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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错!错!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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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追压根儿没抱希望能凭着一支金镖就与容汉,不,是慕容翰重逢。
虽早知他就藏身在建平城,但自己在明,他在暗,时下风声又紧,能联络上,已实属不易,心中悲喜交集,喜的是他乡遇故知,悲的是不过分离一时,与二人都有很深渊源的勿吉,早已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
慕容翰将他带往自己的住处,是一处很不起眼的铁匠铺,慕容翰将一个沉默的独眼中年铁匠介绍给沈追:“这是我原来的旧部下,叫平溪,当年我自棘城出逃,不方便带太多人,为保他性命,就将他送到建平城隐姓埋名,几年来一直以铁匠身份生活,他可十全信任。”
沈追向他抱拳行礼:“平前辈。”
平溪右手拎着一把铁锤,左手端着一把短剑在铁磨上铮铮敲打,头也不抬一下,哼也不哼一声。沈追尴尬笑问:“前辈这把铁剑宽刃厚重,非一般臂力能使,不知是为何方高人而铸。”
平溪仍专注打铁,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慕容翰上前揽过沈追肩膀,安慰道:“平溪性子古怪不善多言,为人却厚道忠义,你也不用太在意。这把剑是我让他为你铸的,你随身不带兵刃,实在危险至极。”
说完就将沈追引入内堂说话。
还未坐定,沈追便迫不及待问:“师傅,您当真是鲜卑慕容第一勇将慕容翰将军吗?”
慕容翰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哀凉,缓缓点头道:“正是。只是匹夫之勇,又是叛国罪臣,第一勇将,实属汗颜。”
“不,”沈追热血上涌,当年听谢春荣讲的那些北境异志悉数翻滚至胸口,激动到几乎不能言:“我自小就听您英勇事迹长大,心中仰慕得紧,没想到机缘巧合,竟与师傅错结师徒之谊,是沈追三生有幸。至于师傅叛逃家族,我想定是有不得已苦衷,这并不能抹杀师傅的天威,也不能损伤一丝一毫徒弟对师傅的仰慕!”
“沈追,快莫说这些,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如今我只是一戴罪游子,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苟延残喘,为保命不得不隐姓埋名,叛离家国,有何值得仰慕?沈追啊,你我也是一见如故,勿吉相处时日虽无多,但你我有缘,结为师徒,也是我暗淡无光的逃亡生涯里,唯一值得安慰的了,我要感谢你才对。”
听他说得凄楚心酸,沈追对有家不能回,宗室不能认的经历特别感同身受,眼眶一热,当即滚下两行热泪,又恐惹慕容翰瞧不起,急忙掩去道:“师傅言重了,徒弟才是莫大荣幸。”
“好了,你我今日重逢本该谈喜不谈忧。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像个姑娘家说哭就哭?快擦干眼泪吧,喝碗热茶暖心。”
“嗯!”沈追顺从地擦干了眼泪,接过慕容翰递过的热茶,饮了半碗下去,才缓解了清晨到现在徘徊在心口的焦躁——被那个神秘黑衣男子莫名其妙抓起来又放了,又担心慕容翰是否如实赴约,心火搅得极其旺盛,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放下茶碗道:
“师傅,明月坊的火是你放的么?太子弘又是不是你抓的?”
话未说完,就被慕容翰一把捂着了嘴,慕容翰惊觉地出屋内外四下里瞧了瞧,平溪已经将剑打好,投到冷水里冷却,滋滋地热气从剑身上蒸腾而起,一旁的另一个炉灶上,却传出了鱼香味。
查完并无人跟踪,慕容翰这才又进来坐下,对沈追说:
“明月坊是我做下的,但此事不易张扬。”
“那太子眼下何处?”
“被我藏在城外一座山神庙里里,由令儿看守。”
“令儿是….”
“是我犬子,你未见过。”
“那师傅打算将那太子怎样呢?”
“本来,我是打算将他带回棘城,献给王上,也可在与赵国对峙时占得一丝先机。眼下段辽强劲,已成为我大燕的最大祸患,若被赵国再插上一脚,局势就难办了。可是,眼下我又改变了主意…”
“师傅改了什么主意?”沈追问道。
慕容翰握起拳头,咬紧压根,内心深处千头万绪在交扯纠缠,千言万语,万般悲楚,却不知如何说起。
作为一个叛臣,他投奔段辽,又周旋于宇文与燕、赵之间,立场摇摆不定,装疯卖傻是家常便饭。对外人也就罢了,对自家兄弟也要万般提防。在外受外部族的恩惠,内心却一直向燕,盼着有一日能回归自家部族,但现实惨淡,因为他的逃离和向其他部族称臣,在家乡,他不仅落下奸臣罪名,人人得而谩之,这样背负的罪名,岂又是一个献奉赵国太子能洗清的?
沈追见他愁眉不展,对他以太子相要挟作为坦率直言:
“师傅这么做,徒弟觉得实不光彩。以徒弟对您家族的了解,是绝不屑于胁迫他人换取胜利筹码的,师傅铤而走险,劫掳太子,只会激化赵国士气,加深燕赵矛盾,让段辽、宇文等部落有机可趁。而且师傅有想过吗?一旦太子被抓到慕容城,太子也就不是太子了,为不受敌国挟持,赵帝必然会废太子立新储,那时师傅恐怕是白忙一场,又为自己的身后罪名再增一笔,也落下口实给人耻笑。”
慕容翰没料到沈追小小年纪,竟也对局势缜思明笃,好奇道:
“你只识得我,何谈对我家族了解?”
沈追想起慕容恪,敬重之情溢于言表:“可不止您一人,在遇到师傅之前,您的侄儿慕容恪将军将徒弟从鬼门关救回,免遭五马分尸之苦,后又得师傅您的知遇之恩,这些天大的恩情徒弟都铭记在胸,无以为报。在徒弟心中,慕容家的男儿个个顶天立地,是徒弟仰慕的大英雄!”
慕容翰方感意外,苦笑道:“英雄… 不过也难怪,你与恪儿竟有这般奇遇,他是我最喜爱的侄儿,人品才能都是万无可敌,他肯救你,也一定看中你与众不同之处吧。另外,你在长白匿居,也是他安排的?”
“嗯,恪将军不仅救了徒弟,还将徒弟送往长白,派专人照料,指引我去温良泊化毒。我能得以生还,多亏他一番苦心。”
慕容翰慨叹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说得极是,我改变主意,不将太子献给燕王了。”
“师傅打算如何处置?”
沈追想起太子弘为人虽有些轻佻,但心无城府,单纯儒厚,还是希望慕容翰能将他完璧归赵,可慕容翰却说:“我要用他换几个人出来。”
“换人?是何人?”
“说来你也认得,就是落入石虎之手的三个勿吉少年:肯色、博西勒和那须。”
“啊!”沈追失声叫了出来,“他们出逃,被石虎抓到一次,但是又被我们放了,此刻应该被洛楚飞送出建平城,去往棘城方向了,师傅还不知吗?”
慕容翰浓眉一立:“洛楚飞?此人又是何人?”
“洛楚飞是…”沈追心虚,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洛楚飞的双重身份,支支吾吾地说,“他是石虎贴身侍卫,化名秦川,但真实身份其实是落梅山庄的少庄主,就是他协助我救走了肯色他们几个的。”
“此人在石虎手下当差?”慕容翰对洛楚飞立刻起了疑心,忧虑道:
“沈追,为师觉得此人甚为可疑。我猜测,他很可能是东晋司马家派来的卧底奸细,故意挑拨北地各部的战事,好让那帮汉人朝廷坐收渔利…傻孩子,你尚不知吗?就在昨晚,他们几个又被那石虎抓去了,而勿吉族代代流传的铁矿地形图就藏在那须身上,若是被石虎找到,赵羯就会如虎添翼。石虎残暴,穷兵黩武,到时战事连连,不仅百姓遭殃,其他部族也会遭到灭顶之灾,勿吉就是个鲜血淋淋的例子。而这个洛楚飞,明着是帮你救人,暗地里说不定是利用肯色他们引蛇出洞,想把我们都一网打尽呐!”
刹那间,沈追面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心思转了千道万道,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洛楚飞的好意原是一个个骗局。
“啊痛!”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窒息的痛楚,呼吸变得异常艰难,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整个人伏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发抖。
慕容翰知他是臆疾陡发或急火攻心,连忙将他抱到床上,按住虎口和人中穴,又运内力疏导胸口,助他顺畅呼吸,折腾许久,渐渐平复下来,慕容翰又灌了他一大碗凉茶,平溪拿来醒神药,沈追的意识这才舒缓过来。
“师傅,这都是报应——”沈追一醒转,就嘤嘤的哭起来,那神情悲痛欲绝,“我当初不该杀人父,占人家,既做下此等恶事又不该枉做好人…我偏信他人,差点做了帮凶,又与恶人为伍,害了自己的朋友…我,我还是死了才能心安!”
慕容翰虎目一瞪:“说啥?!我慕容翰的徒弟可没这么软弱,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
沈追抽泣道:“师傅你有所不知,那个洛楚飞就是,就是在燕云宫放火偷玉玺的贼人,他的目的就是要挑起赵燕两国纷争,而在勿吉被关押起来的石豹就是赵国中山王石虎,他们表面待我情真意切,其实不过是利用我,而我,我却,却…”
想起与这二人的纠葛,沈追羞于启齿,心中惭愧万分。
慕容翰如何不洞悉一切,摸了摸沈追的头顶,帮他拭去额汗道:
“追儿你还年轻,这也怪不得你。世道险恶,人心不古,防不胜防。你既有悔悟心,不如将肯色他们救出后,随我离开这里吧,我一日是你师傅,就管你一日,一生是你师傅,就管你一生,我们师徒浪迹天涯,为师的也绝不会让外人欺侮你,只是要辱你承担为师的骂名,为师心有愧疚。”
“师傅快别这么说!”沈追大恸,多日来郁结于心,又是出汗又是落泪,竟然勾引得被长白极寒压制下的剧毒再次发作,伤害了本质,落下一生顽疾不治,这便是后话了。
洛楚飞和于净莲藏匿在屋顶,隔着厚厚的瓦片,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各种诧异之后,洛楚飞心内如锻炉熔铁般燃烧,险些就要使出千斤坠堕入屋内,当面向沈追澄清自己的冤屈,于净莲点了他止穴,按住手脚厉声道:
“你听着!此时进去解释,一来他知你跟踪定误会你好意,二来有慕容翰在,你在燕云宫犯下那事,他怎会信你?三来,那勿吉族的三个孩子再入囚牢,他绝对有理由怀疑你阴奉阳违,与石虎串通一气!听我的,不要轻举妄动,等他完全冷静下来,就能想通这其中的不合情理,不管你愿不愿意,先随我离开,再行谋划!”
洛楚飞知他分析得不错,自己此时进去只能越描越黑,反招沈追怨恨,再加上一个一心向燕的慕容翰,为今之计,只有赶在慕容翰用太子换人之前,将勿吉三子救出交给慕容翰,方能洗刷自己冤屈,便答允了于净莲不再轻举妄动:
“你为我解开穴道,我跟你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