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里》秋小九

14、第十四章

　　平国公府里，戌时过半，月挂枝头，宴罢酒酣好不热闹。

　　不光是二公子陆知涯从西北归来，中秋休沐，二房曹氏的嫡子陆知涯也从国子监回来了。与陆知涯的一身惫懒不同，陆知涯长于长安，又考进了国子监门下，周身并无二老爷的酸腐，另有一番青松气度。

　　陆知涯常年在国子监功书，少有回府。众位表小姐也是初次见陆知涯，连忙起身见礼。虽然有的也算得上是一表三千里，但总归四位表小姐也能叫陆知涯一声表哥，蒋陶陶这些天在平国公里也算是学会了些门道，心里暗叫糟糕，只怕到了她这里才是尴尬。

　　别人都是表哥表妹的，唯独她真的就是个纯路人。

　　好在陆知涯虽然未曾归家，但是也是知道自己二哥带回来了个乡下姑娘的事情。今日他一入正厅，只见老夫人座下规规整整坐了五位妙龄少女，其中有位着鹅黄苏绣锦衫梳垂鬓分肖髻的少女落座于最末端，见他进来好奇地抬头，眼波盈盈间尽是不遮掩的打量。

　　寻常贵女又哪会这样打量人，陆知涯心里有了个大概。待众人依次见礼到蒋陶陶时，未免少女尴尬，他先一步拱手：“这便是蒋姑娘了吧。”

　　语气和熙，并不看低她的出身。

　　蒋陶陶心头一松，抬眼看见陆知涯温和的笑，又有些害羞，强自镇定地回礼问好。

　　之后开席便更热闹了。

　　众人宴罢去前厅闲聊半晌后，陆老夫人便有些乏力了，众人见状便问安告退。陆知涯陆知涯去了前院清谈闲聊，这样的日子陆二老爷是不好出府的，方才在前厅又被陆老夫人下了面子，只有怏怏地跟在曹氏后面回了二房。

　　陆知娴本来也是要跟着曹氏回去的，但刚出正厅便被曹婉纯拉住了，她是曹氏的外甥女，自然能在曹氏面前说得上话，曹婉纯笑着指了指等在抄手游廊处的众女道：“方才从书院回来的路上我们说好的，等正厅的家宴散了我们几个姐妹还想再聚一聚。”

　　陆知娴回头，见抄手游廊处苏湄洲冲自己笑了笑，她素来爱这样的小聚，怕也是她方才在马车上的主意。

　　未出嫁的小娘子也就这几年好光景了，日后相夫教子孝顺公婆，嫁到旁人家里忙忙碌碌一辈子最后排位上也不过留下个姓氏。曹氏心里清楚，也知道女儿前些日子用功，有意让她松快下，便嘱咐让她少喝点酒，挥手便放了人。

　　醉仙楼的菊花酿便是长安的闺中女子也爱喝，曹氏也是过来人，并不点破。

　　陆知娴忙挽了曹婉纯的手，往苏湄洲等人的方向走去。

　　却不想这次却猜错了，竟然不是苏湄洲的主意，反而是曹婉纯提出的设宴。曹婉纯今日未曾去云上书院参加考试，众人下了马车后又直接再前厅见的，怪不得都没有通气一声。

　　曹婉纯等人住的东小院里有棵桂花树，九月金桂飘香，众人先前忙着温书，只曹婉纯独自赏了半月桂香，她虽然平日里口无遮拦，但极擅长厨艺，便命人采了桂花又收集了晨露，亲自做了酥香软糯的桂花糕。

　　桂花树下青石圆桌下放了几张矮凳，众女喝着菊花酿就着桂花糕闲聊。

　　开头语气还算松快，苏湄洲今日考得不错，又有柳佳期给她当绿叶衬托，云上书院不是个能够走后门的地方，她前世到死前都未曾听说这位傅小姐的大名，大概如同前世一样，早早的就被刷下去了。

　　说完了自己，苏湄洲倒还有几分闲心来问蒋陶陶：“我们出书院的时候，听说你们那边永宁郡主发了好大的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苏湄洲的印象里，这位郡主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光是岭南王独女的身份就足够让人追逐的了。大邺兵权分立，异姓王拥兵自重，唯独岭南王是皇室的庶出旁支，占了个李字，正因为如此，各位皇子对这位堂妹的婚姻也是看得慎之又慎，在苏湄洲的印象里，直到她死前都未曾听说这位郡主的婚事订下来过。

　　蒋陶陶来了这里这么久，也知道郡主这样的人物哪怕是大家一同进了书院也是有云泥之别的，她擅长趋利避害，便含糊道：“下午日头烈，我们都热得受不了了，但就郡主说出来罢了。”

　　苏湄洲看她一眼，觉得这个小村姑到了长安没多久，倒是会打马虎眼了。她怕是不知道，这位郡主一路上从书院出去便抽了好几次空鞭，哪里只是单纯的觉得日头烈，怕是有人不长眼落了她的面子。

　　趁着这个空档，曹婉纯却是端了杯酒，她是东道主，起先已经喝过一轮，平日里也未见她这样积极，连魏子苒都有些侧目。

　　“实不相瞒，我先前收到了家里的来信，家里说我既然无心云上书院，便已经在准备为我相看订亲。”

　　众人听罢却都是一惊，大邺并不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这一套，虽说这些年对未出嫁女子要求越来越严格，但是闺中少女也并不避讳谈及自身婚事。两家若是有意要相看，女郎的意见也会被相对考虑。

　　大邺贵女因为许多都愿意去考云上书院，书院毕业便已经十八了。如此便拉高了女郎们出嫁的年龄，像曹婉纯这样不过刚刚及笄便要开始相看的还是在少数。

　　便是魏子苒都皱起了眉问道：“可是家里人说了些什么，怎么这样着急。”

　　而且今日看二夫人的神色，似乎也并不知道曹家人，甚至曹婉纯的打算。

　　“是今日家里人才来的信。”曹婉纯眼里多多少少溢出了些失落：“怕是晚些时候姑姑回去也能看到的，说是来了两封，应该是分别给了我们。”

　　她话没说完，曹家与陆家订亲于陆家未发迹前，曹父原先不过是高陵的一名通判，陆老爷子当年看曹家治家森严，曹氏进退得当，而次子又是个浪荡性子，这才给次子聘了曹氏。只不过虽然曹氏颇有手段，又会做人，但曹婉纯的父亲却并没有这样的本事，而母亲性子软弱，拿捏不住后院的妾室，这才养成了曹婉纯冲动口无遮拦的性子。

　　在曹家，她要代替母亲立起来，但却没有人教她如何好好地立起来。

　　先前曹家得到风声陆二公子要回京和老夫人要为其相看的事情，曹父身边得贵妾阮氏便鼓动着要将曹婉纯送过来。对方压根没替她想过，只是说：“我们家大姑娘便是当不成陆二公子的夫人，当个贵妾还是有机会的。”

　　当时她听完便气得要落泪，姑姑在陆家是二夫人，她是正经的亲戚却当了个贵妾。这到底是打谁的脸！

　　但到底还是报了一丝希望，要是二公子真的瞧上了自己聘位正妻，母亲的日子便会好很多吧。

　　只不过这丝希望在二公子回府后便早就没了。或许整个院子里的姑娘们都明白，陆二公子那样有主意的人，便是眼睛好了，目光也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只不过除了二公子之外，她们还有别的奔头，而她从小伺候在母亲跟前，除了灶上的手艺外，也不剩什么了。如今家里来信，她也是想回去的，离开家的这几个月，也不知道母亲被人如何磋磨呢。

　　这世道便是如此，女子不易。若是现世安稳，又有谁会乐意掐尖了心思往云上书院考呢，谁不是想着到时候谈婚论嫁时多几分砝码，来换自己嫁人后的安稳呢。虽然曹婉纯话未说出口，但其中张皇神色却让人看得心疼。

　　大家都是在内院生活的女郎，谁家后院又没有些糟心事呢。初读汉乐府，谁不是心心念念愿得一心人，只不过后院倾轧的事情见得多了，这些心思渐渐也就没了。

　　旁人不知道，陆知娴大抵还是知道自己舅舅的荒唐的。她心思单纯，陆家人口也少，虽然二老爷总是不着调，但有老夫人坐镇，莺莺燕燕至少没往家里来过。曹婉纯算是她的亲表姐了，虽然偶尔说话办事让人啼笑皆非，但到底人不坏，也处得久了，听她这样说，眼眶瞬间便有些泛红：“表姐何必这样说，便是母亲看了信，也是舍不得你走的。”

　　曹婉纯见她眼圈泛红，忙握住她的手道：“听湄洲姐姐说你们这次都考得不错，日后云上书院开了学，你们去了书院里，我一个人在这里也冷清，还不如家去了。”说罢，又叹道：“也怪我之前贪玩不读诗书，不然也和你们一同去考试便好了。”

　　其实就连蒋陶陶此刻也大约明白了，哪里能怪得了曹婉纯了，便是孟淑慧这样庶出的不声不响也能温书，那便说明曹家的环境是真的不好。若是曹父对女儿上心些，怎么会连个女夫子也请不起呢。

　　曹氏是出嫁女，便是再不满也不能插手兄长内院的事情。她虽然素日里觉得这个外甥女有些缺心眼，但也知道她人不坏，不然以曹氏的性格，就算兄长如何恳求，也断不会将她接到陆府里来的。

　　只不过就像曹婉纯说的，等院子里的姑娘们都去了书院，就留她一个，恐怕也不是很方便。

　　曹婉纯的话说完，众人情绪便都低落了几分。虽然早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是这些日子众女朝夕相处，虽说是为了二公子来了陆家，但到底二公子也不是她们真正的奔头，便是苏湄洲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讨巧着老夫人，心也是往云上书院里去的。

　　如此说来，虽说偶尔有了口角上的龌龊，但到底都算得上投缘。如此突然分别，众人心里都颇为不舍。

　　蒋陶陶想想问道：“只知道婉纯姐姐家在京畿附近，却不知具体在哪里。日后便是家去了我们也可以书信来往，若是以后姐姐出嫁，我们也是想去添妆的。”

　　说起出嫁曹婉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咕哝道：“哪又有这样快呢——”下一句“便是添妆你又能拿得出什么”便被她吞了进去。毕竟蒋陶陶也是好意。

　　不过到底是应下了蒋陶陶说的书信一事。

　　“你们若是书院里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也要给我说。”曹婉纯强笑道：“这样我便是外出做客交际也能告诉旁人我有姐妹在云上书院读书呢。”

　　苏湄洲心里也不好受，她一贯要强，面上不肯显露分毫，手里却快把帕子搓皱了，她在众人里年纪最大，向来有些带着众人做主的意思在里头。这次见曹婉纯这样难过，嘴里却只是道：“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呢。”

　　她瞟了眼忧心忡忡看着曹婉纯的蒋陶陶，轻飘飘地道：“妹妹也不用想着要早早家去，左不过我看陶陶可能要在院子里陪你呢。”

　　蒋陶陶满心离别的忧伤就被苏湄洲这一句话被弄没了，她瞪了一眼苏湄洲，虽说确实是想安慰曹婉纯，但怎么总是拿她开涮！

　　魏子苒被蒋陶陶挤眉弄眼的样子给逗笑了，她清清嗓子道：“好了，总归大家姐妹相识一场，婉纯不过是家去了，又不是不能再来，何必在中秋这样的节庆弄得凄凄楚楚。高陵有许多佛寺，改日踏青出游，我们再约婉纯一道便是。”

　　如此说来，气氛才渐渐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