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爱》赵洛瑶

4、时间沙漏-第一幕-清雾（1）

　　七年前，9月18号，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玄野的日子。
　　我记得那天的雨下的很大，教室的窗户被雨水洗的很干净，外面是雾气弥漫的样子，离开玄野以后的每次回忆，我都觉得这一天并不真切，仿佛是我的幻想抑或梦境。
　　自习课，温如意在我前面，她一会儿盯着窗外的雨帘，一会儿又落笔好久；她是个很有绘画天赋的孩子，总喜欢速记下那些她喜欢的画面。
　　如意是我的朋友，仅有的朋友；我们都是孤儿，从小到大都是借由好心人的资助完成学业的。
　　如意自小便是个叛逆的孩子，她在两岁的时候被领养过一次，但是四年后养父母出车祸过世，她又被送回了孤儿院；院里的其他孩子说她是灾星，她就想尽办法去折腾那些孩子，后来性格越来越乖戾，由于她长得比同龄孩子都高，她开始喜欢主动去欺负别的孩子，她总说，当她看着那些嘲笑她是灾星的孩子哭得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没那么可悲了；我也被她欺负过，她当时抢了院长发给我的面包，可惜不巧被院长发现，她又被带到禁闭屋里去罚站，院长还说，这次要罚她两天不准吃饭；看着她被带走时瘦削的背影，其他孩子都在笑，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于是那晚，我偷偷溜到禁闭室，把我省下来的面包给她，她最初还不搭理我，后来可能是太饿了，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我看着她的样子，轻轻的笑起来，她看着我，也慢慢的笑起来；那晚我留在禁闭室陪她，只因她在我离开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不舍，还有害怕；那晚，我们相互依偎着，如意说，欺夏你可真傻，被人欺负了还不去记恨；不过也是从那晚之后，如意便成了我的保护神；不管任何事，她都习惯性的挡在我面前保护着我。

　　当玄野站在讲台前被老师介绍时，全班的女生几乎都在心里暗暗惊叹。的确，玄野就是漂亮得那么惊人，弯弯的眼睛好像有星光在闪动，鼻梁高高的看着就很神气，我抬眼时正好遇到他的目光，然后他笑了一下，唇角弯出的弧线温暖而美好。
　　于是，我飞快的低下头，脸隐隐发烫；而当时我并不是个会去注意男生的女生，班级里早恋的很多，但我跟如意经常说，我们不可以那样，因为我们没有资本，我们背负着太多的希望；我们必须努力，我们要赚好多好多的钱，那样的话，孤儿院里其他孩子的命运也都有希望转变。
　　然而命运却不会完全按照你的预想去发生，当老师把玄野安排在我旁边的时候，当我在点名册上写下“楚玄野”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我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令我感到害怕的感觉；所以我刻意不去看他的眼睛，只因我不敢；但我又忍不住偷偷的看，当他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我就会不自觉的陷入到那灰褐色的深寂里不可自拔，有几次因为看得太入神不小心与他目光相撞，每到那时，我都会急速的低下头，我感觉我的心脏加速得快要跳出我身体了。
　　“同学，请你喝饮料。”这是玄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当他把那罐可乐放在我面前时，我们第一次认真的对视。在我摇头拒绝时，他笑了笑，快速的拧开瓶盖将瓶口贴在我的嘴唇上。
　　“看，被你碰过就是你的了，还是说——”他俯下身靠近我，“你想让我喝掉。”
　　我无奈的接过来，低声跟他说了句谢谢。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迷恋上可乐的味道，后来与玄野分开的那些年，我每天都会买一罐可乐喝，在阿悦提醒我碳酸饮料不健康还催肥时，我只是但笑不语。其实，只要是跟玄野相关的事物，我都从心底里喜欢着；就好像我喜欢雨天，也是因为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在下雨。我知道其实从我第一眼见他我便开始喜欢他，我相信我会一直喜欢到死；也许很多人都觉得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死是很不切实际的想法，那是因为人总是习惯性的觉得人生漫长，但却也忘了生命的无常；我曾亲眼看过四个因为先天疾病被遗弃的孩子，他们命最大的活到了五岁，命最短的只在孤儿院待了三天就死掉了；所以很多时候，生命看似漫长，又充满了无数“或许短暂”的可能性，而我的生命大概也是在那些可能性里。所以，我希望自己能一直喜欢玄野，甚至如果一早知道我会因为喜欢他而活的更痛苦，我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去喜欢。
　　喜欢玄野，是我第一次从心底里想去做的事。
　　没过几天，如意就看出了端倪。午后我们一起在操场上走圈，走近篮球场的时候，玄野忽然回过头跟我笑了一下，我也笑了一下。
　　如意说，欺夏，你喜欢他，对么？
　　于是，我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如意叹了口气，她打开她的速记本，翻到某一页以后撕了下来递到我手里。
　　那是我望着玄野出神的画面，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目光可以那么专注。
　　“欺夏，别去喜欢他，楚玄野太耀眼，那样的人，我总觉得他会伤到你。”如意这样跟我说。
　　我若有似无的点点头，再去看不远处的玄野，看着他在阳光下投在地上好看的影子，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变得那么远。
　　我知道玄野不适合我，但很多时候，我们总会去选择不适合的事物给自己。
　　喜欢，原本就是一件无法自控的事情。

　　那天放学时，玄野被强吻了；那个叫李媛的女生，她勇敢的在人流涌动的校门前拦住玄野，她踮起脚尖吻上了玄野的嘴唇。
　　周围是同学们起哄的声音，我没有来得及去看玄野的表情就被如意拉走了。
　　我很庆幸如意将我拉走，因为我怕看见玄野对着那个女生笑起来的样子，我害怕看见他们拥抱在一起的样子。

　　第二天，玄野依旧把那罐可乐递给我，却被如意抢过去仍在了脚下的垃圾桶里。
　　“楚玄野，被别人吻的感觉很好吧。”如意凉凉的笑，我推她一下，她却并不理我。
　　玄野一下子皱起眉，他的瞳孔里有惊慌有难过，他直直的看着我：“欺夏，昨天，我……”
　　“好了，你的感受欺夏没兴趣听，也请你别再招惹她了，如果你让欺夏难过，我会跟你拼命！”如意说的郑重其事。
　　玄野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老师走了进来；起立，再坐下后，教室里变得安静。
　　<欺夏，我拒绝李媛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玄野偷偷递过来一张纸条。
　　我看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我有喜欢的人了，昨天已经告诉她了。>这是第二张纸条。
　　我忽然一下子有些难过，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他不喜欢李媛。他之后再给我的纸条我都没有看，只是轻轻放进书桌里。
　　玄野喜欢的人，应该是个很好的人，而那个人，肯定不会是我。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心脏的位置特别疼。

　　下课，我跟如意去厕所，玄野拉住我想说些什么，却被如意毫不留情的打开。
　　在走廊里，我跟如意被拦住，李媛带着六个女生出现在我们面前，她们将我拖拽到后操场上。
　　李媛狠狠的打了我一巴掌，她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竟然跟我抢玄野！
　　“我跟你们拼了！”如意看见我被打，一下子挣脱开架住她的那两个女生。
　　她们扭打在一起，当我看见如意的手在地面摩擦出好多血痕的时候，我也疯了一般的扑了上去。
　　我不可以让她们伤害如意的手，她那么喜欢画画，她的手不可以有事。
　　最后，战局胜败很显然，她们将我跟如意的头狠狠按在地上。
　　“真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手段去缠着玄野，贱人，说！说玄野不喜欢你！说你以后再也不会缠着玄野！说！快点说！”李媛揪着我的头发声嘶力竭。
　　我看着挣扎着的如意，也绝望的大吼出来：“你要我说什么？说他不喜欢我？好啊，我可以说，因为他本来就不喜欢我！”
　　“他不喜欢你？他昨天……”
　　“他不喜欢我，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可是那都不重要！”我斜眼看她，忽然笑了起来，“我喜欢他，从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他，可我这样的人根本连想都不会去想他会喜欢我，但我就是喜欢他，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还是喜欢他……”
　　我这样说的时候，我看见如意原本愤怒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她的瞳孔里闪烁着无尽的悲伤。
　　那是一种我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悲伤。
　　然后，李媛被踢到在了地上，那两个压住我的女生也被打开了。
　　我被拖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是玄野的，他低头望着我，满眼的心疼。
　　“我昨天就告诉过你，我喜欢欺夏，如果你以后再伤她一下，我就要你的命！滚！”他转身对着李媛怒吼。
　　那些女生都默默的离开了，世界一下子仿佛变得很安静；如意也慢慢的爬起来，她看着我，想说什么却终究一句话都没有说，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肩膀在剧烈的抖；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意哭，那么坚强的她，即使刚刚被打倒在地上、即使手掌磨破流了那么多的血、即使在孤儿院被罚站一天没饭吃都没有流过一滴泪的如意，此刻竟然崩溃般的在哭。
　　那时，我没力气去分析她流泪的原因，那时的我，眼里只有我的玄野。
　　我的玄野，他跟我说，欺夏，我喜欢你，从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一见钟情，但是每次我看你的时候，你都避开，我总在想，那么好的欺夏，是我配不上的，每次那么想的时候，我都很难过。
　　他说这些的时候，满脸的温柔；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一眨不眨的看着。
　　“不相信么？那我证明给你看好了，嗯，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这样说完，玄野抱着我站起来，他把我抱进广播室，温柔将我放在椅子上。他对我笑了一下，接着便抢过了广播员手里的话筒，在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开口。
　　“大家好，我是高二七班的楚玄野，就像你们知道的，我喜欢欺夏，从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欢她，一直都是我主动追求她和接近她的，如果大家有什么意见就来跟我说，再去骚扰她的人，我保证要你们好看！”
　　这样说完，玄野抱起我，走出了广播室，一路上，玄野只问了我一句话。
　　他问我：“欺夏，你是真的喜欢我，对么？”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点了点头。于是，玄野便笑了起来，笑成绝顶温柔的样子。
　　后来他告诉我，在我点头的那一刻，就算让他为我死掉他也心甘情愿；我其实一直都不知道玄野为什么喜欢我，尤其还是一见钟情的那种喜欢；后来认识了阿悦，有一次我们一起喝醉，她说，人啊，所有真正的喜欢都是没有理由并且莫名其妙的，如果有了喜欢的原因，或许也就不是真正的喜欢了；那时，我想不管是我喜欢玄野，抑或玄野喜欢我，应该都是莫名其妙又没有理由的。
　　而当时的我们，就这样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在一起了，为此，我们各被记了一次大过；原本玄野要去找老师理论，他觉得这件事都是他一个人的责任，我却拦住他，我跟他说，如果他再说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我就不跟他在一起了，然后在他看着我不解的皱起眉的时候，我轻轻笑着抬起手抚平了他的眉头。
　　我记得，周一升旗结束我跟玄野被安排在全校师生面前做公开检讨，一直安分守己的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以这样的方式站在这里，但当我看着身边的玄野时，我忽然觉得那么开心，这应该是我们为了喜欢彼此，我们两个一起做的，第一件疯狂的事情。
　　我们彼此喜欢原本就是两个人的事，恋爱这种事本就不该由一个人去承担着的，无论悲喜，都该共同面对。玄野总说，他喜欢我，喜欢到可以立刻为我去死；当时我总觉得这样定义的喜欢太过于沉重与不理智，我是喜欢他的没有错，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也喜欢到了那样的程度，那时我只觉得，我喜欢他，可以为了他放弃我的一切，包括我自己；直到后来，我越来越喜欢玄野，我才知道，其实比死更难受的，无非就是放弃自己。
　　那天，我第一次没有在放学后直接回学校资助我跟如意的宿舍。
　　我跟玄野去了海边，以前我从不在夜晚去海边，因为我总觉得夜晚的大海比任何东西都恐怖，但是有玄野在身边却不同，因为我清楚，即便我现在立刻被黑暗吞噬，玄野他也会立刻拉住我的手陪我。
　　我们彼此依偎着坐在岸边的礁石上，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上面有好闻的他的味道；我们看着潮水一点点的后退，再一点点的向前，四周都是海浪在喧嚣的声音，然而我的心里却是那么安静。
　　“欺夏，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么？”
　　“会吧，一定会的！”
　　玄野望着我，眼里闪烁着无尽的喜悦，他慢慢靠近我，轻轻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然后他兴奋的跳起来，手舞足蹈，他对着大海大喊。
　　“楚玄野喜欢欺夏，欺夏也喜欢楚玄野，楚玄野喜欢欺夏，欺夏也喜欢楚玄野……”
　　他一直大声的在那里喊着，谁也不知道他喊了多少遍，直到后来我也开始在心里跟着他一遍一遍的喊。
　　那时的我们，真心觉得彼此的承诺大概就是永久。
　　这大概就是年少的爱情吧，面对彼此总是预期了太多的美好太多的永久，却从不预期坎坷与波折。
　　而这，大概就是少年时对待爱情最好的状态，失去理智，忘我而深情。

　　那晚，我回到宿舍时灯是黑着的。我悄悄的爬进被窝，想着玄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不久之后，如意从上铺下来，她在我身边躺下，轻轻的抱住我。
　　“欺夏，对不起，没能保护你！”
　　“欺夏，你喜欢他对么？”
　　“欺夏，你们在一起了吧？”
　　“欺夏，不管怎样，都别为他伤害自己！”
　　“欺夏……”
　　我可能是太累了，只隐约听到如意带着浓重鼻音的轻语，却无力去回复她。
　　她一直担心我会为了玄野而伤害自己，我当时并不理解她为何要这样去担心。
　　后来我总在想，也许聪慧的如意天生第六感就比我强烈，所以总是会对一些事情拥有预知性。
　　不过即使一早知道喜欢玄野会受伤，我也还是会去喜欢他。即使伤透，亦是我自己的选择。
　　无关过去抑或将来，我喜欢玄野，这是我不委屈自己、不迎合别人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我此生做过最欢喜的一件事。

　　我与玄野的早恋风波并没有完全结束，一个月以后，他的母亲知道了我的存在。
　　徐瀚雅，他的母亲，我第一次见她是在那个晴朗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