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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翠横山下翠横县(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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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横山下有个翠横县。
翠横县东南角有个卖卤面的小摊。摊主毛婶四十左右的年纪,熬出的卤子能从逐月桥一路香到孔庙。卤面摊十分简陋,里里外外只毛婶一人张罗,一年四季不过凉棚一架,木桌一张,积着历久弥新的油渍,平时巳时三刻一准收摊。
这日倒稀奇。太阳约摸是个咸蛋黄的模样,毛婶熄了灶火,仍坐在桥头。好奇的路人往跟前凑上一凑,她就懒懒地摆摆手示意明日请早。
又等了两刻,月上树梢,才有个穿碧绿衫子的青年拐过街角,朝桥边走来。
毛婶慢吞吞地起身,从灶台后摸出一只精巧的小玉壶来,刚满上一杯水放在桌上,来者正好在她身旁坐下。
今夜有风。烛火摇摇晃晃地照出那青年姣好的面孔。一双桃花眼怕是比逐月桥下的水波还要撩人,此刻其中却糅着一点忧虑。
毛婶压低声音道:“这事蹊跷。”
不等叶不知说话,毛婶接着道:“日出前我去了秦宅,烧得干干净净,一丝精魄都没留下。”
叶不知问:“摇雪呢?”
毛婶叹口气,摇摇头。
两人沉默良久。毛婶又道:“其他没有灵识的小精小怪也就罢了,摇雪一甲子修为,怎可能被一场凡火毁尽内丹?”
叶不知又问:“这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毛婶缓缓摇头:“没人知道。秦家只有那个傻儿子还活着,衙门叫他去问话自然是问不出一个字来。秦老爷秦承曾是一方县令,又与皇家有恩,那糊涂的赵豆腐听信张扒皮的谗言,竟当堂把人拘了起来,怕是要拿他当替死鬼。”
毛婶越说越上火,把木桌拍得砰砰作响。叶不知搁下茶杯,轻轻按着她的手背道:“别急。此事非同寻常,我定是要管的。不能让摇雪,”他顿了顿,再开口声音有些涩然,“枉死。”
告别毛婶,叶不知去了秦府。
昔日翠横县里最气派威风的宅子被烧作了废墟。又因火势太大,左近的屋舍受了牵连,几家户主只得暂搬别处。秦府所在的整条街竟是空空荡荡,毫无生气,只有阵阵阴风凉飕飕地穿过。
提灯笼的更夫缩着脖子在路口一溜烟没了影儿,叶不知从墙边转出来。门扉烧没了,牌匾摔在石阶上,依稀能辨出个秦字。
秦承是翠横县农户出身。中举后做了豫章府豫南县县丞。在任上庸庸碌碌十余年,恰逢赤衣党余孽挟持肃王世子过豫南,被他歪打正着逮进了大牢。抓了反贼,救了皇亲。祖坟冒青烟的秦县丞被拔擢为县令,一路安安稳稳干到致仕,带着妻妾儿女荣归故里。
叶不知走过垂花门,只见庭院里东倒西歪尽是枯枝委地。西南角的晋枣树曾压了满满一枝头果实,如今只余狰狞的秃桠,倒在顶梁塌了一半的西厢房上。
秦承有一妻一妾。侧室陈姨娘喜爱侍弄花草,府里的树大都是她亲手栽植。摇雪本是翠横山脚一株白梅,秦承携家眷踏春,陈姨娘见了她,风风火火着下人移栽回秦宅,种在东厢房和主房交角,及至冬日就有了一番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野趣。只是苦了翠横山一干开了灵智的精怪,每每想起此事都要树容失色,生怕自己貌美出挑让凡人连根带土薅回内宅。
梅花一身傲骨,起初叶不知颇为担心她被人囚起来一时心绪难平做出傻事,日日趁着夜色前去探望。搞得隔壁翠横洞里的花酿天天对着他来去匆匆的背影念些“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酸诗。
一晃数年。
叶不知踩着一地灰烬,不敢再向东北角走。他勉强定下心,只觉周身死寂,莫说残魂,竟是连一缕精魄都感知不到。
万物有灵,聚气而生。气通天地,谓之自然。
魂魄虽依托躯体,却不因躯体陨灭而消散。人魂入轮回,妖魄归内丹。
而此间竟是无魂无魄。
思及摇雪,叶不知揉揉额角,又想道翠横县巴掌大的地方,化了人形的个个他都清楚。能放出一把烧得秦府上下形神俱灭的火,此人修为必定在他之上。
不是翠横的人。
暗夜浓稠,月隐星疏。叶不知穿过耳房,又在后院四下转了转,确定这里再不出任何线索,方捂着发闷的胸口腾身出了秦府。
他没急着回剪玉涧,半路拐弯去了翠横县衙。
县令府邸就在公堂后,赵有为的卧房黑黢黢一片,书房倒是亮堂堂。
叶不知站在廊下,从豁着缝的窗户往里瞧。赵有为正在屋里胡乱踱步,眉毛耷拉出个八字,连胡须都透出十二分的焦虑。
他手背连连敲击掌心,愁苦道:“你看看,你看看,我上任时就说这县名不吉。横曰横死,曰飞来横祸,可不就应验了么?”
张守谦坐在一旁捧着杯茶,慢慢呷了一口,老神在在道:“大人何必焦躁。秦家满门都烧成了灰,那秦璧竟连一根毫毛都没有焦味。凶手不是他还能是谁?”
赵有为神色古怪,眼中几番闪烁才叹道:“这事的确怪得很。但本县……”
“大人”,张守谦重重搁下茶杯,“秦璧是个傻子,秦知县待他凉薄那都是多少双眼睛看见的。他怀恨于心放火烧了秦府,只要在罪状上签字画押,任是肃王亲临也翻不了供。就算他是冤枉的,”翠横县师爷露出一个讥诮的笑,“这样赖活着我瞧也没甚意思,不如趁早上路,指不定下辈子还能托生成常人。”
赵有为没接话。又长吁短叹地追忆秦承还乡那年。他恭恭敬敬地在城外五里亭设了宴,把人迎了回来。三年来逢年过节兢兢业业地去秦府嘘寒问暖,前几日秦承还请他赏玩了当年肃王赐下的莲花盏,谁知一夜之间这石头捂成了烫手山芋,当真是世事难料云云。
叶不知听了半个时辰的墙角。只听了满耳朵赵豆腐的牢骚和张扒皮的歹毒,连真凶的边都没摸着。临走前一挥手,书房内的古董架子轰然倒地。吓得赵有为兔子一样上蹿下跳,回房还做了大半宿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