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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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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禧堂中,陈氏刚起床不久,正坐在金丝楠木嵌象牙梳妆台前戴簪。她已年近四十,眼角和唇角都有了淡淡细纹,因保养得宜,只显得端庄和气。一个侍女在她身后举着菱花铜镜,两个在一旁捧着她的簪盒,皆低眉顺耳。
陈氏随手挑了几支,一边对镜比划一边道:“她来做什么,都以死相抗了,我还能强按着她不成?”
陈氏身边的老嬷嬷听她语气不善,忙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别人不知道,我们在身边的哪个不知夫人为九娘子的事操碎了心?就说这王家也是打着灯笼难找的,错过了她可没处哭去。”
陈氏轻哼一声,“真个还是孩子,以为这继室委屈了她。罢了,以后她的事我也少管为妙。”
秦景语年已十八,亲事再拖延不得。陈氏想来,自己挑的这户人家其实不差。南通王家第四房的独子,元妻病逝并无留下子嗣,上头只有个寡母,等秦景语嫁过去生下一儿半女就能当家,王秀才若再考上举人,她就是举人娘子,多好的姻缘。虽说王秀才年纪大些,但年纪大了更懂得疼人,老夫少妻也能叫王家更看重她。谁想这九娘子平日里不声不响,这回听了半耳朵折腾起来差点一命呜呼,叫老太太把自己好一顿数落。
“夫人可别说气话了,这大大小小的事,哪一日离得开您?”
陈氏随意挑一付玉镶玛瑙对钗,离了梳妆台,“不是说昨日才刚醒,她真是一人来的?”
“是呢,听门口通报说脸色很不好。”
陈氏在外厅坐定,“叫厨房上一碗细粳米粥,再配两碟好开胃的酱菜来,她现在吃不得别的,去,把人好好扶进来。”
老嬷嬷忙吩咐下去。
景语进来时,就见陈氏坐在窗下香塌上,着一件茜红团花曲裾,雍容富态,眉目平善。屋里有清冽的梨花香气,冰盆化了半个夜,她请安下拜时,膝下的青砖还有冰冰的凉意。
本以为她是挟病来闹事的,不想姿态这么平顺。陈氏观她神情,定了定心,“快起来,你人还没好利索,不用急着过来。”
老嬷嬷要来扶她,景语婉拒道:“谢母亲体恤,这些年母亲一直慈爱待我,无以为报,女儿只盼能常来尽孝,还请母亲成全。”
这些客套话,陈氏自是不当真,她和这个庶女之间平平,处久而见,两人实是没有母女缘分。她也顺口接道:“你要来我怎会不欢喜,别跪着,快坐下说话。”
景语抬头望了她一眼。记忆中,陈氏那年来伯府,似乎跟在秦老夫人身后。除此之外,花团锦簇之间,富丽厅堂之上,再没陈氏别的印象。此刻却有求于人,自是将姿态放下,她磕头诚恳道:“女儿知道前几日让母亲伤心了,女儿并非是对这门亲事有异议,只是想到碧姨娘不能亲眼看到我出嫁……”
碧姨娘就是秦景语的生母,几年前病逝去,她未尽的尾音里,留下颤颤的叹息。陈氏心下微惊,仔细打量这个不起眼的庶女,见她面容憔悴,因在病中穿得极素淡,一件柳芽白襦裙,同往常一样细弱畏缩,半点气派也无。这些话是谁教她的,瑞姨娘?陈氏亲自下来扶她,“你也是个可怜孩子,若不是你娘早走一步……你是个孝顺的,老夫人和我必会挑个好人家,不叫你委屈。”
陈氏倒是清楚,秦景语耽搁到现在,有一小半是因了老太太。那年九娘子正当花龄,不幸府上出嫁的姑奶奶高龄难产,老太太白发送黑发,几度昏厥,秦府大乱便没人顾上她的亲事。
景语顺着陈氏的虚扶起身,谦声道:“婚姻大事,一切愿听母亲安排。”
听她如此痛快,陈氏虽有疑虑,心中也是乐见的。大房共有三子四女,只剩下九娘子和陈氏的老生女十七娘子尚未婚配,陈氏操持这些已很熟练,“一应物件有需要添置的,我会着人安排,你就安心待嫁吧。”
景语自无不可,屈身谢道:“多谢母亲为我周全,我身边一应周到,只是新来的萍儿年纪尚幼,怕是不能随我陪嫁。”
陈氏这才想起自己一怒之下,把她那个哭天抢地的丫鬟贬到了杂役房。庶女的婚事顺利,陈氏心情舒畅,便吩咐老嬷嬷道:“去把人提回来吧,叫她以后好好照顾九娘子,到了王家若敢不忠心,我定不饶她。”
景语又拜谢。她没留在春禧堂吃粥,陈氏就让人装了食盒,一路护送景语回西北角。
西厢里已经乱套。
瑞姨娘一早听萍儿来报信问好,不想洗漱完来西厢探望,屋里竟是一个人也没有,连床上的景语都不见了!她不敢声张,只让自己的侍女湖柳悄悄去找。等了片刻,宋婆子和萍儿从厨灶上提了食盒回来,见九娘子不见踪影,忙要上报。
瑞姨娘劝阻道:“宋妈妈别忙,许是九娘子气闷,马上就回了!”
“姨娘别糊涂了,”宋婆子却不依,“九娘子前几天是怎么倒下的?我看她就是魔障了,指不定今早又哪里想不通,若真出了事,这个责任谁担得起,姨娘快些让开!”
瑞姨娘被这可能吓住了,她本不是有主意的人,被宋婆子一喝更乱了心神。她强自镇定道:“宋妈妈莫慌,你要报给夫人知道,也不可说这猜测之词,许是九娘子在边上散步,并无他意。”
这大早上的,还能打着灯笼去散步?宋婆子有了机会在陈氏跟前露脸,哪里肯放过。刚巧湖菱打外边回来,见院中有异,忙拦住宋婆子。湖菱却不信景语会轻生,她知道宋婆子一直懒惫,嫌伺候九娘子没有油水,平日多有怨言,这一去在陈氏面前指不定怎么添油加醋。
两人在院中僵持不下,瑞姨娘没了主意,萍儿只管泪眼婆娑。
景语跨进院门,便瞧见这么个情形。
几人都发现了她,瑞姨娘和萍儿大喜,湖菱松了口气,宋婆子撇撇嘴没有做声。瑞姨娘认得陈氏房里的这个侍女,忙上前道:“春杏姑娘怎么来了,快屋里坐。”
春杏客气回绝,又给景语礼了一礼,“奴婢先给九娘子贺喜了,九娘子大喜。”
等春杏回去,景语也不瞒她们,将自己方才去春禧堂之事告知。瑞姨娘来不及怪她独自外出,先被这消息惊呆了。
“什么,你竟答应了!”
这院里除了宋婆子,就是瑞姨娘最年长,不比这几个深宅大院里的小姑娘,这王家在她看来绝非善地。
瑞姨娘住的“小莳堂”颇为齐整,一应家俬摆设皆精美,如主人般温柔不显。景语进了她的屋子,刚刚坐定,瑞姨娘就切切道:“景语,这王家可嫁不得,你还记得从前我和你说起的那户人家吗?”
景语和瑞姨娘住在一起,瑞姨娘常和她聊家常,也说些外面的故事。早年间巷里有户邻居姓胡,家中只剩下孤儿寡母,儿子专心科举,一考十年终于考了个秀才,又娶了妻。儿子有了小家,儿媳可算是捅了马蜂窝,因那胡寡妇前半生艰辛,后半生无望,对独子是万般宠爱,片刻不能离。
瑞姨娘喟叹一声,“只是婆婆为难媳妇倒还罢了,胡家那个秀才也万事向着他母亲,好好一个家弄得乌烟瘴气。后来那媳妇好艰难生下个女儿,还没出月子,胡家就想休妻再娶。更可气,胡秀才也自觉人才,轻狂风流,学喝花酒,将家资败光不说,还累得妻子被婆母责怪不知约束,动辄打骂。”
这和王家的情形多么相似,瑞姨娘将景语代入那个媳妇就不寒而栗。她握住景语的手,眼中满是忧虑,“我听人说,那胡寡妇在儿子成亲后,有时夜里会闯进他们夫妻的寝间,三人同睡。我实在不敢想,这是什么样的日子,景语,你不可嫁给王家,便是只有一条中了,都叫你这辈子欲哭无泪了!”
湖菱在旁也是皱眉,“我听人提起,那王家秀才已是三十二了。”
景语的心怦怦跳,她看向眼前这两个人。她们分明是陌生的,她从前在侯府,在伯府,往来相交之人,万没有姨娘和侍女之流。她承接了秦景语的记忆,却还没接过她们之间生活了十几年的情谊,会顺从陈氏换回玉萱,是因着心底残存的那丝挂念,她成全了这段主仆情。可是此刻,她在瑞姨娘和湖菱眼中看得真切,她们是为了秦景语,更是为了这门亲事不匹配,哪怕就是个陌生人,她们也怕有人毁了一生福祉。
换了从前,她二人这些絮絮言语,并不能叫她心有触动。她乃林琼,侯府娇客,万般皆有余地。如今她嫁过死过,才懂在那一方宅院里,遇人不淑,便会落得沉沉郁郁。景语心下微动,看她们紧张反而还笑了,“姨娘不要担心,老夫人最是明理,我毕竟是秦府的孙女,她不会害我的。”
她不再是寻死的那个九娘子,千般百般的不如意,于她来说,都是幸甚至哉。至少活着,她可以重新感觉到心跳,和那些陌生又熟悉的情愫。
至少活着,她还可以去求一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