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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卫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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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周四,记得请假,去做体检。”秦洛阳在电话里,硬梆梆地说。
他的气,还没有消。
“嗯。”我答应着。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我说,“你忙你的工作吧。”不过是例行体检而已。
沉默了一会儿,秦洛阳在电话里突然发起狠来:
“沈新颖你给我听着,你尽管在那里装聋作哑。我偏不信这个邪――你的心就是颗石头,总也有捂热的一天吧?!”
我怔怔地望着冷冻离心机上变换的时间显示,默不做声。
他“啪”地挂断了电话。
商池站在生态箱前,低着头,扫视监测屏上流动的数据。
人工设定的昼夜明暗周期,使那个单向玻璃里面,这时候正是北半球一个春日的上午。
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里,这个时间,天空正有一枚灿烂眩目的太阳。
那是一个由程序自动控制的辐射源。它的射线谱、照射时间以及辐射热量,都在严格模拟显生宙古生代时期的自然光照条件。
总控制台的监视屏上,人工日光照射下的那一片纯净静谧的湖水,晶莹璀璨,波光变幻,即使隔着厚厚的防护罩,依然美得令人无法呼吸。
离心机减速的嗡嗡声安静下来,“嗒”地一声轻响,时间显示屏归零。安静的实验室内,有轻柔的提示乐声响起。秋日私语。
我戴上手套,轻轻取出微量离心管,小心翼翼地插进实验台上的冰盒里。
滑动座椅,转身,停在超净台前。
先戴上防护面罩,然后掀下按钮。超净台的操作窗无声地滑上去。
从冰盒中一枚一枚取出那些小小的微量离心管,轻轻放进荧光显微镜的载物架里。
再次揿下按钮,落下操作窗的防护罩。调节入射光的波长,光强,照射时间,以及照射野。
按下“确认”键。
密闭的超净台内,激光探头伸进去,在美丽的蓝紫色激发光照射下,在离心管底的一侧管壁上,显示出微弱的橙红色。
探头自动定位,逐行连续扫描。
那些荧光信号被传输到相连的计算机,系统开始自动分析数据。
商池从他实验台的电脑上,调取刚刚的测定结果。
在他灰白的眉毛下面,那双淡得近乎浅灰色的眸子里,很少流露出明显的情绪。
他眯着眼睛,对比着各个测试样品的色谱图。好半天,终于开了口:“等下一批试样出来,可以进行下一步13q第3域的转化和扩增。”
“我跟他们预约一下。”我说,“正好后天,我要去做例行的体检。”
商池慢慢地翻着他实验台上的日历。
我将那些试样贴好标签,放进低温冰箱。
“上一次,是两个月前?”他突然问。
我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是的。”
“时间相隔近了一点。”他头也不抬,淡淡地说。
我待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于是什么也没有说。
商池坐在那里,凝注着电脑的显示屏,正专注地整理分析实验结果。
他已经忘了刚刚说过的那句话。
距上一次全身采样,还不到两个月。
这样密集的样本采取,对我的身体而言,有害无益。
只是,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
我有些饿。
来到那只淡绿色的冰箱前面,透过玻璃门,打量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装。
那些包装的标签上,详细地注明了每种食品的来源,成分,营养物质的含量,适用的人群,以及推荐的饮用量。
我打开冰箱门,取了一袋出来。
“试试中低强度的。”商池说,“你的消化系统,应该学习适应它们。”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正眯着眼睛,盯着屏幕。因为习惯性地皱着眉头,他额上的皱纹,深深地显露出来。
他根本没有向我这边看。
我将手中的半流质饮料放回去,换了一袋橙黄色的。
它的味道,并不适口。
我好象吃药一样,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咽着。
那种恶心反胃的感觉,忍了再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上消化道平滑肌一个有力的收缩,咽下去的东西,反涌上来。
我捂着嘴,冲到水池边。
鲜艳粘稠的汁液,在雪白瓷片铺底的水池中缓缓漫开。
那颜色,格外娇艳夺目。
从医院回来,天色已是黄昏。
我慢慢地拖着步子,走在红墙的影子里。
那种深深的疲倦,给我一种错觉,好似我整个人,正在慢慢地融化。
我在树影下的椅上坐下来。
仰头,看着枝桠间被分隔成小片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冬日的黄昏,稍纵即逝。
天色突然就黑了。
古槐萧瑟的枝头,一只乌鸦停在那里,用它黑嗔嗔的眼珠盯住我。
“不,”我轻轻地说,“现在还不行。”
它盯了我一会儿,突然哑地大叫一声,振翅飞远。
有风掠过,枝梢的积雪纷纷跌落,眼前一片迷茫。
我阖上眼睛,用手掩住脸。
我听到风中有羽翼扑振的声音。
那种扑动带起的气流,绝对不是一只黑羽的乌鸦能够带动的。
气流从不同的方向涌来。我的皮肤可以感知到那种气流涌动产生的压力。
我慢慢放下掩在面前的手,四周一片寂然。
城墙根下,古槐树影里,夜色中,影影绰绰,几抹淡淡的影子悄然肃立。
如果不是无风自动的衣角,他们也只不过就是浓重的暗夜之中,几抹深深浅浅的影子而已。
我本不应该独自一个人在外面枯坐这么久的。
我伸手探进上衣口袋里。
片刻之间,几个身影已迫近前来。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不要动。”一个声音在耳畔轻轻说道。
肩头那只手,突然沉重得仿佛千斤铁钳。我听到肱骨头部被强迫脱出肩关节时,骨面摩擦产生的咯咯声。
剧痛使我说不出话来。
无法自主移动的左臂被轻轻抬起,我的手自口袋中滑出来。那枚小小的示警器跌在地上,碎掉了。
那个冰冷的声音淡淡地说,“我不想伤害你。”
颈后一点轻微的刺痛。突然之间,一团白雾将我笼罩其中。
我软软地倒下去,有人接住我。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我陷入一片奇异的混沌之中。
我的意识似乎是半清醒的。植入体内的示踪装置依然可以接收到我处于清醒安静状态的脑电波。这种工作状态下,它不会发出任何示警信号。
我的感官似乎仍在发挥功能。
我听得到模糊的声响,却不能理解其中的含意。我看得到茫然的光影,却辨不出清晰的面目。
我能够感知锐利的长针刺入血管,以及冰冷的刀具划过肌肤时的触觉,与此同时,我却无法感知到疼痛。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维持了多久。我已经丧失了判断时间的能力。
我只记得,那片漫长模糊的混乱,被一道眩目的白光切断。
我的头昏沉沉的,眼睛涩得发痛。
整个身体仿佛不是我的,我的意志醒了过来,身体却好似仍在沉睡。
四周一片黑暗。
我慢慢探手出去摸索,有一只手接住它。
我的指尖,触到那人无名指上的银戒。
戒面上那些繁复的纹路,早已太过熟悉。
我在黑暗中微笑,轻唤:
“卫溶?”
我的笑容一闪即逝。身体在复苏,全身仿佛无处不痛。
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勉强答道:“是我。”
“我好痛。”我说。而且越来越痛。
他没有回答。
我只是想抬起手,却扯动全身的痛处。
“为什么我会痛?”
回答我的只有沉默。
意识越来越清醒,我感觉到眼前蒙罩的异物。
还有那越来越清晰的锐痛,仿佛有火在我眼睛里面燃烧。
卫溶说,“不要碰。”
我强迫自己的手离开眼前的绷带。
我慢慢摸索着自己的身体。
那些伤处正在愈合。切口局部因炎性浸润以及组织迅速增生修复而微微隆起,轮廓在指下清晰易辨。
前胸。腹中。髂前。
胸骨跟髂前,是为了采取骨髓。
腹部那几个星形的切口,又是为什么?
我的心慢慢冷下来。
眼睛里那种令人疯狂的疼痛,让我浑身抖个不停。
卫溶的声音响起来:
“你敢碰你的眼睛,它们就会瞎掉。”他淡淡地说。
我捏紧手指,控制自己想要伸出手去将眼珠挖出来的冲动。
“我不要离开这里。”我说,“卫溶,你听到了吗?我现在不能离开。”
“我会加大镇痛药的剂量。”他说,“你最好睡一下。”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好象被暖洋洋的水慢慢浮起来。
疼痛渐渐变得遥远而虚幻。
“我不能离开这里,”我含糊地说,“现在还不能。”
在浓重甜蜜的黑暗接管我之前,我听到卫溶的声音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低沉而温柔:
“现在睡吧,”他喃喃说道,“睡吧,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曾经有一个声音,在我熟睡的耳畔,也曾这样轻轻唤我。
那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