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陆·日南》白偲

1、卷一

　　•001•

　　交广的春天活像患抑郁症的妇人，呜呜咽咽的雨水从年根下到清明，若是在北方就可以报个霖灾，开工车巡游灾区去了，但这里，天阴雨湿崩漏带下才是正常。
　　所幸还有木棉，荼火一般辉耀在高可过十丈的树端，煌煌然像朱雀的精魄。

　　虞翻躺在藤编凉床上，仰看着半个天空的木棉，那红色窜跳乱眼，像是一个笔力稚嫩的孩子的涂鸦——小家伙抓起一支椽笔戳上还没调开的丹砂，刮也不带刮的涂出几块，那丹砂想必还是他从师父的宝橱里偷蘸了上好的，不然哪有如许艳丽。
　　孩子。

　　他漫自朝着天空笑去。方才的想象引他忆起一人，陆绩，江东陆氏家族的族长，不知怎么开罪了孙权，一封诏令并着人打包甩到郁林，享受鸟语花香去了。

　　那是十多年前，那人明明是中看不中用的文士，偏偏派去提兵剿贼，南越野人哪里比得上名士与诗书，那孩子终于郁闷了，很快让越地湿瘴迷走了性命。
　　不然现在还有个不错的谈客——虞翻抿了口浓郁的锡兰茶。

　　陆绩是个有趣的家伙，能拿一本《易经》神侃一宿，呛得满堂耆老寂然无声；有时也会与他并坐在水凉的夜色下，比着星经算历，掐算斗牛女虚。夏夜的玄武湖水气氤氲，几盏山阴小酒，打点下一夜长谈。陆绩有朗朗的话音，只这一点透出他年齿尚幼。
　　岂止是年幼，简直还是个小鬼——捣蛋鬼！

　　不知勾起了什么苦难的回忆，现年六十三岁的广州市长虞翻，在额角迸出一道青筋。

　　——**——*——**——

　　•002•

　　“喂，怪蜀黍，你家有什么好吃的？”十三岁的陆绩趴在虞翻的敞篷（骡）车中，有一眼没一眼地瞧着身旁的怪蜀黍。虞翻也是个天文爱好者，到他家里夜叙，想又是一番斗北天南的海辩——好事一桩，“但光是几本《淮南杂子星》不够出场费啊……何况还是禁书，你说吧掩口费怎么算？”

　　虞翻的眼角一跳一跳，金陵一带的护官符有云：“顾门雍雅朱宅美，张家长厚陆腹黑。”虞翻猛地一拍大腿——悔不当初！但历史是不能改写的，宿命，已经借着陆绩的嘴巴向虞翻张开：“还有啊若耶溪的旅游你临阵脱逃怎么补偿我？上次我替你辩赢了阿昭叔，上上次帮你在权哥那儿骗到请假条……今天去吃楚灶王吧？还是艳阳天？”

　　“这里不是江夏……”虞翻被他气得连反驳的能力也没有了，陆绩这死小孩疼也不是打更不行，他欠我是共产共妻，我欠他就不仁不义——算了不能反抗就享受吧，不能享受也忍受吧——我们上阊门饭店还不行么？！白斩□□宝鸭、桂花肉狮子头、阳澄蟹松江鱼，小花雕大乌参……

　　很多年后虞翻重游陆绩老家华亭时听到了一句民谚：“浦西繁华浦东贵，寸步寸金陆家嘴”。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但这一刻他还要默默抚摸着钱袋陪笑：“陆少爷吃好了？还要些啥？”明明是陆绩问自己有什么独门的天文书，到头来被他咬下“私藏国家机密档案”的罪名——我虞翻一世为人，太疏阔憨直啊……

　　“不，是缺心眼。”陆绩吃饱、腆腹、抹嘴，拿出一支蓝瓶钙加锌，“您家的孩子，也可能缺心眼哟~”

　　——**——*——**——

　　•003•

　　虞翻后来生了十一个儿子和若干女儿，他们缺不缺心眼，史书没有正面回答，但陆绩对虞翻的评价却一语成谶。虞翻古之狂直，自有迂固不屈之处，以是几番不给主子面子，被远远贬到番禺，天天看着断发文身的越人跳傩跳舞。
　　至于有知人之明的陆绩，正如前面说的，一老早就先行去了郁林。
　　天才人物总是以超出时代的眼光和姿态来存活的——普通人要到一千年后才发现桂林山水甲天下。
　　所以陆绩颇为自得。

　　而眼下他仍在吴中，当着他闲适清明的公子哥儿，吃光一整桌沪上名菜后优雅地反馈一个饱嗝，睡在怪蜀黍的膝头。

　　夜已经很深很深，陆绩身上细腻的织物反出暧昧的月色，在虞翻周围垂了满膝满地，撩得他的酒意逐渐升上脑门——很抱歉此刻没有绡帐彩烛、幄暖香寒，那是女人才有的奇思淫想，何况对着一个比白蚁更能蛀蚀家底的败家子，虞翻自认还能够守身如玉。

　　所以现在的场景，有那么点旷古绝今：一老一少坐在什么都没有的户外，在一个时日不明的秋夜，等着月上柳梢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太模糊，反而脱出一种永恒的况味，无关生死，无关你我。虞翻伸出一只手，时间和微风一起流过指缝。陆绩在膝头呼吸匀净，他在幼龄与成年之间飞速成长——这一觉醒来，他的唇色会逐渐饱满——而虞翻暂时不会有改变，他已经有了三十岁的笃定自信，却没有更向前一步，走向四十岁的人情练达。
　　反而回头等着陆绩长大成人。

　　虞翻等得很耐心，但时不我待，他的轻狂意兴与实际年龄越拉越远，这就跟处女诱人而老处女惹人讨厌的道理一样，老愤青大抵不合时宜。但是忘年，这本身就足够性感：拿着不足百年的光阴，去等一回骈马并肩。
　　可惜虞翻长得庞眉巨鼻、发黄齿疏。
　　但陆绩很漂亮，所以这故事还有一点市场价值。
　　美少年之恋。

　　——错了，这少年没有恋。

　　——**——*——**——

　　•004•

　　陆绩的感情在九岁那年已经夭折。庐江之战，郡守殉城，陆门伏诛，他自己当了战利品。但人心很荒诞，越是因这乱世而惶惶不安，越是渴望被强者征服——关于这一战，人们会说孙伯符从此踏上了开拓江东的壮丽人生，鲜有人提起坠城身亡的陆康，他的父亲。

　　所以没必要为他反复申冤。
　　那便相忘。

　　他推掉了陆氏宗子的身份，厚起脸皮让陆议代为纲纪门户。童幼的真纯与天才的早慧在他身上明暗交替，比同龄人更早地明白事理是不是意味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九岁的陆绩甩甩头，他认为自己还不是个不值得被宠溺的孩子——虽然那宠溺也不必有。

　　所以他安然回到吴郡，那个本来是自己家乡，如今被杀父仇人所踞的美丽城市。阖闾城有刀削般的城墙巷道，封印着吴与越四百年的恩怨血火，凛然走过炎汉的藩王之乱，如今又要成为天下纷争的策源。但这与他何干，他是个孩子，失父失家，莫说是现在，再过九年他也不打算去做什么——只想在那里游玩交友，看着光阴流逝，看它究竟能把自己逼到什么地方。

　　他跑到每一个清谈茶会或名流酒宴上，吃着香香酥酥的糕点；偶尔也插科打诨，戏弄一本正经的公务员。有一天吴下大老们空谈国事，还不是投降派的张昭气宇轩昂：“方今四海未泰，当以武治安平天下。”孙策的嗓音清朗：“如果我是齐桓公，张长史就是我的管仲！”陆绩便看过去：这人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野心和手腕，却被他的意气风发所掩盖。
　　于是歪歪头，心情很好：“阿昭你Cos得不像哦，从前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靠武力的！孔爷爷也说了，远人不服则修文德。阿昭你不道德不文明想靠打架斗殴夺天下，我虽然是个小孩，却觉得不是安定之计呐……”
　　陆绩囧着一张脸，摊手，无奈，叹气。
　　孙策抽了一下：小霸王一世英明被个小屁孩抢白了！周瑜在旁侧掩嘴窃笑。那情景很喜庆，十八岁少年跟十岁小孩吹胡子瞪眼，但虞翻很有DM剧男主角的精神，他发现了那时陆绩的眼里并没有神采：他对着杀父仇人微笑——他那么小，那么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