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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快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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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华山一样终年积雪不化的昆仑,广大而寒冷,站在风雪深处的老者拦住顶风前进的侠士,从枯苍的嗓子里的发出的话语一下被风揉碎在雪里:“莫要再向前了!前方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老人家怕是眼神不好,这谷口白骨累累的,何来不吐骨头一说?”
背着铁琴的姑娘接过老人递过来的小火炉,也用轻飘飘的语调接过老人的话头,笑盈盈地立在雪地里。
老人古怪的笑了一声,“南方来的小女孩,自然看不过这些。”
赵潆泓走到冰瀑前,稍稍仰头观望,“若是我看不过,也就不会来这了。”她转过身,指着冰瀑,“这后面就是恶人谷吗?”
老人忽然挺直了些脊背,目光却落到了赵潆泓的身后不远处,虽然雪雾迷茫看不真切,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衣带飘飘的清瘦人影。
“那边是谁!”老人高喊道。
赵潆泓跟着老人的眼神看过去,了然于心后随即宽慰老人道:“那是家中长辈,来陪我走一程。”
老人忽然盯住她,苍老的面孔上露出奇诡的神情,本来古怪僵硬的脸扭曲得更古怪了,“三生路可是只能一个人走的,叫你家长辈赶紧走吧。”
赵潆泓温和地笑了一声,“他不过是远远地看着我进恶人谷,老人家不要介意。”
“进恶人谷的人大都是没有牵挂的,如果你在外面有割舍不下的,恐怕不适合进这个让人胆裂魂飞的地方。”
老人从前一直劝着每个想要投身恶人谷的江湖人士,希望他们能回头是岸,把恶人谷描述得如人间地狱,这次也是一样。面前这个小姑娘一身清清朗朗,没有半丝走投无路绝境求生的样子,一双透亮的眼睛自然是和谷里那些大多杀戮红眼的人不一样。
赵潆泓眼角带着笑打量着这个老人,去揣测他言语中意思,还有是说这段话时的异常语调,听过许多诗歌说书的赵潆泓觉得自己又找到了当初去中原甚至关外各处寻找新奇故事的感觉。
赵潆泓觉得老人应该是一个经历过悲剧的人,或许心如死灰但不敢堕落,所以在这极恶之地边缘去劝说那些同他一样的人,然而赵潆泓相信,一个自身未曾走出悲剧的人,是没有办法劝说别人走回正道的。
“家师说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不会没有牵挂的。就像成为恶人,也是因为有了牵挂才成了恶人。”赵潆泓温温吞吞地道来,“老人家住在这数十载,又看到过多少人回头是岸呢?”
一年里有多少人停步在这里老人已经数不清了,他看着这个姑娘走入山谷,老人不过是叹了一声,重又转身返回自己的屋子,恰巧转身的时候看见刚刚那个还是模糊的人影渐渐走近变得清晰。老人看清楚后微微惊讶了一下,因为先前那姑娘说这是她家中长辈,然则他眼前的这个人倒与那姑娘差不多年纪,也长得一副好相貌,眉宇间也有一丝相似处。
“好人家的公子,也要往那恶人谷去吗?”
赵宫商将怀里的“大圣遗音”琴往肩膀上靠了靠,端在手中,眯眼看了一会儿赵潆泓消失的地方,用一个长长的咏叹语调吐字,“好人家的侄女儿,不爱听小叔的话。”
老人看了眼他手中的琴,目光一顿,而后扯出了一个笑容,嗓音突然变得不那么苍老,“好人家可在这里活不了。”
赵宫商终于转过头来看着老人,惯然一副漫不经心的倨傲样子,毫不避讳地上下慢悠悠的打量这个老人,随即目光溜溜偏了一下,头也跟着歪了一下,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前辈,您的人/皮/面/具卷了。”
至德二载,李亨派出李承寀前往回纥和亲,借得回纥数千铁骑,与郭子仪大军相互配合,先收回长安后又转战洛阳。
回纥士兵骑马进入洛阳城的时候,唐陶走在天璇影前面,两人一起混入大道两侧的百姓当中,这个时候回纥骑兵正好走近,唐陶想要横穿大道的时候被天璇影拽住。
唐陶回头瞪了他一眼,随后又转回头看棕马上神情轻慢的士兵,这个时候的百姓大多是感激回纥的援助帮她们收复了国都,其中便有一个布衣清秀的姑娘捧着水瓢上前,为征战的士兵送水解渴。
叶护王子只是瞥了一眼水瓢,再看捧着水瓢的柔嫩双手,满脸遮不住的轻蔑戾气,忽然叶护伸手钳住了这个姑娘的手,水瓢跌到地上洒了一地的水。布衣姑娘惊恐无措,被叶护强硬地拽到了马上。
两侧的百姓看到这一幕后都面色惊诧,虽然议论纷纷却没人敢上前置理。
天璇影又拉住了想要上前给叶护脑门一个追命箭的唐陶,被唐陶一甩袖子没有挣开。唐陶咬牙切齿地剜了他一眼,“耗子就是胆小怕事。”
天璇影面具下的表情自然是看不到,只见他放开唐陶的袖子,做出双手投降状,“得,我是胆小怕事,那你不用迁怒整个浩气盟吧。”
唐陶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们不是自诩心中有正义,专管这些恶人恶事吗?现在这倒不管了,以后别老来我们谷挑刺。”
天璇影挥开她的手,“你这么见义勇为,你们家小疯子到处撕人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
唐陶指了指他的脸皮,“看脸懂不懂?”
前面的王子叶护掳着那个姑娘疾驰入洛阳城,在城门口叶护忽然急勒缰绳,也不管在马上的姑娘,那姑娘从马上摔下来,忽然一道玄色的影子掠过,将那姑娘扶了一扶。
天璇影有些诧异地张了张嘴,在唐陶身后小声地说道:“广平王李俶?”
“嗯?”唐陶没太听清楚,疑惑地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看中间街上的那个人。
“……原来是大唐的广平王,怎么?我回纥男儿为你们战死沙场,今天在这里游街看看风景,王爷也要管?”
药葛罗莫贺驱马向李俶,神色间严峻冷漠,他身后的回纥士兵跟着他的步伐持刀向前,对峙着李俶。
天璇影道:“这个人怕是有点来头的。”
唐陶道:“一般话少的都是大人物。”
天璇影奇怪地看了唐陶一眼,“你师父也算是个人物,怎么就话很多?”
两人视线一齐转向街上对峙的形势,只见这个时候李俶后退一步躬身抱拳,道:“按照战前回纥与唐有约,克城之日,女子、财帛尽归回纥。”
李俶顿了一顿,“但近来战事频繁,民生凋敝,还请叶护王子怜悯百姓,予以修养之机。”
“等洛阳攻下之后,唐廷自会践诺前约。”
药葛罗一笑,“大唐幅员辽阔,有那么多女人财宝,何必吝惜?”他言语忽然冷漠了几分,带着些威胁,“广平王爷,你我有结盟之谊,可不要失了和气,也失了将士们的心啊……”
天璇影笑了一下,唐陶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天璇影道:“我只是觉得这广平王,怕是要被激怒了。”
他话音刚落,唐陶只觉得余光里人影一晃,待看清楚后,李俶倏然已经到了叶护身后,探手取了他的弯刀,又是身形一闪,施施然回到了原处。
李俶背对着这两个回纥人举着弯刀,平静地道:“王子若一意孤行,本王只好立下一言,今日回纥在我大唐是何行为,本王来日必回数倍以还!”
随同落下的愤怒的最后一个字,李俶将弯刀一掷,刀刃插入马蹄旁边的地面,惊起了马匹,使得众人噤声。
唐陶察觉灵敏,视线中的任何变动都会注意到。这个时候也是眉毛一跳,目光快速地看向视觉异常处,却没有在那建筑的尖顶上看到什么疑似人影,反而是有一只黑雕越过檐顶,飞过城门。
天璇影看着李俶离开的地方,最后只说了一句,“这回唐廷应下的诺言终归不大妥当。”
唐陶双手环胸瞟了他一眼,又瞟了他一眼,“所以我们这次来洛阳干什么?”
“方才广平王的表现,未免有点太不广平王了些。”
唐陶听天璇影神神叨叨的想呼他一巴掌,她和天璇影现在蹲在城门的顶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唐陶拿出自己的弩闲来对着天璇影调试了一会儿,天璇影怕她走火矮身让了一下,目光一不留神扫到她的弩身的时候愣了一下,“咦?这不是我送你的那把了?”
唐陶调了一个齿轮,“还是你那把,毕竟用的顺手。”
天璇影冷漠了一张脸,“哦,那上面那个没品的猪头是你画的?”
唐陶完成了夙愿搬起弩呼了他一巴掌,天璇影偏身一躲从城门顶上掉了下去,唐陶不怕他会摔死,但也跟着跳了下去。
天璇影一个翻身稳稳落地,唐陶跳下去的时候撞到他的背才让他踉跄了一下。
两个人跳下来的太是时候,刚刚拂袖而去的广平王李俶此刻正好走到城门,见到这两个从天而降行装诡异的人心中警铃大作。
天璇影赶忙一躬身作了个揖,唐陶鄙视了他这一次急功谄媚的样子,就听他说道:“见过建宁王殿下。”
唐陶道:“你刚刚摔傻了吧?”
唐陶还没表达完嘲讽,就听面前的“广平王”朗笑了一声,抬手去掉了易容,现出一张更比刚才神采飞扬的面容,“阁下想必是浩气盟的天璇影前辈。”
“殿下客气了,在下当不起这一声前辈。”
唐陶心想,这个人大概是觉得被叫老了有点小脾气吧。
面前的这个建宁王李倓其实和广平王李俶面貌肖似,只是稍稍易容了一点,唐陶仔细打量了一段时间直到天璇影扯了一下她,她才反应过来行了个礼。
天璇影道:“你在看什么?”
唐陶道:“他的眉毛真有特色。”
开元二十三年,李倓毅然随姊姊李沁远赴异域,在唐与吐蕃的长年混战中,李沁长逝,李倓所求深远而困于绝望,他回到洛阳的选择,息息相关于此刻垂垂挣扎的大唐,那一落千丈的盛世,催生出许多枭雄与事端。
唐陶和天璇影跟在李倓身后,一起走向护城河,看见那边牵着马的清贵男子。看着李倓上前与他会合,攀谈几句后将视线转向他们,飞眉入鬓的侧脸倨傲地微抬一些,“王兄可认识这两人?”
在李俶探寻的目光过来后,唐陶干脆大步上前,作了一揖,“先前东瀛入唐,殿下可知道一个叫猫儿的人?”
此刻的昆仑极寒之地,长歌门弟子赵潆泓走完血红蜿蜒三生路,面对着一排恶人谷护卫手中明晃晃的白刃,回头一望身后不见尽头的贫瘠山地。
而恶人谷关押浩气盟俘虏的囚笼里,一个青年懒散地蹲在囚笼边逗弄正在地上啄食的灰鸽子,在满面凶相的守卫拐角转身的一刹那,他微微一抬眼时便放走了那只鸽子,随即若无其事地一披衣袍靠着囚笼坐下,指尖捻玩着不知哪里来的金黄的银杏叶子。
那只灰色鸽子一路顺利地飞出了恶人谷,扑着翅膀在阴霾的浊空里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