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殇·花叶图》繁姝落槿

2、第二章

　　四年前，五月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金府内庭院雅静，葡萄藤架后一间木屋的雕花轩窗下，两名女子正在一张长桌前来回忙碌。其中一位是着白底碎蓝花的长衫少女，她云鬓斜梳，简单别了根乌木垂珠簪；另一位身高较矮，是梳着双丫髻的粉红衣衫的小丫鬟，手中捧着一个木格盘子。
　　“西府海棠、干玫瑰摆这边……再拿一束天竺葵叶、雉鸡尾羽三根……干竹叶和香蒲绒也要。”清澈的女声依次吩咐，又道，“鹭儿，最上面的这朵海棠的左侧是不是空了点，往左边撒些银光粉是不是更协调些？”
　　“嗯，银光粉一撒后，背景应该自然一点。”丫鬟鹭儿望着桌上平铺的厚画纸，道，“小姐一连两日忙着贴花叶图，是要送给谁吗？”
　　“我就是不说，你可以猜猜看。”
　　“太子殿下下个月庆生，莫非，这画是您特意送给他的？”
　　长衫少女摇摇头：“太子表哥在东宫见惯了奇珍异宝，我这幅手工画哪能送得出手？爹爹早吩咐我，将我去年年底做好的芍药绣盏呈献给他。”
　　鹭儿若有所思，顿时恍然道：“奴婢猜到了！这幅画是您送给叶……”话未尽，薄唇已被面前的一只柔荑堵上，长衫少女将玉指竖在唇边，又伸头朝窗外看看，转过脸摇头道：“你小声点。”
　　鹭儿“噗哧”一声笑道：“小姐放心，廊外的两名仆役调离到恬雅居，这会儿老爷夫人还在那边陪客人在饮茶呢。”长衫少女走到画纸前，继续捻起一截竹叶，用浆糊刷在它的背面，将叶子黏在纸上，淡淡道：“这会儿来的人，不知又是爹的什么同僚旧友。”
　　鹭儿低声道：“听阿文他们说，好像是东宫那边的什么管事。”少女蹙眉道：“表哥府上的人？他们来这里，又为了庆生之事？”鹭儿神色一暗：“小姐，非是奴婢多嘴。去年冬至在京郊祭祖后的宴席上，我觉得太子殿下对您好像……有别样的感情。”
　　少女的身子颤了颤，嗔道：“别乱说，我和他不过是亲戚间的葭莩之情。”鹭儿蹙眉道：“话虽如此，不过小姐您应该记得，今年花朝节那晚，席上太子殿下的目光好几次望向您身上，后来赏灯游园时，他还命人悄悄赠您一张花笺，你回家打开它，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郁闷了一晚上。好在后来殿下也没造访这里。”
　　少女闻言后，默默坐在绣墩上，心田如同化为被风浪搅乱的一池春水。
　　她金珠影早有钦慕的人，就是毓州城凌宇街的一位青年书画工——叶谦。
　　两年前的端午节，金珠影换做书生装，带着便装护卫离府去看龙舟，归来路上结识了叶谦。
　　叶谦是毓州城北“五彩画店”的店主，他待人亲和，字画也不错，还会吹笛、拉胡琴，并训练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她喜爱他的书画与工艺品，主动与他搭讪，还暗中命家仆照顾他的生意。
　　有一次混混儿闹事，他们抢了叶谦店里的碎银子，在争执中叶谦被砚台砸伤额头，是男装的金珠影带着家仆替他抢回了银子，并狠狠命家仆教训了那个无赖，之后两人日益熟悉。
　　一开始，金珠影并没有告诉叶谦自己的真正身世：她出身高贵，自幼长在毓州公主府，母亲是当今皇上的庶母妹妹骊阳公主。
　　当叶谦知道她是金府小姐后，曾一度有意疏远她，他淡淡说：“在下一介平民，金小姐若执意同我深交，我怕承担不起。”金珠影认真而坚定道：“我不赞同你的理由！如果志趣相投的人因为身份门第的悬殊就绝交，那‘知己’这两个字对你我来说，也太肤浅了。”
　　最终叶谦还是决定与她继续成为好友。他送过金珠影木簪、木棋等小玩意，还特地教会她用干枯的花枝叶黏上松脂或浆糊做贴图。而金珠影知道叶谦爱雕鸡血石印章、爱画爱种梅花，曾送给他几块上好的印石和一盆名梅“金钱绿萼”。
　　而太子温斐然，皇子中排序第二，原封冀王，因前太子温逸然猝然逝去，才得以承嗣。他亦是她的表兄，年长其四岁。
　　三年前，十四岁金珠影随母亲第一次上京面圣。在靠近皇宫的竹韵水阁的雅间，天真活泼的她与其他皇家表姐妹聊天，此时窗内误飞进来一只美丽的蓝金纹蝴蝶，她用丝巾将它捉到，谁知在把它移进笼子时不慎让它飞了出去。金珠影提着竹笼急忙追了出去，在水阁长廊尽头的拐角处迎面撞到了一个人，竹笼骨碌碌滚到廊柱边。
　　那个人起身捂着头，望着面生的她奇道：“你是谁？怎么冒冒失失的？”金珠影见面前的青年年约十七八岁，着缥碧衣衫，戴紫冠佩玉带，不知是哪一位皇亲国戚，她是家中长女，很少和这样年纪的男子说过话，但良好的家教，让她大方敛裾欠身行礼道：“我乃骊阳公主之女，为捉蝴蝶无意冲撞了您，望见谅。”那青年朗声笑起，抬起手道：“本宫眼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金家表妹，快快平身！”
　　原来被撞那人是太子温斐然。那次邂逅之后，他命人特地将从滇南弄来的好几只珍贵的彩蝶送给自己。后来的几年中，金珠影一直住在毓州，除了前年新春太子大婚时出席过京都婚典，再也没与东宫有过交集。
　　太子温斐然大礼迎娶了卢氏，可惜卢太子妃命薄，去年仲春因难产生下小世子后一病不起，小世子满月后不久，卢氏就去世了。今上在太子守丧期满三个月后，曾向他提出续弦一说，可被太子推脱了此事。
　　去年冬至日的大典期间，太子在迎接金珠影一家时，很是热情，在与其父母交谈时，看似无意向金驸马问及这位表妹的婚配，并说这位可爱表妹的婚事他会尽心把关。当金家在返回临时住处的半路上时，因马车轮受损困于道上，正巧身后东宫的马车经过，太子特地下车命人安排他们乘上本来由东宫妃嫔崔良娣和孟良媛同乘的另一辆马车，自己则让崔、孟二人挤进他与小世子所乘的马车。
　　加上太子于花朝节上给金珠影花笺一事，一来二去，金驸马和骊阳公主心中便有了数。
　　可是金珠影对这位未来君主的候选人只有敬重，心中并无波澜。她向叶谦学画，曾梦想有一日，自己会和叶谦冲破家庭地位悬殊的阻力，成为书画眷属，可是那只是少女不切实际的幻想。
　　令人担忧的事情很快到来了。
　　五日后的清晨，金珠影怀揣着用熏干的花枝叶羽精心贴好晾干的《林樾妙音鸟图》，来到凌宇街的五彩书画店门口时，发现画店已经关门大吉。
　　隔壁的竹器店店主陆三见到金珠影，将她引进店里坐下，告诉她五彩画店主人在昨天夜间匆匆搬走，还交给她一个装着八哥“洛洛”的鸟笼以及两幅画，说是叶谦留给她的。
　　黑羽八哥“洛洛”只会叫着“贵客您好，恭喜发财”等几句简单的话。
　　金珠影打开画卷，一幅图上是一颗明珠和一张檀弓，另一幅图是落叶背景中，一只大雁南飞，奇怪的是，雁儿眼眶落泪，身后有几只金色羽箭。她看了画后着急道：“陆老板，究竟发生了何事？”陆三支支吾吾道：“这个……陆某真的不清楚，金相公就别为难我了。”
　　叶谦的不告而别，令金珠影一时不能接受。她知道叶谦不是孤身一人，他家还有一个年近半百的寡母，即便他们想要搬家，母子二人也不会来不及和老邻居打招呼就匆匆离去；而且陆三说话的含糊态度着实可疑。
　　她从荷包里拿出两块碎银子给了陆三，沉声道：“我绝不会说出去的，拜托您了。”
　　陆三犹豫了一会，才装着要她挑选竹器的样子，将她带到里间，道：“那天半夜我睡不着，起身点灯，继续去做未完成的竹雕弥勒佛，发现隔壁有些嘈杂。我打开木门，见画店门口有四五个陌生人，停着两辆马车。我询问叶谦要去哪里，叶谦一边说自己要搬回老家，一边朝我挤着眼睛，我心中甚疑。叶谦又回身对驾马车的人说，他想从箱子里抽些零钱和几件旧衣服送给我，并悄悄跟我说：‘衣服里头裹着几卷画轴，请你代管。若是金公子过来找我，您就将这个鸟笼和那两张贴有花枝叶的图画送给他，就说是我给他留作念想，画中有我的深意。若金公子不再来找我，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金珠影仔细地凝望着两幅画，片刻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匆匆离去。
　　“明珠、檀弓、落叶、泪眼大雁、金色羽箭……这些意象，分明就在暗示着自己与他……莫非这次叶谦的离开与东宫的人有关？！”
　　她心情郁闷，浑浑噩噩地回到金府，尚来不及询问双亲，母亲的贴身婢女唤自己去堂屋。当骊阳公主满面慈爱地将要事说给她听后，她的心顿时像拂倒的玉瓶般摔碎了一地。
　　果然，那日在恬雅居来的是东宫管事，也是曾服侍过骊阳公主的女官，她带来太子的密信，目的是希望能迎娶自己为新太子妃。骊阳公主夫妇虽没有一口答应，但东宫管事提出可以给金府一个月的时间考虑清楚。
　　金珠影心急之下，问道：“五彩书画店店主远走之事，是不是与你和爹爹相逼有关？”骊阳公主皱眉道：“你在胡说什么？”金珠影冷哼了一声道：“娘无需猜测我是如何得知，只要给女儿一个明确的理由。”骊阳公主沉默了半晌，方说：“影儿，不要怨怪我们。既然你即将成为新太子妃，就必须舍弃过往，而你与叶谦暗中交往的事，已被你父亲派府上暗探调查后所知晓，因此叶家母子被迫连夜迁离粲州。”
　　金珠影摇头愤慨道：“新太子妃？太子在发妻卢飞羽死后，就设法让我来续弦……你们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思，这样做对我公平吗？！”骊阳公主叹道：“影儿你还单纯，那些想攀高枝的贫寒小子，不配成为你的夫婿。好姻缘的基础，还是门当户对……”金珠影后退至门口，面带不屑道：“门当户对？……哈哈，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叶家母子犯了什么错？你们就依仗权势欺负他们；就因为温斐然是太子，他就比叶谦人品高尚温良么？！”
　　她转身哭着跑向正门口，却被母亲命一干侍卫拦下。
　　骊阳公主上前疾言厉色道：“影儿，不要做出对不起金府和东宫的傻事。否则，叶家母子会因此受到你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