出生入死、骁勇惯战的豪杰武将,此际只垂着头颈,热泪一滴滴涌出眼眶、落入草丛。
      他们与武安君白起并无深厚的私人情谊,但往年无论是跟随白起征战、或是和白起同殿廷议,白起卓越的兵略、高强的武艺、刚毅的品格,他们耳濡目染,皆深感崇敬,他们平昔历练学习,素以白起为榜样,心中将白起尊作师长、奉若神明。
      不知过了多久,王翦稍稍抬起脸,双眼瞻仰墓碑,义愤填膺的道:“武安君一生忠义,为大秦建功无数,何以落得如斯下场!”
      张唐叹道:“武安君反对宸断、违抗圣旨,触怒了大王。大王欲立君威,遂赐死武安君。”
      王翦悲咤道:“我晓得武安君触怒了大王!可武安君之所以一再违逆圣旨,原是为战役利弊、为将士们的生命计虑!大王因一时之怒,罔顾天下形势变迁,执意强攻邯郸,不惜巨耗国力军力,本就是大错之举!武安君进谏劝阻,无非是期盼大王悬崖勒马,大王便是注重颜面、顽固不化,又岂可对武安君狠下杀令!”
      华摎跟着道:“大秦震慑四方数十载,武安君功不可没,大王连武安君都杀,可谓忘恩负义!”
      王陵低声劝道:“阿翦,阿摎,你俩说话谨慎些,激愤失言恐会惹祸上身。”
      华摎眼眶通红,道:“我就是不服!想当年长平之战,二十万赵卒来降,我军不得已杀降,乃是大王、武安君、应侯三人共商裁定的决策,可最后却是武安君一人独自担了骂名,大王只坐享战果!武安君当日说他不在意世人的评议,是,我们武将为国杀伐,即便被敌人诟詈、被后世非议,又有何怨?可君上不念武将赤心,仅因几句逆耳谏言就横加罪罚,为一己颜面而残害忠良,岂非是对我等武将最大的讽刺?”
      王翦又道:“若要论罪,那奸臣张禄罪当夷三族,可大王却包庇他,非但不依法惩治,还容他继续身居高任!”
      华摎咬牙道:“大王宠信奸佞策士,迫害高功武将,这等不辨是非、不分善恶,实乃昏君行止!我何苦为一个昏君出生入死!”
      王翦朗声附和:“我也不愿再给昏君效力!”
      司马梗惕然道:“你们两个想怎样?”
      华摎、王翦不答,两人皆面孔铁板、拳头攥得青筋暴突。
      司马梗额角冒出冷汗,但他内心实也悲恨交加,转过脸问王龁:“左庶长,此间你职位最高,你说我们应当何去何从?”
      王龁怔怔的目注于地,若有所思。
      华摎道:“左庶长,我们之中,您追随武安君的年岁最长,您心里是怎么想的?”
      王龁眨了眨眼睛,神情凝重的道:“我与起哥相识四十余年,我一贯把起哥当兄长般看待。我不敢说我有多么了解起哥的心思,但起哥为人处世的风格,从来都是刚正不阿、又英勇无畏的。”
      王翦点头道:“武安君诚然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天下无敌的战神!”
      王龁侧首望向五位下属同袍,道:“所以我觉着很迷惑。倘若起哥认为大王昏庸无道、迫害忠良,那依照起哥的个性,他绝不可能认罪就范。起哥的武功,咱们是晓得的,那是‘万夫不当’之强,而况还有嫂子在他身边,嫂子的武功早已臻出神入化之境。他们夫妻二人联手,纵使不反击,也定能安然脱险啊。”
      五位下属听了这席话,均感认同:“对呀,武安君怎肯自裁呢……”
      王陵倏然眉心一紧,道:“啊,按周知的说法,武安君夫人当时正怀有身孕,会否是怀孕减损了武安君夫人的战力?甚而是大王拿武安君夫人的安泰胁迫武安君?”
      王龁摇头道:“倘是那样,大王就该斩草除根,一并处死嫂子,何必留嫂子活命?嫂子深爱起哥,起哥蒙冤而死,嫂子必定要为起哥报仇的。”
      众人喃喃道:“也是啊……”越想越困惑不解,苦思良久,张唐说道:“我等若要弄清个中来龙去脉,非得询问当事人不可。不过依我估计,当日在杜邮的臣僚士卒等,必已被大王勒令噤声,我们很难问出什么来。”
      司马梗微喟道:“的确很难查访。我两年前曾收到过家书,称阿靳会陪同武安君和武安君夫人迁居阴密,但自从武安君在杜邮出了事,阿靳也下落不明了。”
      王陵道:“还有,似乎也没人知晓武安君夫人的下落,大家只知她尚在人间、抚育她和武安君的孩儿,却不晓她居住在哪儿。”
      王龁咂了咂嘴,道:“既然横竖都是无措,我们不妨直接去问当日护驾的蒙骜。就算他奉命噤声,我们也要设法盘问出点端倪来。”
      另五人都同意道:“是也!”
      是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六人回头望去,只见正是蒙骜驱马而来。
      蒙骜将自己骏马和六匹马停在一处,然后步行至武安君墓前,向六人抱拳行礼。
      六人起身回礼,王龁道:“蒙贤弟,你来的正好,我们正要去找你。”
      蒙骜庄容道:“诸位都是武安君和武安君夫人昔日最得力的下属,武安君之事,诸位心底必有疑问,大王也料到诸位心绪难平。我现下来此,便是奉大王御旨,转告大家一句话。”
      王龁等人神色郑重,肃然倾听。
      蒙骜眼望武安君之墓,道:“这座墓冢是衣冠冢,墓内仅有武安君的铠甲和佩剑,还有武安君夫人的铠甲作为随葬品。”
      这句话犹如在空中炸响一个焦雷,王龁等人愕然木立,嘴巴张大,半晌不能合拢。
      蒙骜续道:“事关重大,为免节外生枝,也为确保国家安定和各人周全,其他的话我不可多言。大王信任你们六人,才允许我将这一重要机密相告,你们务必守口如瓶,切勿辜负大王与武安君的良苦用心。”
      六人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脑中一片茫然。蒙骜口说无凭,自是难以取信于人,但六人素昔敬爱武安君,因而又衷心希望蒙骜之语属实。
      “起哥一定是和嫂子在一块儿咯,他俩现在何地?生活得如何?”王龁问蒙骜。
      蒙骜微微作了个揖,道:“左庶长见谅,我实在不能透露更多。我今天所说的话,也请你们千万守秘。”
      王龁等人见蒙骜口紧,想必再问也问不出详情,权且作罢,王龁道:“蒙贤弟放心,我们六个虽是武夫粗人,但也懂得轻重,绝不会做误人之事。”
      蒙骜道:“多谢诸位!”
      王龁双眉微立,道:“起哥和嫂子的下落,我们可以暂不追问。但有一个人,我们决不能放过!”
      蒙骜心下了然,问道:“诸位是要对付应侯吗?”
      六人异口同声的道:“正是!”
      王龁森然道:“当年大王接受赵贼求和,中止起哥的灭赵大计,后来又贬谪起哥,乃至下了杀令,大王作出种种不智裁断,必是张禄谗言惑主所致!而且,张禄举荐郑安平担任军官,郑安平竟在战役中降敌、辱军辱国!张禄这个奸贼,残害忠良、祸及国祚,我等不容他存活!”
      司马梗道:“依照秦律,两年前郑安平投敌,张禄当时就应伏法,大王有心包庇,才容他活到今天。但如此祸国贼人,岂能不除?既然国法处置不了他,我们就亲手杀死他!”
      蒙骜忙劝道:“你们勿鲁莽行事。张禄位居相国,乃朝廷重臣,你们私自杀他,亦是身犯死罪。”
      华摎慷慨道:“为武安君报仇,为大秦锄奸,我等虽死无憾!”
      王翦冷冷的瞄了蒙骜一眼,严声道:“蒙将军是要阻止我们杀张禄吗?你是遵奉大王旨意维护张禄,还是本身与张禄私交厚密?”
      蒙骜微笑着摇了摇头,道:“都不是。”
      王龁也转怒为笑:“那么你就是讲义气,怕我们获罪。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为国家和公义献身,当仁不让也。你亦是豪杰人物,不会不理解我们的情怀,还请莫要阻拦。”
      蒙骜又摇了摇头,道:“我并非执意阻拦你们杀张禄,实不相瞒,我自己也盼着早日诛杀张禄。但此事另有其他料理之法,无需我们任何一人强出头充当杀手,因此我不想大家做无谓牺牲。”
      张唐道:“还有什么办法?张禄得大王庇护,寻常手段根本动不了他。”
      蒙骜轻叹口气,苦笑道:“你们对大王误解太深。大王虽有私心,但身为执政五十年的大国雄主,又怎会一味的不明利弊、姑息养奸?前两年大王专注于兵事、分神无暇,而今兵事已停,大王自当着手整顿内政。”
      王龁等人狐疑不已,问道:“大王真会整治张禄?”
      蒙骜抱拳道:“诸位拭目以待即可,若蒙某语存诓骗,他日定一死向诸位谢罪!”
      王龁点一点头,说道:“我们就先相信蒙贤弟。”

      过了数日,太子柱在廷议时向秦王嬴稷参奏:“河东郡府中人密报郡守王稽通敌,有书函为证,请父王圣裁。”
      话音甫落,相国张禄倒吸一口冷气,而其余文官武将群情激怒,纷纷呼喝:“岂有此理!我大秦官员之中怎出了通敌卖国之徒!”
      蔡牧将太子柱递交的书函呈给嬴稷,嬴稷御览毕,双眉紧锁,道:“这是赵国权要写给王稽的密信。”
      张禄连忙出列跪倒,叩拜道:“大王,密报不足信,此事还需细细审查!”
      太子柱阴森的睥睨着张禄,哂道:“应侯与王稽的渊源,本宫略有耳闻,据说应侯能在大秦出仕,原是受了王稽的引荐,应侯平步青云后,投桃报李,又推举王稽为郡守。应侯与王稽私交笃厚,现下王稽违法,难怪应侯如此紧张。”
      张禄勉力镇静,道:“事情尚未查明,眼下便说王稽违法,言之过早。何况官员通敌乃是杀身大罪,当然要仔细彻查,切不可冤杀忠臣,损害大王英名!”
      王龁闻此一言,一双怒目直要喷出火来,低声喝道:“亏你还有脸说‘不可冤杀忠臣’!”
      张禄情知王龁语意所指,心跳愈发剧烈,但此刻王稽之事为大,他没空与王龁争论,少不得先行隐忍,向嬴稷恳求道:“微臣愿为大王严查此案,定将真相查明!”
      太子柱对嬴稷道:“父王,应侯与王稽交谊密切,为免应侯徇私,此案断断不可交由应侯调查。”
      张禄大声道:“大王明鉴,微臣对大王忠心一片,绝不敢以私情耽误国事!”
      蒙骜朝嬴稷拱手道:“大王,此案特殊,应侯的确应当避嫌。凭王稽与应侯的交情,王稽通敌,应侯也有可能参与其中,若让应侯查案,万一应侯因利乘便、将证据毁灭,大王就很难获知真相了。”
      张禄面皮涨紫,道:“老夫对大王和大秦忠诚不二,蒙将军休要含血喷人!”
      然而满殿臣僚却无一人帮张禄分辩,倒是有不少人应和太子柱与蒙骜,皆道:“应侯确有嫌疑。”张禄听在耳里,心内不胜气苦。
      太子柱向嬴稷一揖,道:“父王,儿臣收到密报后,为防止王稽潜逃,已派人秘密监视河东郡府,只要父王一声令下,就可将王稽和相关人员、物件一齐押送来咸阳。儿臣大胆,请求父王亲自审理此案,天威堂堂,想必那王稽不敢虚与委蛇,又可使应侯及朝野上下心服口服。”
      嬴稷沉忖片刻,颔首道:“善,此案便由寡人亲自审理,即日收押王稽。”他俯首看向张禄,庄重问道:“张禄先生,你可有异议?”
      张禄磕了个头,恭顺的道:“大王英明,圣断公正,微臣绝无异议!”

      十日后,王稽及其家属幕僚悉被押解至咸阳、关入牢狱。经过一番审查拷问,王稽对通敌罪状供认不讳。
      这天嬴稷召见张禄,道:“王稽已认罪。原来这么多年里,他常与诸侯联络,收受贿赂,泄露大秦农桑、驻军、朝廷官员变动诸情。”
      张禄脸色灰败,恍如病危之人,伏地道:“微臣当初识人不清,竟向大王保举此人担当重任,微臣罪无可恕!”
      嬴稷叹道:“人心善变,先生当年也难料到王稽胆敢这般大逆不道。王稽虽通敌多年,所幸尚未给大秦造祸,他一人伏诛便了,寡人不会牵连先生。”
      张禄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动,含泪叩谢道:“微臣多谢大王宽仁!”
      嬴稷淡淡一笑,道:“不过,纵然寡人信任先生,朝中文武却都对先生起了疑心,只怕先生今后的处境会很尴尬。寡人现有一计,可助先生洗脱嫌疑。”
      张禄道:“大王关照微臣,微臣感激不尽!”
      嬴稷点首,道:“寡人已判王稽‘弃市’之刑,明日午时行刑,届时就由先生监斩,以示先生与王稽并无勾结。”
      张禄大吃一惊,不禁“啊”的呼叫出声,心道:“这算什么计策!”嘴上却不敢直说,急忙措辞推诿。
      蔡牧瞧着张禄遑急的情状,躬身劝嬴稷:“大王,应侯和那王稽友谊浓厚,应侯怎忍心亲口下令处刑友人呢?”
      嬴稷平和的表情倏变严厉,沉声问张禄:“先生果真仍然顾念友谊,不忍监斩国贼王稽?”
      张禄浑身颤抖不停,支支吾吾道:“不……微臣……微臣是年事已高……行刑的景象又恐怖……微臣怕自己受不了……”
      嬴稷决然道:“寡人需要先生辅政,先生必须向官员民众表明心志、挽回名誉。明日午时,先生无论是惶惧或是抱恙,便是虚软瘫卧,也要亲身监斩王稽!”
      这一番话下来,张禄自知再无法推脱,只能顺从受命。
      他突然无比羡慕武安君白起,因为白起敢于抗旨,他张禄却没勇气。

      次日,咸阳城最宽阔、最热闹的大街中央搭起一座简易的邢场,全城官民蜂拥而至,将刑场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将近午时,王稽被押入刑场,官民们众口齐骂:“卖国之贼!卑劣无耻!”许多人拿出烂菜烂果等腌臜之物掷向王稽。
      王稽跪在地上,驼背垂颈,头发如杂草一样蓬乱的挂下,挡住他枯槁的脸孔。他像是没了知觉,任凭众人谩骂、乱物砸击,他丝毫不动声色,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只有偶尔烂果砸得重了,他的身子才稍微摇晃。他恍惚已经死了,已经是一具僵硬无息的尸体。
      但过了片晌,他低垂的头颈霍的抬起,浑浊的双目中射出两道犀利的光芒,直通通逼向正前方监斩官的席位。只见那正襟危坐的监斩官不是别人,竟是应侯张禄!
      “应侯,为何是你来监斩?”王稽眉眼抽搐,嗓音嘶哑的问道。
      张禄心底酸苦之极,不由得稍侧过脸,避免与王稽对视。
      王稽见张禄不理睬他,顿时着恼,直起腰、伸长脖子冲张禄吼道:“应侯!我遭逢此厄,你不仅不救我,竟还要亲自监斩我!哼,我懂,诛杀朝廷重犯也是一份功勋,朝中少说也有一百人想斩我立功!但别人都能斩我,偏你没这资格!遥想当年,你是魏国的逃匿囚徒,藏形匿影、朝不保夕,是我帮你脱离险境、带你来到秦国,也是我向大王推荐了你!你能在秦国腾达、官拜相国,全系我王稽所赐!而今我落了难,你坐视不救倒也罢了,怎还能为了邀功来监斩!你这是卖友求荣、恩将仇报,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张禄满手冷汗,真想马上同王稽解释自己的苦衷,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的言行稍有差池,定会落人口实,到时候众人说他与卖国贼惺惺相惜,物议盈城,进而传遍全国、散布天下,那是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的严重局面!于是他板着脸,郑重其事的道:“王稽,你私通诸侯,证据确凿,论罪当诛。老夫身为大秦相国,凡事自须以国家社稷为重,秉公而行。”说完这两句话,便即指示刀斧手行刑,免得王稽再狂躁失言。
      谁知那刀斧手却静静站在原地,并不立刻行动。
      王稽遂继续骂嚷:“好你个张禄,这等不仁不义!枉我在狱中还念着与你的友情,半句没泄露你的劣迹!我私通诸侯不假,但你就清清白白了吗?那一年,武安君要趁着长平之战的余威攻打邯郸、一举灭赵,赵国派使者来咸阳求和,你没有收受赵国使臣的贿赂吗?若不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怎会向大王进言,中止武安君的灭赵大计!”
      这话一出口,刑场周围即像炸开了锅一样,观刑的官员百姓尽皆恨恨的道:“原来是赵贼收买了应侯,让应侯向大王吹风,大王才同意跟赵贼议和!他妈的!如果不是应侯破坏武安君的大计,我们大秦早就灭了赵国了!后来也不用在邯郸城下苦战,枉自断送数万军士的性命!”
      张禄慌得抖衣乱战,站起身高喊:“彼时情形复杂,你们不明白……”但他一个人再怎么大声申辩,也敌不过千千万万官民的口舌。
      刑场卫兵们呼喝着维持秩序,人群才稍事敛声,而王稽又瞪着张禄道:“我与诸侯联络密切、互通讯息,你张禄不也大大的从中获益吗?当年武安君知晓你的阴谋诡计,许会制裁你,这一险情便是诸侯告诉了我,我再告知你、提醒你早做防备。若没我的提醒,你能先发制人、进谗谋害武安君吗!现下武安君不在了,你高枕无忧了,便得鱼忘筌、过河拆桥,只让我独个伏法斩首,你则撇得一干二净,更假模假样的扮作忠臣来执法!”
      秦人皆对武安君白起崇敬至极,两年前武安君离世,举国哀悼,这时观刑官民从王稽口中得知张禄以谗言陷害武安君,人人怒发冲冠、恨张禄入骨,咒骂张禄的声响如同山呼海啸,振聋发聩!许多年轻气盛的青少年甚至要冲进刑场、打杀张禄,卫队奋力拦阻,控制住群情。
      张禄一张老脸已是惨无人色,他依稀觉着,今天被“弃市”的似乎不是王稽,而是他张禄!
      张禄深刻体会到,刑具和兵刃固然能与人创痛、伤人性命,但成千上万怨毒的目光、痛恨的辱骂,一样可令人苦楚不堪!
      当然这也因人而异。白起就完全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和评论,那年秦军在长平杀降,二十万赵卒怨气冲天、骂声动地,白起只屹立坡上、冷漠待之。但张禄却忍受不了眼前官民的怨恼痛骂。
      张禄迷迷怔怔的站着,欲哭无泪:“大王,您为何非要叫微臣监斩,微臣这一回当真是百口莫辩、无地自容了……”
      忽然间,他脑际闪过一个骇人的念头:“难道……难道大王是故意的……”他胸口一阵剧痛,呼吸凝滞,歪身栽倒。
      人群中的王龁对蒙骜说道:“幸亏我们没有草草杀了张禄,那样子杀他,他只一死,恶行却不能被广众所知,我们无凭无据,无从指证。现在可好,王稽把张禄的罪行当众抖了出来,咸阳官民悉知张禄藏奸、谋害忠良、耽误国事,不久之后全国、全天下也人尽皆知,张禄这是彻底的身败名裂了!”他向蒙骜抱拳一揖,笑道:“多谢蒙贤弟及时相劝,否则我们自以为是的行动,就太便宜张禄了!”
      司马梗、王陵、张唐、华摎、王翦也向蒙骜行礼:“多谢蒙将军提点!”
      蒙骜笑着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蒙某同诸位乃是一条心,大家都是为了给武安君复仇、替大秦锄奸!”
      便在此时,刀斧手一刀斩落王稽的头颅。张禄兀自昏迷不醒,由卫兵抬离刑场。

      张禄醒来,已是王稽死后的第三天。
      张禄此番受挫颇重,昏睡了三天三夜,躯体瘦了一大圈,苏醒后犹然四肢瘫软、气若游丝,连说话都费劲。
      不过他的头脑却很清楚,问执事家仆道:“这三日,咸阳的舆情如何?”
      执事家仆答道:“男女老少全在议论王稽死前说的那些话,沸沸扬扬的。相爷,您静心养病要紧,莫管其他事啦。”
      张禄看他神情冷淡,语气也冷冷的,便知连他也因武安君而厌恨自己,不觉心中一沉,暗喟道:“如今我已沦为秦人公敌哉!”思绪迅快转动,忖道:“这秦国的相国,我是当不得了,秦国的领土,我也待不得了。”
      于是张禄让执事家仆拿来笔墨缣帛,他写下一封请求告老还乡的辞呈,附上相国印绶,遣人送入王宫、交给秦王嬴稷。
      下午,秦王嬴稷亲至相府。
      张禄体力不支,仍然卧床。嬴稷免去礼数,道:“王稽之言惑乱民心,寡人却知先生忠忱,请先生务必继续辅佐寡人。倘使先生介怀舆情,寡人即刻下一道谕令,严禁国人谈议先生。”
      嬴稷言辞恳切,态度极是真诚。张禄耳闻目睹,一颗心却如堕谷底。
      “颁布这种禁令,恰是欲盖弥彰,秦人只会愈加憎恶我!你这看似是关照我,实际又是在坑害我!”张禄寻思着,又苦恼、又无奈,低声道:“大王不必为此事费心了。微臣德行有亏、智识不足,害了武安君、误了大秦霸业、且一连向大王举荐了两个贼臣,微臣委实是大秦的罪人!微臣对大王和大秦愧疚无已,无颜再忝居官位!”
      嬴稷握住张禄一手,蔼然劝道:“先生所作所为,全是为寡人尽忠,官民不懂先生的苦心,难道寡人也不懂吗?况且先生治理内政外交,甚有建树,这些寡人亦都记得,先生莫过分自苦自责。”
      嬴稷说得越感人,张禄越觉惶恐,死气沉沉的脸上皮肉颤搐,凄恻哀求道:“大王,微臣年迈体衰,身子骨一日差过一日,纵有忠君之志,也是力不从心了。求大王开恩,容微臣告老还乡,平淡了却残生……”
      嬴稷唏嘘着点了点头,道:“也有道理,算来先生今年已七十七岁了,是该颐养天年了。”顿了一顿,双眉稍展,亲善的笑道:“先生对寡人尽心尽力,寡人定不亏待先生。寡人允准先生退职,先生便去封邑应城定居,那里风景优美、气候宜人,适于老人颐养。寡人会先派人去为先生打点住所、挑选仆役服侍先生。”
      张禄惶急道:“不,大王莫为微臣忙碌!……微臣……微臣实是想返回故土……”
      嬴稷眼睛一眨,问道:“先生想回魏国?”
      张禄黯然道:“微臣在故乡曾有妻儿,他们虽早早离弃微臣,但微臣期望能在临终前再见一见他们,求大王成全!”
      嬴稷拢眉苦笑:“叶落归根,的确是人之常情。但先生怕是忘记一件大事了,当年魏相魏齐自刭,原是受先生所迫,魏齐与魏王魏圉情谊深厚,魏圉又是个暴躁之君,先生若回到魏国,魏圉岂能容先生活命?信陵君魏无忌因窃符救赵、触怒魏圉,至今客居邯郸、不敢回朝,魏圉胞弟尚且如此,先生又何苦往虎口扳须呢?先生要见妻儿,寡人可以把他们接来大秦。”
      张禄无言反驳,亦知不能反驳,只好遵旨谢恩。
      由于抱病,张禄先在咸阳将养一段时日,这期间有一名叫蔡泽的燕国策士来相府拜访,恳请张禄引荐他仕宦。张禄与蔡泽晤谈,见其政略不俗,思忖道:“此人有贤才,如被大王录用,大王许会减轻对我的厌恶,他也能在御前替我美言,那么大王或可放我离开秦国。”但他又担心嬴稷因郑安平、王稽之罪而拒绝自己推荐之人。
      蔡泽洒然道:“在下只盼能面圣会谈,纵是秦王不用在下,在下也绝无怨言。”
      张禄遂写了举荐书,蔡泽如愿进宫陛见,与嬴稷相谈甚愉,获任上卿。
      三天后,嬴稷下旨免除张禄相国之职,并令张禄即日迁居应城。
      张禄涉嫌收受诸侯贿赂,颇是心虚,故不敢带走相府储积的财物,只收拾了少许衣装盘缠。相府那些仆役、姬侍、食客不愿离开繁华的国都,纷纷请辞、另找主公。唯有十名侍卫身受王命,须护从张禄左右,但他们对张禄均是冷面冷语相待。
      张禄知道这十名侍卫其实是嬴稷派来监管他、防他出逃的,又眼见自己潦倒没落、众叛亲离,心中真有无穷无尽的哀苦:“我在秦国十六年,辛苦经营、勤慎侍主,获得高位重权,自以为根深叶茂,可实情却是我从头到尾只讨了国君欢心,从未取得官民之心,而今国君欢心离我而去,我顷刻一无所有,更且荆天棘地……”
      到了应城住所,屋宇规模自不可与相府比较,但还算宽敞干净。嬴稷已安排了五名家仆,为张禄料理生活,然而这五人虽做事一丝不苟,对着张禄却无半句请安问候,偶尔还会忍不住流露出怨怒的神情。
      张禄想在应城里另雇两名称心的仆役,但没人应聘,张禄到街上走动,满城百姓无不向他投来仇恨的目光,“奸臣”、“国贼”之类的叱骂声处处可闻。
      张禄每天都活得像煎熬一般,偏偏他又没法逃离。
      “武安君之死,秦人对大王敢怒不敢言,现下有了我这个靶子,秦人就把愤恨一股脑儿全发泄在我身上!是的,大王就是把我困在秦国当靶子啊!”张禄抑郁积重,过了十天,再度病倒。
      医师来看诊,只说张禄是“高龄体弱”,随便配了些补药。张禄卧床静养一月有余,不见好转,反而随着天气变凉,他又染上风寒,咳嗽不止。
      这天半夜,张禄睡梦模糊之中猝然剧咳,咳着咳着,一口痰噎在喉咙、堵住了呼吸。
      “来人……来人……”张禄含含糊糊的呼救。这些日子他虽心力交瘁、生不如死,但真要他在生与死之间做选择,他究竟是贪生而畏死的。
      不过他的呼救声太轻,家仆和护卫皆未听见,他急得满头大汗,枯瘦的身躯在床上胡乱挣扎、扭曲。
      霍然,他视野内朦朦胧胧浮现出一个人像。那也是一名老者,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脸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是……你是……魏冉!”张禄嗓子眼里勉强发出微弱的语声。
      那人像手捋短须,悠然笑问:“张禄先生,你我生平相较,到底谁赢谁输?”
      “我……我足智多谋、机敏谨慎……本不该落得如斯田地……我是被人害了!……”张禄双手抓着脖子,两眼涌出泪水,“可是我被谁害了?……真正害我的,不是我的敌人……熊元、黄歇、郑安平、王稽,我待你们亲如手足,你们却为何令我难堪……嬴稷,我忠心侍奉你,你为何不容我安度晚年……呵,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总是警惕我认定的敌人、信任我认定的友人,我总是算计着趋利避害、自认为算无遗策……其实是敌是友、孰利孰害,我根本不能一一判断准确……我范雎输了,输得口服心服!……”
      第二天清晨,家仆发现张禄已死,立即将消息传回咸阳。
      上卿蔡泽向嬴稷报告了张禄的死讯,嬴稷淡淡的道:“应侯这岁数去世,乃是长寿而终,就在应城外择地安葬。他在秦国没有家眷,封邑全数收回。”
      半个月过后,潜伏在赵国的谍者还归复命,称武阳君郑安平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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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第二百零七章,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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