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一半山川

4、芝麻开门

　　下午第一节课本来应该是语文课的，可是语文老是似乎有事临时和姜胜华换了课，所以当姜胜华夹着数学课本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变了神色。

　　比起需要思考的数学题，午休过后的第一节课显然更适合语文这种陶冶情操的课堂——用来睡个回笼觉。

　　姜胜华一进来就注意到还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杨风，头一偏，就对上易晓全无可奈何的眼神。

　　易晓全觉得自己从姜胜华眼里读出了难以言喻的复杂。

　　碰上这么一个难对付的学生，姜胜华心里可能也是很不情愿的吧？

　　所有的学生都会有一个亘古不便的问题，那就是自己为什么要学这种不乐意的课程。小学时候的易晓全还会忿忿不平，羡慕那些可以随心所欲的大人。

　　可是直到长大之后才会发现，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随心所欲。那些身不由己的事情从小到大会一直纠缠在每一个人生阶段，直到长大，易晓全学会了不再发问，而是接受。

　　这栋砖红色的房子，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怪物，把所有人关在它的肚子里，形成一座隐形的监狱，所有人在里面都不得不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没有两相生厌真是谢天谢地。

　　“同学们，都醒醒，醒醒。”姜胜华咳嗽了两声，眼睛却是不住往易晓全这里瞟，“上课了。”

　　正常人早就应该自觉得像雷达一样感受到全班的注目礼而转醒。奈何，杨风不是正常人。

　　易晓全偷偷看着自己的同桌。

　　杨风睡觉起来似乎少了中午刚来时候惊鸿一瞥时的嚣张，她的脑袋朝自己的方向侧着，枕着胳膊，细碎的头发耷拉下来，像一头睡着的幼兽，温顺而无害。

　　只是眉头两处紧皱，看起来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做了噩梦吗？

　　这样的人，也会做噩梦？

　　“易晓全，”姜胜华紧皱眉头，满脸写着不悦，直接点名，“你把你同桌叫醒，大家都等着她一个人。”

　　易晓全连忙答应，在全班看戏的注目礼下耳根发烫，连忙把身边的同桌戳了一下，压低声音，“杨……”

　　刚说了一个字，便对上一双警惕的茶色眼睛。易晓全可以清楚地从对方浅色的瞳孔里看清自己的倒影，只觉得通体发寒。

　　“……上……上课了。”

　　她张张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易晓全敏锐地注意到那丝警惕一闪而逝。

　　“谢谢。”杨风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刚刚睡醒的慵懒，大大咧咧都环视四周，似笑非笑地盯着那群看好戏的同学，四周的学生登时移开自己的视线。

　　然后对上姜胜华隐忍怒火的眼睛。

　　易晓全觉得姜胜华一定做了激烈的天人交战才没有发火，中年老男神脾气再好也经不住这样对权威的蔑视，良久，几乎是听见姜胜华从腮帮子里吐出的一句，“同学们把课本翻开，我们接着一轮复习。”

　　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以一方的暂时退让宣告终止。

　　就当易晓全以为数学课就会这样平稳无波地度过，然而下课铃一响，姜胜华就径直走到自己面前，满手的粉笔灰往棕黄色的桌面上簌簌抖落下来，像是漫天飞舞的雪花。

　　或者是头皮屑。

　　易晓全无数次为自己这样的联想而感到恶心。

　　大量的粉笔灰让她鼻尖痒痒的，忍不住打喷嚏。

　　然而她抬头，以为姜胜华又会开始他那套老生常谈的“你都高三了，要想办法把数学成绩提起来”的那套说辞，没想到姜胜华的目光直视着自己懒洋洋的同桌。

　　“杨风是吧？来我办公室一趟。”

　　杨风先开始不动，嘴角依旧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就在易晓全以为她会再次做出让姜胜华跳脚的举动时，杨风若无其事地瞥了她一眼。

　　身子骨懒懒地从位置上站起来，一声不吭，跟在姜胜华身后。

　　易晓全坐在原位琢磨着杨风那个眼神，总觉得从自己的新任同桌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戏谑。

　　然后她看到姜胜华双手在自己桌面上留下的一双巨型掌印，顿时理解杨风了杨风为何在笑。在用纸巾把桌面的粉笔灰擦干净的时候，在鼻尖环绕的那种瘙痒感终于忍不住以一个喷嚏的形式打了出来，易晓全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没想到自己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喜好是被杨风第一个察觉到。

　　明明才认识了不过几个小时。

　　明明才不过是个陌生人。

　　*

　　杨风被姜胜华叫去训了整整一个下午。

　　易晓全整个下午的课都上得恍恍惚惚的。

　　她和杨风的位置其实不算太好，坐在最靠左边的那一大组的第一排——之前杨风没来的时候她的视线可以畅通无阻地看见黑板，但右手边搬来一套桌椅，她就不得不跃过杨风的桌面。

　　如果不是这个小细节，她差点以为自己还是单人座位。

　　所以当她从食堂回来准备迎接令她无比头疼的地理晚自习的时候，视线扫过自己座位那块区域，发现正趴着一个巨型生物，吓了一跳。

　　“杨、杨风？”易晓全站在外侧，试探性地开口。

　　还是觉得这个同桌不好惹。

　　少惹为妙。

　　易晓全这么告诫自己，然后就看见杨风从胳膊肘里抬头迷蒙的睡眼。

　　“干嘛？”声音懒散，再度印证了易晓全下午的联想，像只幼兽，小野猫。

　　这人到底是有多能睡啊？

　　“那个，麻烦让让，”易晓全总觉得自己如果惹野猫生气了，这人就会把对付老师那套尖锐的利爪伸出来挠自己一脸血，所以尽量显得小心翼翼，“我要进去。”

　　她坐在靠墙一侧，进出必须仰仗同桌“仁慈”。

　　“你说让进我就让你进啊。”杨风钉在椅子上，一脸不屑。

　　自己这是……把人惹生气了？

　　易晓全有点茫然，“那你想要怎样？”

　　“说点让我开心的。”

　　易晓全觉得这人怕不是拿自己寻开心，上课铃贴着耳朵响起。易晓全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糊里糊涂地来了一句，“那，芝麻开门？”

　　“噗——”杨风绷着的表情一秒破功，好笑地起来给她让位，瓮声瓮气地说道，“你这人真有意思。”

　　第二次。

　　易晓全在心里默默数着，这是杨风第二次说她有意思。

　　这人的脑回路真的不正常吧？

　　这种莫名其妙没有道理的对话，上一次进行的时候还是在初中时候。

　　易晓全还记得自己初中的同桌是个开朗的女生，那时不知为什么特别沉迷这种没有营养的无聊对话，每次进出的时候总会不咸不淡地来一句，“芝麻开门。”

　　就和小学时代男女同桌划的三八线一样成为了一种莫名无聊而庄重的仪式。

　　只是到了高中以来，再也没有人会进行这样的对话了。仿佛多说一句废话都在浪费时间，像是小孩子一样不成熟的无聊把戏，尤其上了高中，甚至连说话也欠奉，易晓全见过更多的情况就是坐在外侧的同学一边做题一边往前挪动自己的桌子，留给内侧同桌一个足以侧身通过的通道，仿佛这就是天大的恩赐。

　　刷题的时间那么宝贵，凭什么浪费在这种没有营养的对话上。

　　好像所有的人在就从那么一瞬间丧失了自己的幽默感，戴上沉默和成熟的面具。

　　“诶，同桌，你有没有吃的？”杨风趁着老师还没来，旁若无人地冲易晓全开口。

　　“你没吃？”易晓全有些诧异。

　　“没。”杨风苦着一张脸，一只手捂着肚子，苦笑道，“被姜胜华拉过去说了一个下午，刚刚才回来，根本没时间下去买饭。”

　　高三年级在六楼，每次上下吃饭的时候都是一场艰难的挑战。

　　“我午饭也没吃……”杨风叹了口气，“一觉睡过头就赶过来了，然后饿到了现在，再不吃点东西真的就要饿死了。”

　　“我有小面包，你要不要？”后桌的温会终于找到和新同学搭话的话题，连忙从抽屉里掏出零食，拿包装袋戳了戳杨风的后背。

　　“昂！谢谢！”杨风毫不客气。

　　于是前后桌的友谊就这样因为一块面包而建立了起来。

　　“姜胜华找你谈了什么啊！”卢文随时不忘八卦，“真的！哥们儿我特服你！从来没有人，能够把老姜和老邓气到这种程度还不被罚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谢谢夸奖。”杨风矜持地点点头，“谈了谈，然后达成了一个协议……”

　　话头随着姗姗来迟的地理老师而戛然而止。

　　杨风立马转过身，把还没咀嚼完的小面包直接就水灌下肚，一气呵成。

　　同样一气呵成的，还有从转头的瞬间收敛的笑意，嘴角从上扬落到平滑，然后杨风对上全程注视自己的易晓全。

　　眼底的笑意还未收敛，茶色的眼里反射着头顶上白炽灯的光，白晃晃的一片，看得人通体胜寒。

　　仿佛在质问。

　　你看到了吗？

　　你看到了什么？

　　你发现了什么？

　　你读懂了什么？

　　沉默的氛围是被杨风率先打破的。

　　她看着易晓全，神采奕奕，“地理书一起看吧，我没带课本。”

　　仿佛刚在一瞬间的沉默被红色的砖房一并吞没，又或者被头顶的白炽灯烧得直接蒸发无踪。

　　易晓全笑了笑，点点头，把地理书往两人中缝那挪了挪。

　　她在心里笃定：

　　这不是错觉。

　　她或许会做错所有的习题，但她从来都不会看错任何东西。

　　从来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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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写内心戏就很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