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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哀 ...

  •   我那仅有的碎银子已经伴着星儿长眠到了土里,我走不出王府的门,可是不能坐以待毙,现在也许还愿意搭救我这微薄生命的,只有茜浓了。

      尽管二夫人万分不同意我跟茜浓住在一起,但我还是搬到了望南楼上那间原本属于我的屋子里。我跟茜浓从来没有同榻而眠过,第一个晚上我们谁也没说话,各睡一头,一人捂着一床厚厚的棉被。曾经跟我一同睡在这床上的只有我的母亲,可她此刻正躺在幽冥的深坑里,泥土和蝼蚁会腐蚀她细致的面庞,最后将只剩下白色的骨头。

      我想她。

      春天来了,画园里的花木又生机勃勃了,牡丹月季都渐渐展露出她们艳美的身姿,可是不会再有比母亲更好的欣赏者,二夫人讨厌那些伸出篱笆的木槿和牵牛,她让人砍了它们。母亲有一颗诗一样的心灵,二夫人只是个寻求温饱的动物,她永远无法从这些天赐的美景里得到愉悦的享受。
      没有听到茜浓均匀的呼吸声,我猜想她也是没有睡着。如果我是她,又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我这样的妹妹呢?

      第二天早上,茜浓的丫头给她端来洗脸水,没有我的份。离我最近的阿应和星儿都短命横死,我也不用其他人来伺候我。我准备自行出去寻洗脸水时,茜浓叫住我。

      “你不介意,我们一起用吧。”

      我瞅瞅她,那两根细细垂下的辫子上别着一串蓝色珠玉制成的小花,末尾绑着红色的绸带。她那天穿的正好是海蓝色大滚边的衬衣,领口鲜明的蓝色滚边里绣着蜿蜒的紫色藤萝,那俏丽的样子,活脱脱像龙宫里的公主。她现在是府里最尊贵的姑娘,我哪能跟她同用一盆水,何况我也不愿意。就冲她母亲和王妃逼死我母亲这件事,我也绝不会跟她成为姐妹的。

      “我自己去打就好。”说着我便出了门。还没等我走远,那丫环便哼了一声,“三姑娘也太难近了!”

      往年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将存放春衣的柜子打开,把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拿出来,在望南楼向阳一面的走廊上支起架子,让这些深藏了一年的衣服沐浴在暖暖的春阳下。阿应是她最得力的帮手,每次将衣服抱回屋里的时候,我都能闻到母亲身上散发出的春天的味道。

      “这个冯氏,手工倒还很巧。”

      我不知不觉来到母亲曾经居住过现在却属于二夫人的地方,走到门外,猛然听见里面传来二夫人的声音。我小心地凑到门边,想听听她要说什么。

      “一会把这些衣服拿去给二姑娘看看,她要是有看得上的就拿,剩下的你自己拿了家去,该派给哪个亲戚派给哪个亲戚。”她对她的奴才说,那中年女奴喜滋滋应了下来。

      “夫人……有件事奴婢不知该讲不该讲?”

      “要说就说了,自己家里,怕怎地?”二夫人有些生气。

      “是……”奴才压低声,“今儿早上,小琴没给三姑娘捧洗脸水,咱们二姑娘心好,教她一起来用。谁知道三姑娘那等清高不领咱们姑娘的情意,铁着个脸就走了,您说,这成什么样子?好端端的,做什么呢!”

      那奴才连连拍手,我不禁怒气横生,父亲离家不到半年,母亲刚刚过世,我就连最卑下的丫环也不如了?

      “哼,”二夫人冷笑一声,“她这是多年养成的贵小姐脾气,自以为高人一等。你看吧,她还能这样多久?就是我不在意,别人也饶不了她的。”她说到“别人”两个字时,与那奴才一同笑起来。

      我实在不能再继续听下去,气呼呼地跑到松树下,却越想越觉得委屈,替自己委屈也替母亲委屈,忍不住大哭起来。两个丫环就从我面前经过,然而她们只是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来扶我或劝我。这个家已经完全成了没有是非曲直的地方,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一个可被称为一家之主的男人是那么重要。

      “是三妹吗?”

      我抬起头来,看见靖烽向我走来。这就是我的二哥,二夫人的儿子,茜浓的亲哥哥了。他今年二十八岁,身材很高,但有些瘦得过分,以至于脸也尖尖的没有一点肉。靖烽穿着一身青色的常服,腰间摇着一块玉珏,我觉得他真像一棵竹子。

      我瞥了他一眼,但没有答话,希望他就此走开,不要来理我。可是那根竹子还是朝我走了过来。
      “三妹?”他走到我跟前望望,我把脸扭向一边,二夫人那样坏,她生的儿子一定也不是好东西。

      “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茜浓呢?你怎么不跟她一起玩?”

      靖烽和气地问。

      我瞪了他一眼,把刚才从松枝上捋下来的一把松针扔在地上,拍拍身上的尘土,再也没看他一眼就走了。只留下靖烽一个人愕然地站在那里,他应该是觉得我一点教养也没有,他应该觉得他这个妹妹果然不配受到府里的优待。我实在无法对他们露出和气,母亲,母亲,如果母亲能复活,我就能原谅他们所有人。

      自从十四年的夏季我出生在开封的驿馆里,我便没有经历过这样惨淡哀伤的春天。无时无刻我不沉浸在思念母亲的悲哀里,柳絮飘满了画园,弄得哪里都毛毛躁躁。沉重的湿气裹在我仅有的两套衣服上,茜浓没有要我的春衣,二夫人把它们全扔给了那个女奴。那个中年妇女,没有丝毫修养,她不会体察那是多么精美的手工,也许现在,那些母亲耗费心血的春衣正穿在哪个粗俗不堪的老女人身上。

      暮春的晚上,我终于得到父亲踏上归途的消息。也就是那个晚上,王府的女眷们聚在一起,为王妃崔氏过生日。

      我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门角上挂的灯笼红彤彤的光映在我的身上。没有人会来理会我,她们都正聚集在王妃跟前。那个已经五十九岁的女人,穿着红色绣满百种福字的衣服,端坐在宴会中间。她衣服上用金丝线绣成的福字,灿灿光光,可是那张脸却已松松垮垮,灯光下像用蜡泡过一样,我感觉不到丝毫喜庆的气氛,反而觉得幽幽荡荡萦绕着一股阴气。

      “汴姬!你过来。”

      王妃的声音穿过围笼着她的众人,向我传来。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没有动身。

      “三姑娘,还不快过来!”二夫人在旁帮腔。

      我慢慢走过去,一屋子的红色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一群人为我闪开的道路好像一个张开的血盆大口在等着我。我从她们身边走过,二夫人、茜浓、我的大嫂、二嫂和她们的女孩子以及府里相当于半个姑娘的丫环。她们有的目瞪瞪地看着我,有的待我经过她眼前时故意做着掩鼻的动作。我的大嫂,王妃的儿媳,一只手紧紧揽着她的女儿,边看着我边在那仅仅六七岁的女孩儿耳边小声嘀咕。我几乎可以听见她在说什么话。我虽然只有少数两套换洗的衣物,可是我勤于清洗,必定是没有异味的。她们这么做,全是为了讨王妃的欢心。

      我向王妃行了礼。

      “汴姬,这一向老爷在外平乱,我为府里的事情忙得连坐下来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你们姑娘的事情,虽然我也放在心上,但总是顾不到太多。我瞧你消瘦了些,可是吃穿用度不好?”王妃边说边招手让我坐到她旁边的位子。那位子上本坐着二哥靖烽的小女儿,此时已被她母亲识趣地拉走了。

      “回夫人,我住在画园里一切都好。”我答,没有坐到她旁边。

      王妃似笑非笑,将那一只戴满金玉镯子的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

      “大夫人这样关照三姑娘,谁敢短她的吃穿用度呢。她现在哪一样不是跟茜浓一起呢?您只管放心好了。”

      二夫人急忙接上话,缓解了那尴尬的气氛。

      回了王妃虚情假意的一番问话后,我自行先回了画园。她们既不希望我在场,我也不愿意处在那样环境里。

      提着灯笼,我进了偏屋。偏屋里空空荡荡,二夫人说晦气,把屋里的东西都烧了。

      “娘,阿爹就要回来了。你遭的罪,汴姬都会跟阿爹说,阿爹一定会还你公道,惩罚那些害你的人。”

      将灯笼放在窗台上,我跟母亲说了好久的话。月亮白光光地照在地面上,母亲孤独地长眠在郊外的乱坟岗,王妃却被众人围着庆祝她的生日。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不知道父亲在明月夜里,是否会像苏东坡怀念他的妻子那样怀念我冰雪玲珑的母亲?

      合上偏屋的门,我踏着廊庑上的月华回到自己房间。正准备躺下的时候,院里响起一阵乱哄哄的声音。难道她们已经从王妃那里回来了?可是这个声音乱糟糟的有些不大对劲,于是我从床上坐起来穿衣服。

      一个老妈子喋喋不休跟着茜浓上楼,她看见我站在屋里,劈头就骂,“三姑娘,你还戴花呢!”
      我愕然,难道连我戴一朵绒花也不许了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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