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一半山川

12、小白杨

　　杨风出乎意料地没有出言挑衅，反而一反常态地点点头，离开的脚步一顿，等着易晓全跟上来。

　　两人并排地出了嘈杂的校门。

　　“你家哪个方向？”易晓全在校门口站定，歪着头问道。

　　杨风抬了抬眉，耸肩，“你先说。”

　　易晓全指了指左边，然后就听见杨风说了一句，“一起。”

　　易晓全只当杨风的意思是顺道，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杨风跟她不同路，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出口。

　　就这样磨蹭了许久，易晓全听着耳边十年如一日的汽车喇叭声，头一次觉得这个声音不那么刺耳。至少在街头还有点声音，能够装作很热闹的样子，把两人之间相比分明的沉默用喧嚣盖了个十足。

　　易晓全挺喜欢沉默的。

　　小时候爸爸妈妈经常早出晚归，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住在乡下，不方便过来，从易晓全有记忆起，自己经常就是一个人在狭窄的屋子里待上一整天。起初妈妈会留好早饭和其他可以吃的零食，再长大一点，她学会了自己热饭，再往后，她已经可以坦然地睡到九十点钟起来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做一顿早午餐。

　　然后把漫长的一整天都交给电视机上几个特定的节目平台——炫动卡通，金鹰动漫，浙江卫视，CCTV的少儿频道——以及书房里一整个墙壁散发着好闻油墨香味的书本，从《日记起步》到《淘气包马小跳》再到《冒险小虎队》最后甚至是《鲁宾逊漂流记》乃至《红与黑》这样的外国书，不管是否能够看得懂，全部都被她用来打发漫长的时间。

　　无论是动画片还是书本，无非就是一个个不同的故事，当她从这些带她神游四方的故事里回过神来，往往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易晓全能够随时随地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还记得自己小学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拉着当时的好朋友围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走路，然后用自己少得可怜的词汇量不停地把脑子里的光怪陆离呈现在小伙伴面前。往往等她从自己的故事里回过神来，才能听见其他人的声音。

　　可是自从随着年龄的增长，再也没有人愿意浪费时间听她讲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她似乎和人群脱节。每当同学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某张新专辑或者是吐槽学校里面长得好看的男生，她总是找不到话题的切入口。

　　既而总会对自己造成的沉默而抱有一种不明所以的愧疚感——尽管沉默本身带给她的是愉悦，可是这种异类往往让她无所适从。

　　然而走了一路，杨风只是跟着她一起沉默，完全没有开口的迹象。

　　易晓全偷偷看了杨风一眼，发现对方那双好看的眼睛正微微盯着脚底的地面，并不长的碎发在路灯和车灯的照射下把杨风的额前遮住一片阴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生平第一次觉得沉默不是自己造成的。

　　或者说，生平第一次觉得两人间的沉默没有丝毫的愧疚感。

　　反正都心不在焉，反正都各怀心事，只是恰好走在了一起，无需对对方的反应负任何的责任。

　　“那个……”易晓全在路口的红灯停了下来，马上就要到家了，决定道歉一事不能再拖了，刚开了个口，就发现杨风和自己异口同声。

　　“我……”杨风突然出声，完全盖过了易晓全那微不可闻的声音，从校裤的裤兜里掏出一包烟盒，在易晓全面前晃了晃，试探性地询问，“你不介意吧？”

　　在离开了学校的大环境后，杨风彻底没了约束。在易晓全诧异的点头中熟练地推出一根烟，变戏法似地从另一只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的烟头和街口等待转弯的转向灯一明一灭地交相呼应着。

　　杨风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圈白色的烟圈，微微发抖的手腕镇定了许多，盯着前方的红灯，好似自言自语，“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更多的话却是说不出来。

　　明明早就不在意不相干人的看法，但是易晓全用那样认真的神情说出那样的话后，杨风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一股说不明道不清地烦躁涌了上来，紧接着露出那种自己看着都觉得恶心的神情。

　　别人怎么看她杨风才不会在乎，可偏偏说这话的是易晓全。

　　为什么偏偏是易晓全呢？

　　杨风想不明白，但也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断送一段刚刚开始的友谊，于是才会跟易晓全出来，心里的那股焦躁越来越强，到了最后终于绷不住——她本意没想在易晓全面前抽烟的。

　　只是控制不住，再这样下去，杨风觉得自己大概要疯。

　　“我当时没别的意思，就是，口不择言。”面前的红灯转成黄灯，杨风一动不动，身子像没有骨头一样靠着旁边的电线杆，“你别往心里去，我这人脾气就这样。”

　　竟然把她想说的话都抢先说了。

　　易晓全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是该哭还是该笑。

　　“该道歉的是我才是，是我太敏感了。”易晓全叹了口气，“我平时不这样的，真的。”

　　易晓全态度诚恳，“就是……”

　　“当时我的样子特别欠揍。”杨风眼角余光捕捉到了易晓全欲言又止的表情，淡淡一笑，替她把剩下的话说出来，“对不对？”

　　易晓全没想到杨风如此的……一语中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慌乱之中不知道接什么，刚好看到眼前绿灯大作，连忙拉着杨风的衣摆埋头往前走去。

　　这动作特别像只幼猫，杨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想起昨晚自己随手捡的那个小家伙，突然来了兴致。

　　“你有空吗？”杨风过了马路，指了个方向，“给你看个东西，十分钟。”

　　易晓全有些诧异，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看了腕上的表，盘算着十分钟也不长，回去就跟妈妈说留下来做清洁了。出于隐蔽的好奇心，她点点头，随即被杨风一把牵着手往一条小巷窜。

　　突如其来奔跑让易晓全差点喘不上气，偏离了大马路，她没想到距离学校这么近的地方竟然有这么多条明里暗里小道，杨风带着她七拐八拐，活像一台自动定位仪，几分钟之后精准地停在了一个破旧的网吧面前。

　　易晓全张大了嘴巴——在她的有生之年，还从来没有跑到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来。

　　被妈妈知道了肯定要被教训一顿。

　　“哟，杨姐，今晚还是包夜……”前台的小伙子话没说完，就看见在杨风背后跟着的易晓全，随即吹了声口哨，“杨姐这是给我们小店……拉业务？”

　　“别废话。”杨风拉下脸，遮住了对方刺喇喇的眼神，“我要你买的东西买了没？”

　　“那是，杨姐说话谁敢怠慢啊。”小伙子砸吧这嘴，径直跑到后面的杂物间里抱出一堆东西。

　　“这是？”易晓全看着堆了吧台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明所以。

　　“猫奶粉，鲜奶包，食盆，猫砂，猫砂盆……”小伙子从左到右依次指着报名字，“您要买的东西都在这儿了，给的钱还有多的，您看——？”

　　“自己留着吧。”

　　杨风这话一落，小伙子立马喜笑颜开。

　　杨风兴致勃勃地领着易晓全来到软猫包前，指着里面还没睁眼的小豹猫说道：“怎么样？喜欢吗？”

　　“你养的？”易晓全有些诧异，没想到杨风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养猫。

　　“昨天网吧打完游戏回家的路上捡的。”杨风解释道：“早上不是跟你说过吗？路过的时候看着怪可怜的就带去兽医院了，折腾到早上，托小张帮忙买了点东西照顾着才敢去学校。”

　　杨风把昨晚捡猫的经历说得轻描淡写，易晓全却不得不多想。

　　到底是多大的执着才让这人能够为一只没有睁眼小猫熬了整个通宵？除非是个猫控。

　　——但杨风？

　　易晓全觉得这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猫奴的人。

　　“帮我给它取个名字吧。”杨风背靠在吧台上，冲易晓全笑了笑，“最好起个听起来能够活得长一点的。”

　　……这人大老远带自己过来只是为了给猫取名字？

　　“我……不是很会起名字，你换个人吧。”

　　“没事，我不介意。”

　　可是我怕这猫介意。

　　易晓全嘴角抽了抽，沉思了一会儿，试探性地开口，“叫……白杨怎么样？”

　　旁边的小张听了差点笑岔气，“不是我说，这位……小妹妹，你是怎么想的啊？管一只黑色的豹猫——叫白杨？”

　　易晓全耳根登时红了，“我都说了我不会起名字嘛……你看这猫是杨风的吧？然后还要听起来能够活长点的……”

　　满脑子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两个字。

　　杨风愣了愣，没想到易晓全给出的理由如此“清丽脱俗”，随即低低地从喉咙里笑出声来，“挺好的名字。”

　　“诶？”

　　“就它了，小白杨。”杨风拍板。

　　易晓全看着还在酣睡中的小白杨，有些心虚，觉得这猫以后长大了八成得挠死她。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杨风提议。

　　“你不回家？”易晓全有些诧异，“我记得路，可以自己走的。你要不也回去吧，回家晚了你爸妈不说？”

　　小张在旁边收敛了笑容，看了杨风一眼，就接到杨风一记“闭嘴”的眼刀，于是连忙移开视线。

　　杨风宽和地笑笑，“我家就我一个人。”

　　这种事情迟早都是要知道的，与其以后尴尬，都不如提前说出来。

　　“他们……都不怎么着家。”尽可能地说起来委婉一点。

　　“那也不行。”易晓全有些错愕，但还是坚持道：“等会再晚一点回去也不安全。”

　　小张在旁边忍住笑意。

　　他可是亲眼见过杨风出手摆平过来网吧闹事的混混，那叫一个狠辣，拿着钢筋就敢动手往人背上砸——辛亏没死人——杨风哪里会不安全，她在的地方只会安全感爆棚。

　　杨风愣了片刻，然后笑笑，“我先送你吧，我玩会儿再回去。”

　　易晓全只当杨风习惯如此，也不好多说，只得点头。

　　把易晓全送回大道上，杨风毫不犹豫扭头钻进了网吧。

　　“老规矩？”小张没敢多问，只好收起探究的视线，声音中规中矩。

　　“嗯。”杨风点头，自顾自地找了常驻的包厢，开机，在琳琅满目的屏幕上随意点开一款游戏。

　　带着角色跑了几趟任务之后，杨风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右下角的时间。

　　十点半。

　　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她往椅子上重重一靠，杨风又控制不住地点燃了一支烟。

　　就这么盯着屏幕里的角色一动不动，不知过来多久，杨风猛地站起，把烟头掐灭，径直走到吧台下面把猫砂盆之类的胡乱往书包里一塞，拎起软猫包直接撞开网吧的玻璃门。

　　“杨姐你去哪？”小张问了声，“要买什么的直接说啊。”

　　杨风两只手都拎着东西，不好抬臂，一重一轻地往外面挪步子，头也不回，语气还是那种懒散的语调，“回家。”

　　路过一个街道口的时候，杨风下意识地往低矮的绿植角落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可是昨天这里就躺着一只被遗弃的豹猫，小小地缩成一团，躺在破烂的纸箱里，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上去快要死掉一样。

　　彼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四点，杨风拖着脚步目不斜视地走过，然而在离开大概五步的距离，她听见了这猫游丝一般的叫声。

　　凌晨四点街道上甚至看不见一辆车的影子，环卫工人还没扫到这片区域，四周小摊小贩的卷帘门紧闭，这声猫叫放在平时根本就听不见，可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声音大得几乎是揪着杨风的耳朵灌进去的。

　　杨风再也挪不动步子。

　　倒步退回来，她面无表情地对着这只看起来出生没多久的小猫说道：“再叫一声，还活着的话就养你。”

　　猫听不懂人话，更何况是只看上去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猫。

　　可是这豹猫竟然真的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很弱，但到底还是有声音。

　　杨风伸手把小猫抱怀里的时候，猫毛上还有些湿漉漉的，可能是雾气或者别的什么，摸起来一片凉意，只有那一点微热的体温和略略起伏的肚皮似乎还显示着有丝活气。

　　杨风想，自己大概是真的疯了吧，连自己都懒得养，竟然还捡了只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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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完后我给我三次元基友看，她直接拿着指甲刀来我寝室了，架在我脖子上的那种……真·上门寄刀片orz
我……其实我觉得还好啊……一定是她承受能力太差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