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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先知(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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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三代血族在初生之地日益壮大,丰饶河岸的人类生活也悄然改变着。
先知在老病中死去,他死时干瘪枯瘦的手臂连破碎的札记都拿不稳妥。札记落到地上,他的继任者从地上拾起,而不是从他手中接过这本神赐的古薄。这被视为不详之兆——神之信物不可蒙尘,因是命运的指向标。命运沾染尘埃,即转向未知,未知常同厄运多舛勾连。
先知的葬礼比他的前任者们都要简陋,因为他没能完成作为先知的最后职责。先知的继任者是个年轻小伙。在一片谣言中继位,即便是手段老辣的精明者都须得花上时日铺平前路,这了无经验的年轻人,处境可想而知。何况此时的天佑城已不是当初民风淳朴的友爱城郭,猜忌、蒙骗、斗殴……败坏的风俗慢慢席卷着大陆。年轻先知的每一步,如履薄冰。
他在公开集会上受到了挑衅,按律法,挑衅者将被斩首。先知是神的代言人,挑衅先知便是对神的亵渎,这在神的国度不可能被容许。第一个公然反抗先知的勇者在当日被枭首示众。淌血的头颅插在墙尖挂在城头,来往的行人、远处的住户都能瞧见。这个上任未几的年轻先知从此多添一条“凶残”的罪名。
先知有个朋友,从小玩到大的竹马。按理说,先知不能有朋友,因先知的所思所想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可先知也是人,尤其是这个年纪的先知才勉强算作成人,叫他如何能忍受后半生的孤寂。先知下令斩首后的第二天和朋友诉苦,说他是多么得害怕,入夜都似能见到那人的魂魄。
挑衅和反抗没有因为这个人的死而不了了之得平息。先驱就像沉湖里投下的一粒石子,虽激不起多大波澜,而波澜终归是有的。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人走向了先知的对立面。斥责、处死、示众,一遍遍枯燥而残忍的循环成了先知生活的主旋律。城头挂满枪尖,枪尖悬满头颅,新死的人还在增加。
用先知自己的话说,他好像每天都在杀人。只是杀得人多了,也就麻木了。他不再整夜整夜得不敢睡,被梦魇惊出冷汗也成了谈笑间记不清的过去。他已不是继任之初战战兢兢、手足无措的年轻人,这段时间他学得很快,学得很多,而最重要的莫过于他悟出了所谓先知的真谛——以强权武装威严,以威严捍卫强权。
近来先知仍时常遭人挑衅、受人袭击,好在他已习之为长,便不觉得有甚失了颜面。反正他的卫兵终会找到他们,暴徒终将得到制裁。这样想着,先知反有些自豪——他每天都在扫除危及神之统治的毒瘤。“我真是一个尽职的先知。”近来他总如此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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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意味先知没有了烦恼,他的朋友,他幼时的玩伴与他日渐疏远。是从何时起?好像是他不再抱怨绕梦的鬼混开始。
——他大概以为我不需要他了。
先知如是猜想。于是他让卫兵队长请朋友来一叙。他不能自己去,因为他是先知,先知不能涉足凡尘。所以他大抵永远也不会知道,卫兵找上朋友家门的时候,左右邻舍,甚至朋友和他的家人,都以为他们犯事了——凡是被卫兵带走的,还没有活着回去过的。
现在先知的朋友就在先知的大殿里。那是个名如其实的地方。宽敞,明亮,大概有三四户独居人家的面积。先知的大殿在新任者继位后,总会扩建,这是惯例。这不是竹马第一次来大殿,但大殿比上一次来的时候,更大了。他上一次来的时候是先知继任后的半年,大殿才刚刚经过第二次翻修。地上的软垫,墙上的挂毯,窗上的流苏……他虽记不很清,可感觉又不一样了。线脚更加精细,花样更加复杂,看起来有种穷奢的美。
竹马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磨损、老旧、打着布丁的长袍,几不可闻得叹了一声。先知没有发现。他当然不会发现。先知不是弄臣,毋需察言观色、夹紧尾巴做人。他是神在凡间的使节,人世再无能凌驾他之上的力量,他何所惧?何必惧?竹马后来在日记上悄悄记上一笔,“……我记得他从前是这条街巷里最敏锐的孩子……”
但他已不是孩童,现今也非往昔。
先知告诉朋友,他已不再作梦,他说那是因为恶鬼终于降服在神的脚下。朋友凝视着先知的眼睛,先知暖金色的瞳孔在他看来陌生无比。“不”,他心说,“不是神灵降服了恶鬼,是你已成了恶鬼。”但他知道,这话不能让先知听见,即便先知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
——他把我当作朋友,是因为除了我,他已没有谁可以说说话了。
其实朋友并不想来,也不想听先知那淡薄到冷血的心里话。可他不能不来,因为请他的是先知,先知有卫兵,卫兵有长/枪,长/枪能杀人。
“……可我有时也会心痛,没由来的痛,空空的,好像被人剜走了一块肉,好像缺了点什么。”先知忽然这样说,“但我的卫兵队长告诉我,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这不符合先知的身份,太不成熟,太凡俗。我问他我该怎样做,他说以客观的眼光看待一切。我有时会觉得他比我更适合作先知。究竟什么是客观,怎样算成熟?我感觉心痛,他却要忽视心痛,好像我从不心痛,可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错觉……”
如果成熟就是假装百毒不侵,如果客观就是忽视所有情感,未免太可悲了。
竹马突然觉得他眼中残酷的故友竟有几分可怜,可怜到可悲。
“可是他只是你的卫兵队长,你才是先知。先知能预言,卫兵只会保护。”
“他是我的卫兵队长,也是我前任先知的卫兵队长。他不会预言,但他知道成为预言者所必须的条件。因为预言的能力随时可能被剥夺,即便对于先知而言。”
竹马勾了勾嘴角,不知算是安慰先知还是安慰自己。事实上,他都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笑还是想哭。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成为预言者的条件,是什么?”
“不参与,不妄想,不动情。”
“为什么?”
“因为神无情。无情才能理智。情和念想是无用的阻碍,是人民福祉的大忌。”
竹马看着先知,接不上话来。嘴里很苦,眼中很涩。可他怎样都无法对眼前一脸认真的先知说出那句,“人若无情无念,还能算人吗?人正因为情念而为人。”
先知巴巴得看着竹马为的也只是一句答案,一句赞成。他就像个迷惘的孩子,迫切得希望得到认可。是啊,他还是个孩子。再冷酷,他也还只是个孩子。可他要的回答,竹马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于是只能说道:“你若做不到,神便会弃你?”
“自然。先知是神选定的使节,若满足不了神的期望,必为神所抛弃。”
不,并不是。能够抛弃先知的,除了他的神,还有他的人民。
神在天上,人民在眼前。
*
竹马站起身,面前精致器皿里的茶水纹丝未动,还冒着烟气。先知仰头看他,有些惊讶,“你要走?可是你才刚来。”
竹马摇头,不去回答先知的问题,眼里有几分疲惫,几分厌倦,“这不是理由。你说你杀戮是为了捍卫神明的绝对尊严,做一个称职的先知。可究竟什么是先知,什么是神明的期许?若先知仅是神明在凡间的代言人,那大可以被换称作神之信使、神之传话者。先知之所以为先知,因必须要先知未来的能力——预见未来的灾亡,努力引导人民避过之。简单却圆满的生活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福祉,作为上帝派下凡间的使者,这也该是先知的毕生诉求,而不是反过来,创造灾亡。”
“若神的意志无法被贯彻,先知又如何以神之嘱咐引领他的人民走向美满?”先知如是问道。这却并不是一个标准的问句,因为它本不需要答案。任何答案。他的用意是那样清晰,清晰得叫人心寒:
——不信神者,不配享有哪怕活下去的权利。
然而,什么才是神,什么才是上帝?是赐予人类生命、生活及这大千世界的至高无上之造物主?还是先知心中投影出的恶魔?意欲支配一切的恶魔。
“是吗……”竹马转过身,已不再敢去看先知的眼睛,令他陌生而战栗的眼睛,“我该走了。”
“走?走向何方?连你都终要迈向我的对立面吗?”先知的眼睛清澈而布着水气,好像是落寞的孩子望着日暮道别的挚友,甚是想念。只是他的语调,他语调里隐含的意味,绝情、狠戾。
——你若弃我远去,我叫你以死相偿。
“不……”竹马回答,声线发涩、干涸,“只要你愿意,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一直愿意与你相处如初,可你又是否愿意?
——并非我走向你的对立,是你走向了人类的对立。
“那便好。”先知满意地笑了。他的竹马,背对着他,嘴角也添起了笑,凄凉、干苦、落寞的笑。他凝望着竹马的背影,想着好友永不说再见,却不知竹马渐远的步伐里,拉开的是一辈子的距离。
既已不复当初,何念当初。既已不复当初,如何指望当初的人各自停留在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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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回到家中。简陋的屋舍中有一定简陋的柜子,柜子里有一本老旧的册子,是竹马亲手一页页订成的。
竹马取出本子,残破的纸草脱落松动的缝线,落在地上。纸上是粗糙的涂鸦画,画面上的两个男孩子展颜大笑。男孩的身形、动作与周围的背景因年代久远已看不很清,只是面容上硕大的笑容,一笔一画好像作画之处。画痕并不工整,还稍显杂乱,可看得出是一遍遍描摹不知多少次。笔力很重,每一笔都是,可以想像落笔人当初抱着怎样想把笑容永远记下的决心。
竹马看着画纸上纯粹、没有杂质的笑容,笑了。还是凄凉、干苦、落寞的笑。笑着笑着,眼眶湿润了,视线模糊了,面颊上忽然黏黏的,嘴边咸咸的。
纸草上的画被浸润得模糊,来找竹马的朋友看见的是这样一幅画面:悲伤的竹马拿着一张水珠斑驳的残破纸草。他问竹马,“你怎么了?”竹马却答非所问,“也好……这样也好……”
那些陪伴了竹马近半生的画纸,在竹马朋友莫名其妙的目光里,被竹马扔进了火盆,连带这近半生的回忆……
朋友说:“我以为你很珍惜它。我记得那个人是你最好的朋友。”
“但并不是除了他,我就再没有朋友了。”
可他是。他除了竹马再没有朋友,现在连竹马都已不再是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