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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夏祭典上的烛光 (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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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了。
从山包上摔下来之后,与鹭相关的事全部忘记了。
诗织失落地弓着背,望着空无一物的手掌叹息。
“幸亏那附近有很多树木,被树枝缓冲了不少坠力,才落到地上。”回想那时,月芳诚心有余悸。
向阳似乎想起了什么,说:“有一段时间,家里莫名被袭扰。有一次不小心听父亲和母亲在书房商量,好像是有狐妖来报复。”
“报复?”夏目问道。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月芳诚接过话,说:“是伤害诗织的那只狐妖。”
“鹭?它有来京都找过我?!”
“出事当天,救护车就送你去镇上,第二天转移回京都。后来,那只狐妖上门找爷爷询问你的下落,爷爷不肯告诉它,它暴怒之下摧毁了宅子的结界,突破封印之术,为此爷爷深受重伤。”
“可是……它当初来找我时,轻易就进到庭院里。如果你们不提起,我都忘了祖宅设置结界的事。为什么还要刻意摧毁……”
“你走之后,爷爷重新做了设置。提高法力的结界,它不能进来,所以才会想要破坏掉吧。”
“也不知它从哪里探到消息,得知你回到京都。你当时昏迷不醒,什么都不知道。它每日都去,发誓一定要夺走你。我和父亲二人便整日整夜守着,最后,它用同样对付爷爷的气势,将我们的式神全部毁灭,我和父亲元气大伤。它要夺走你的计划失败,恼羞成怒,一掌拍碎了西庭。走之前恶狠狠地说要诅咒我们月芳一族再无安宁之日。”
“……就是从那日起,对家族抱有恨意的妖怪们伺机而动,我不管怎样学习除妖术法,也是毫无进步。”诗织懊悔自己的一时大意,给家族带来毁灭性打击。
夏目听得后背直冒冷汗,“拍碎了西庭……那个西庭是?”
“月芳西庭神社,里面供奉着历代祖先的灵位,我们除妖修行的地方,是月芳家灵力最强的地方。”向阳为夏目解释。
望向诗织,长长的黑发垂在胸前,两条白如莲藕的长腿从垫子上立起。她显得有气无力,表情淡然,说出的话也是那么颓然:“我出去一下。”视线瞟向雨女,她纤细的身子轻得好像没有重量,不动声色尾随在后。
“小诗。”月芳诚追到隔扇旁。
“放心吧,有雨女陪着我。”
“不行,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出门!”
“诚哥哥,”诗织侧过脸,几缕发丝贴在脸颊,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要担心。”话音虽轻,掩藏不住按捺的怒意。
松木推门慢慢将两兄妹分隔两个世界。屋外的光线非常刺眼,白晃晃一片,看不清园子里的景色。木门一点点合拢,将白得耀眼的世界隔绝在外,月芳诚眼睁睁诗织离开,怔怔站在玄关。
夏目穿好鞋,说:“我也一起去,诚先生安心在家等着吧。”
“放心吧,吃了一个下午的点心,也该做点实事。”喵咪老师一步越到夏目怀里。
向阳和温子向他们俩挥手,提醒他们在天黑前回来。“早点回来吃晚饭~我可不保证还会留着汉堡肉。”
“什么?!汉堡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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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咪老师趴在夏目肩头,还在念念不忘汉堡肉。夏目已经习惯喵咪老师的好吃懒睡,全然没在意能不能赶在开饭前到家。宅子左边有一条石子小道,两旁长满一人多高的野草和灌木,还有不少枫树和杉树交错,越往前走,视野越来越开阔。往山的方向走了大概半小时,夏目也不清楚自己具体走了多久时间,只知道离入山口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望着空旷的草地,无奈叹气。
“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还以为树林一直绵延到山脚。”
“那小丫头到底去哪了?得在太阳下山前回去吃晚餐!我的汉堡肉~”喵咪老师自创一首汉堡肉小曲,嘴里哼哼歪歪。
继续走了一段路,山脚一棵山樱树下,诗织背对着夏目,仰望绿意盎然的森林。即使在白天,氤氲雾气从树冠里袅袅而出,远远看去,好似给山峰蒙上一层白纱。
“月芳!”夏目边喊诗织名字,边跑过去。他两手撑着膝盖,大喘着气,“可找到你了。”
诗织仍望着远处的山:“算下来,今夜是夜森祭。”夏目晃了晃神,明白过来诗织的意思。
从那夜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了,诗织保持着仰望的动作一动不动。“你说,我一直站在这里,它会注意到我吗?”
“……月芳,你想去见它,就去吧。我会助你一臂之力。”夏目抬起没有一点肌肉的手臂,证明自己的决心。
诗织起初没有明白,扫了他的手臂一眼,停在瘦细的上臂,噗嗤一笑。
“你终于笑了。出门的时候,你那副表情还真是吓人,难怪诚先生会担心。”
“你不是一直叫我的名字吗,怎么又叫起姓氏了?还是叫我诗织吧。”
“那还不是为了区分你们三人嘛,我知道了。”
“夏目。”立在一旁的雨女说,“诗织能看到我的术法效力已经消失,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诶?”夏目一惊,脱口而出。
诗织收起笑容,坚定地看着烟雾飘渺的山,“在刚才,我看不到雨女了。一定是法术时限到了。我一定要去见它,请它原谅,解除诅咒。”
“不过,一定要有邀请函才能参加祭典。”她苦恼。
雨女从袖子里取出两副面具,对夏目说:“到时候带上这个。千万不能被识破人类身份。我先去探路。”
诗织随着夏目一同望向前方,一阵风吹过山峰,整片的树林随风荡漾,好似巨大的海浪,将山道上的红灯笼刮得左摇右晃。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睫毛一眨一眨,下定决心道:“不管那么多了,趁着还没开始,我们先潜伏进去。”
夏目跟在诗织后面,问:“你来过几次?知道有近路吗?”
“十年前来过一次,你说我怎么可能知道近路。”诗织钻进一片灌木,待夏目要钻进去时,她突然露出脸,吓得夏目差点断气。
“那你这是在瞎转悠?”
“算是吧。我只能凭着记忆找路了,能不能找不到可不保证。”
喵咪老师跳到地上,看不下去两人在深山老林里转来转去,再这样下去就赶不上晚饭了,它一时情急说要去诗织提到的那间神社。漂亮的三色毛尾巴在夏目眼前晃了晃,一眨眼消失在小檗丛里。
古老的杉树直耸入天,阳光穿过树叶缝隙,五颜六色的光线被分散开,笔直投射到一块大石头上。林子里某处传来声响,细听之下,似乎是人声。诗织停住脚,聆听忽远忽近的声音。她猛地把夏目拉到木樨树丛下,手指放下唇边。
两只身着白色和服的妖怪经过身边的灌木丛,丝毫没有注意到躲在后面的人。
“鹭大人越来越奇怪了。”
“说的是呀,每年的夜森祭他都不出现,既然如此,举办祭典没也任何意义。”
“不是为了庆祝吗?”
“要说庆祝,当年不过是心血来潮,才提出要办的吧。”
“诶?”带着黑色面具的妖怪诧异,“难道不是森之原山历来的习俗吗?”
“才不是,是十年前才开始的。在决定祭典的前一天突然说要办,逼着我们去筹备。可原因根本就没说,他是这座山的主人,我们栖息在这山里,不得不听命于他,唉~没办法呀。”
两名妖怪走下山,渐渐听不到它们的谈话。
夏目站起来,打算继续往上走。诗织仍窝在灌木丛里,怔怔出神。
“诗织?”夏目返回来,把她拉起来,“原来夜森祭是十年前才开始的。这么说的话……”
诗织痛苦地捂着脸:“都是因为我!它一定恨死我了!”
○
傍晚的风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似乎急着去吃晚饭,急急掠过树梢,转瞬不见。夜森神社经久失修,鲜有人迹,没有人的祭拜,更不用说会有人来修缮。在风雨的侵蚀下,不大的神社早已斑驳,赤色油漆好似放在烈日下灼晒的鱼皮暴露一片片干燥的鱼鳞,露出里面翻着木渣的原木。
喵咪老师循着风中的气味,越过长着青苔的腐木,跳上锋利的岩石,气喘吁吁趴在里神社没多远的枫树阴影中。
妖怪们并没有注意到喵咪老师的存在,点燃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后,便匆匆离开。它信步来到被人类遗忘的神社前,偏着头打量眼前寂寥的屋子。
“来者何人?”
喵咪老师慢吞吞扭头,眯着眼说:“看来,你就是那小丫头口中的狐妖。”它抬起后脚,将身子面对来人,“看你的样子,还记得她。”
打着卷儿的风撩起鹭白盈盈的长发,脚边的衣袖翩翩飞舞。
诗织好不容易找到记忆中的樱花树,眼前的古木好像比十年前的又长大了不少。
“我好像闻到人类的气味。”
“我好像也闻到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诗织收回思绪,和夏目赶快逃离现场。在山里迷了路,不知不觉来到樱花树,没想到竟仍有恍如昨日之感。
“不知道鹭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天快黑了,必须赶在祭典开始之前找到它!”夏目催促。
诗织应着,回想那夜两人经过的地方,那条通往山下的石阶仍在,不过似乎更破旧了。那块石头爬满青苔,记得以前是没有的。那片挂满灯笼的小道,现在依然挂着许多灯笼,抬头往里瞧,可以看到红色的蜡烛,上面凝结一层厚厚的烛泪。再往前的话……
记忆渐渐清晰,她在茂密的杉树林间穿行,很快来到那片空地—她曾经就是在从那附近的山包上掉下来,正好落在那片齐膝高的草丛里。
她仰起头,脸色微变。夏目看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白发少年坐在悬崖边,悠然欣赏落日。一脸惬意的喵咪老师在一旁啃着七辻屋馒头。
爬上山包后,诗织紧紧望着立在眼前的鹭。她不敢轻易走上前,还是夏目打破平静,“喵咪老师你又在吃了,晚饭的汉堡肉怎么办?”
“都已经这个时间,已经赶不上晚饭了。这小子不错,主动送我这个馒头充饥。夏目你也来一个。”喵咪老师抓起一颗馒头塞进夏目嘴里。
诗织犹豫不决,手指张开又握紧,到底该怎么做,来之前明明想好的话一时之间化为空气。柔和的夕阳照在她脸颊,分不清是害羞还是脸色红润,她踌躇不前,努力思考怎样才不会被鹭厌恶。
实际上,它很早之前就讨厌我了。诗织使劲晃掉脑中的不安,为了家族,为了无关人士再受牵连,今天一定要和它说清楚!
“鹭!”
在诗织胡思乱想时,鹭细细观察十年之后的她。她的一颦一笑和十年前没有改变,头发和那时一样黑得耀眼,熟悉的双眼此刻承载着太多哀伤,可仍无法遮掩那片迷人的星辰之光。诗织突然大声叫出它的名字,它呆呆看着她。
“对不起,那时我不该那样对你,这些年我也不该忘记你!”诗织向鹭躬身行大礼。“非常对不起!”
“请你、请你收回对我的诅咒,不要再伤害我身边的人。如果……”诗织咬牙,“如果你对我恨之入骨,我愿意、愿意……”
“如果我解除诅咒,你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鹭双手环抱胸前,事不关己般说笑。
诗织并不认为它在开玩笑。鹭嘴角带着微笑,眼中却透着一股深寒,令人望而生畏。
“我愿意……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只要你答应解除诅咒,远离我的家人。”
“既然如此,我只有一个愿望,”鹭停顿了一会儿,侧过身子,斜瞟诗织的反应,“和十年前一样的愿望。”它指着诗织手腕上的红绳,“你还戴着它。”
诗织连忙握住红绳,生怕会被夺走似的,吞了吞口水:“一定要这样吗?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说过,我不可能和你成为朋友。”
“你是妖怪,可以活上百年。我是人类,只有短短数十年的寿命。即使这样,你也还是想要实现这个愿望吗?就算,我的生命结束了,只剩你一个人继续活下去,也没关系?不会寂寞?”
鹭背对着落日,惨红的颜色倾泻在它黑色和服上,愈发显得怪异。
夏目抱着喵咪老师走到诗织身边,一个妖怪的执念如此之深,让他暗自佩服。正如诗织所言,人和妖即使相处和睦,身为人类的那一方却无法和妖怪共度漫长的岁月。仅仅深爱过短暂的几十年又如何,剩下的那一方该怎么办?它要在数不尽的时间长河里,独自遨游。
“鹭,对不起。”诗织脚步轻缓,走近沉默不语的白发少年。
“你的兄长有告诉你,这些年我都去你家找你吗?”
“诶?”
鹭惨然一笑,“看样子是没有。每年生日那天,我都会站在你家围墙外,听到家人为你庆祝,还有你无邪的笑声。明知道你忘记了我,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是我自己。纵然有无数个后悔,也改变不了现状。”它默念解咒词,双手在诗织头顶交错而过,轻轻垂在身侧,“我刚刚为你解除诅咒,现在你恢复了除妖师能力。”
“说起来,我怎么能看到你?鹭属于高级妖怪,我应该看不到才对。”
“那是因为我想让你看到。你的能力恢复后,从今往后不会再有看不到妖怪的限制。”
诗织和夏目还不敢相信诅咒就这样轻易解除,“不管怎么说,谢谢你,鹭。”
“都怪我自己,对你心怀执念。当初送你的蓝晶石具有保护人的力量,我只是加强了红绳的力量,没想到反而吸引更多的妖怪。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原来都是这红绳造成的。”
诗织握住鹭的手,再次牵起它的手,时间眨眼间仿佛回到那夜。
“如果你说,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我会二话不说答应。如果你说,让我嫁给你,恐怕我要来世变成妖怪才能答应。”
夕阳隐没在地平线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轮满月,和若有若无的满天星斗。不知谁点燃了红烛,一串串红彤彤的灯笼闪着光,忽隐忽现,在树林间捉迷藏。
“我会等你。”
诗织一惊,笑道:“你不要当真,我开玩笑的。谁知道会不会如愿以偿。”
“那我努力变成人好了。”鹭抓着诗织的手,不肯松开。
诗织一把挽住夏目,“我们去参加祭典吧,有鹭在,不用担心会成为那些妖怪的盘中餐。”
鹭笑着摇摇头,两手夹着夏目和诗织,喵咪老师跳到夏目肩膀上,飞下悬崖。
再次回头看那座没有留下好回忆的山包,“原来是悬崖啊,我一直以为是山包。”悬崖边到草地相距十来米,“从那上面掉下来,不死也残废。”
“都是我的错。”
鹭的下巴快碰到胸口,脚步加快,不知觉间把诗织她们甩到身后。
喵咪老师一蹦一跳,走在前面。
“其实,那天夜里之所以会出现月芳宅,是因为它父亲刚刚去世。”
诗织和夏目大惊,脱口而出:“诶~!”
“或许是很失落,无意中走到你家围墙附近,发现月色很美,就坐在围墙上赏月。恰好被你看到,还得到你送的西瓜。在伤心难过的时候,若是有人对自己施出善意之举,多少会感动,更何况鹭它还是个孤儿。更希望有人理解它,接纳它。”
诗织听完,追上鹭。回牵它冰凉的手指:“我如果多问一问你的事就好了,不会发生这么多误会。”
鹭淡淡笑着,握紧她。
他们来到夜森祭庙会,诗织看到许多面目各异的妖怪,欣喜得差点跳起来,在众多妖怪之中发现正在四处寻找他们的雨女,诗织特意走到它身后,突然吓唬它。
“没有汉堡肉,但是有这么多美酒佳肴,算是对我的补偿吧~”喵咪老师在鹭的介绍下,很快融进妖怪群里,和它们又唱又跳。
诗织和夏目坐在石阶上,仰望头顶的那轮大盘子一般大小的圆月。
子夜一过,鹭端着托盘来到他们身边,“生日快乐,诗织。”
“谢谢。从今日起,你我就是永远的朋友,不再是‘它’。”
诗织和鹭以茶代酒,举杯行结拜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