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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婚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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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水观,一位平帝的刘姓太妃出来迎接了我。清水观位于皇宫的西北角,是最清幽的所在。观前植着两棵老槐树,树干苍老虬劲,冠上的绿叶已在冬风下飘落得仅剩少数,枝桠间累着一个枯草叠成的鸟巢。
槐树下便是道观的大门, “清水观”三个字乃是前.朝陆太后的手迹。陆太后是一代贤后,她以死规劝夫君励精图治,但是最终没能用自己的性命挽救那个王朝。太祖皇帝留下陆太后手书的“清水观”,一是因为她的贤德,希望后妃们能够效法;二是作为国家覆亡的前车之鉴时刻提醒君主后妃。
刘太妃在观门下的石碑边迎候我,她约莫四十岁,穿着一身黑色的道袍。身材矮矮的,有些粗壮。
妃嫔们一入了清水观便有了自己的道号,但是我们对她们的称呼,或是她们之间的称呼,仍然是入观前的封号。这本是个出家离俗的地方,但除了景致幽雅,其他的仍和俗世没有很大的区别。
我先去拜见了苏皇太妃。
苏太妃住在道观东北端的养宜室,一入拱门便可看见几树打了花骨朵的早梅。院里有口井,井栏上攀了许多缠藤,这会也全落光了叶子。
太妃正在静坐,我跟应星只好在院外等候刘妃进去通报。在等的这会时间里,我对这位二十六岁即入观修行的皇太妃好奇心更重了。
刘妃出来相请,只许我一个人进去,她说皇太妃喜欢清净。
室内燃着清香,青烟幽幽地从镶金炉子里缠绕出来,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屋内一尘不染,一个矮矮的书架摆放在西北角,上头的线装书也都泛了黄。令我眼前一新的是几案上的一束早梅,也许是这个地方偏寒冷,梅花竟已经开了。早梅的颜色十分红艳,三五朵挤在一处盛开,插在青瓷水瓶里,让这沉寂寂的静室有了些人气。看来皇太妃也是爱美的人。
“给皇太妃请安。”
我朝她跪下去行礼。
皇太妃此时正坐在床上,双脚交叉着静坐。
“你是三公主?起来吧。”
她的语气淡淡的,很有一股穿人心背的寒气。
苏太妃戴着一顶黑色的道帽,穿一身黑色的道袍。她与皇后的年纪相仿,看起来却比皇后要细致得多。她的脸上没有很多皱纹,皮肤细致得没有一点儿印记,已经有些凹陷下去的眼睛仍然很大很亮,说话的时候还能隐隐看见左颊上的酒窝。可见太妃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只是因为后来有了一个扶阳夫人,后宫所有的美便都被她遮掩了。
我跟苏太妃没有说很多的话。她像个方外之人,话中总有些我听不明白的玄机。然而除了谈玄,她也无法再与我多说什么。
她就像案头的那枝早梅,底子里是艳美的凡尘之物,但一瓶青瓷水和四十年的日夜寂寞静修,使得她们充满了清幽超外的气息。不能与太妃对话,我真是个俗人了。
出了养宜室,我终于可以去见吴美人了。
真实的吴美人与我想象中那个极爱竹子的女子相差很多。如果不是应星上前去给她行礼,我很难相信那个正执着扫帚清扫庭上落叶的就是静居宫的前主人。她与这里所有的妃嫔道姑一样,全穿着黑色的长袍。苏太妃已经五十七岁,可是她穿起道袍来依然可以看见年轻时美丽的影子。而吴美人只有二十二岁,她这身打扮却还不如苏太妃。
她不是很高,肤色也不明亮,宽宽大大的道帽扣在她的头上,几乎将她半个脸都罩住了。眼睛暗暗的没有光泽,嘴唇也没有一点丰润的颜色。吴美人身上唯一与墨竹相似的地方便是她的纤瘦,她实在是瘦极了,抓着扫帚的两只手枯得让人害怕。她像极了墨竹,又细又暗的女子,怎么会是静居宫那个心灵手巧的美人呢?
应星为我们奉上茶,我们坐到了屋子里。
她知道我是今上的养女(这时我已是冯汴姬的名分了),又知道我现居于静居宫。
“吴娘娘是哪里人氏?”
见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我便先发问了。
“扬州。”
“这样巧,我母亲也是江南人。”
我笑笑。
吴美人只是低着头,她的声音很小,总像是很害怕的样子。应星直看着她,眼圈里红红的。
“娘娘爱画竹吗?”
她不答,只是紧紧握着手里的一杯清茶。
吴美人的状态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我以为她会像竹子一样超然淡雅,即使不是这样,也不该是这般如朽木如死灰一样。她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两只眼睛只是空洞洞地看着地上,我似乎能看到她的身体在发抖在打颤。
我与她也说不上两句话了。
就在我抬脚要出门时,身后的吴美人突然哭泣了起来。
应星回身奔过去跪在她脚下。
“娘娘,您怎么了?”
吴美人起初努力制止眼泪,后来却越发厉害,一点也控制不住了。她抱着应星大哭起来,外头的刘太妃听见了,一把赶了进来。
“这……是怎么啦?”
“不妨事。”我让她先出去了。
吴美人哭得很哀伤。我忘不了她憔悴黯淡的面容,帽子脱落在地上,枯黄的头发乱糟糟的。她实在是太弱小了,像一只可怜的小鸟儿在瑟瑟发抖。
我问她是否是身上不好?
她摇摇头,哭得更加厉害。
又问她为何这般伤心。
她没有回答。
苏太妃被惊动了,她的声音很快到了院门口。清水观是她修行的地方,她绝不允许有人像世俗者一样在这里哭闹。
“既舍了尘业,怎么又这样哭哭闹闹!”
苏太妃的声音越来越近,吴美人抱着应星,眼泪连连地终于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我无论醒着或者做梦,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说,“我不想死……”
可是吴美人最终还是死了。
那一年冬天,即金雀七年冬(废帝的年号没有得到承认,我父亲也没有在那一年行新的年号),平帝入葬皇陵。他的三个妃子,包括吴美人在内,全部为他殉了葬。
据说殉葬前的一天,吴美人曾经想要逃走,可是还没有出门槛就给人发现了。她们将她绑在床上,第二天装到轿子里,就这么跟着平帝的棺椁进了坟墓。
我想,地宫的大门关闭时,吴美人该是怎样绝望的心情。她亲口说过,她不想死,可是有人要她做贞女烈女,她就不得不死。
我又想到了苏太妃,她是那样的清修方外。难道正是因为她超脱了尘世,所以对吴美人就丝毫没有怜悯的心吗?那天吴美人哭得那样痛心,苏太妃为什么不说两句温和的话语呢?
不论我怎么想,一个远从扬州过来,巧心有才的女子也已经陨落了。当年吴美人的父母将她送上北来的船只时一定不曾想过是这样的结果,他们是指望她荣华富贵的。
吴美人的事着实让我难过了许久,我也恨自己无能为力,倘若我可以从清水观里放走吴美人,我一定会这么做的。
金雀七年,对我来说是太曲折的一年,生与死,大起与大落我都经历了。而正在悄然而至的乾宁元年(父亲的年号),对我来说仍然是十分重要的一年,因为我马上就要嫁给煊君了。
婚礼前的所有准备都令人紧张和着急,我只看见宫人们进进出出,带来了无数的绫罗绸缎和珠宝。
我知道父亲对于这婚礼的重视,不仅是嫁女,更重要的是昭告天下人,他把自己的女儿都嫁给了东王,是一定不会杀他的。
我恍恍惚惚好像一直处在云里雾里,没有人见了我不是笑脸,包括皇后和静妃。
我要做新娘子了,我要做煊君的王妃了。
我几乎做梦都会喊出这句话来。
乾宁元年春三月,我真的成了新娘子。
钦天监选的日子很好。那天百花盛开,天光朗朗。
她们给我穿上了红色的嫁衣,嫁衣上没有一处不绣着花朵,光是这一件衣服,便费了司衣局整整半年的功夫。金色的凤冠是内务府命人在江南打造的,用了最纯正的黄金,即使是在夜里,月光的映照也能使它把整个屋子点亮。至于凤冠上镶嵌的东海珠,和田玉,那质地的纯美和做工的精致更是从没有见过的。梳妆台上的玉镯子金锁子则平铺摆满了桌面,好命婆婆们为了戴哪些在我的身上而争论不休。
我只觉得真是太奢华了。
茜浓帮我把凤冠戴上,我还从未这样艳丽过。我看见命妇宫人们惊呆的目光,不禁朝镜子中看了一眼。镜子中的那个人,身披红妆,头上是金灿灿的凤冠,她的眼睛灵活活地像会说话,朱唇玉齿,最美的是那面容,充满了新嫁娘的羞怯与期待。
半夜里便被她们闹起来摆弄,到了太阳高升的时候终于可以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