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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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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湿滑,满是泥泞。
陈逸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没有手机,没有阳光,没有时间参照。
也许是三个小时,也许是四个小时。
灰色运动鞋在洪水里泡了一遍,本就被染成了土色,眼下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里,一个不留神碰到泥坑,直接被粘脱下来。
步子越发沉重,疲惫和饥寒交替袭击。
就在陈逸打算再次坐下休息时,忽然眼前一亮。
她看见一面屋顶,再平常不过的青瓦屋顶。整栋房屋被洪水淹没大半,只留下一层屋脊,安静地伫立水中。屋面瓦片颜色深浅不一,很明显,有一处是全新的青瓦。
这是阿婆的房子。
她拄着树枝手杖走近一些,看到屋子前立着的两棵高大蓝桉树,此刻它们也只剩下了树顶那一小丛翠绿。
陈逸笑了一下。
是的,她走对方向了。
***
薛山沿着河岸而行。
他绕过了老夫妻垮塌的房屋区,一直往下游走。
安静的山野林间,不时能听到一声男人的呼喊。
“陈医生!”
“老人家!”
“有人吗!?”
没人回应,他仍继续走,边走边喊。但他不能走太远,他还要回去,在那座废弃的房子里,还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等着他。
是的,他想,最远就到阿婆房子那里吧,不管什么结果。
时间在分秒流逝,还有一个现实,残酷地摆在他面前。
他昨天没按时服药。
通常情况下,服用一次美|沙酮的治疗效果最多能维持36个小时,而他自己的维持治疗的时间,一直较稳定的固定在24个小时左右。
不用计算他也知道,36个小时早就过了。
第一次戒断症状发作是在夜里。
彤彤和阿婆睡着,他浑身冒着冷汗醒来。心跳渐渐加速,胸口像是有一群蚂蚁在咬着每寸皮肤,他咬紧牙关忍着,但没能撑多久,浑身都出现了那种噬咬感。
他放开怀里的小姑娘,一把扑向河岸边,不断捧水拍向自己的脸。脑袋昏昏沉沉,视野似乎也开始模糊,天旋地转。
他伏在岸边,把头扎进水里,良久。
漫长的夜,他一遍又一遍催眠自己,强忍着理智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彤彤在身边,她和阿婆等着你带她们回家。
还有......
还有陈医生。
你要找到她。
当他再次醒来,看见天边的鱼肚白和归于平静的水面,他知道自己撑过了第一次发作。
但现在,走在湿滑泥泞的山路上,他感觉自己额头和后背开始不停冒着冷汗。
心跳开始加速,胸口发闷,那种感觉又来了。
浑身骨头被蚂蚁噬咬的痛苦,又来了。而且比昨晚严重很多,一波比一波强烈,恨不得立刻掐住自己的脖子,勒到窒息,恨不得把每一寸骨头撬开,把里面藏着的虫子全部拿出来。
他拼命摇晃着脑袋,似乎这样能让自己看清眼前的路。
身体渐渐不受控制,“咚”一声栽倒在地,他在泥地里滚了几圈,“扑通”一声,滚进水中。
霎时间,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混沌之色。水漫过他的眼睛,耳朵,渗入鼻孔、嘴里。
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那是十几岁来着?也是一个炎夏,他和方青野偷跑到邻村一户人家的鱼塘里抓鱼,结果被鱼塘主人逮住,那个高大健壮的中年男人,把他和方青野像拎小鸡一样拎到池塘边,一手抓一个脑袋,摁进水里惩罚。
就和现在一样,动弹不得,浑身没有力气挣扎,像游走在死亡的边缘线上。
但就在身体在不断下沉,意识模糊一片之时,他感觉,有一双手抓住了自己。
***
陈逸大口喘着气,跪坐在一边。
男人侧身对着她,身体蜷缩,眼睛微微睁开,茫然的眼神望着自己。
天知道她花了多大力气才把他从水里拉上来,完全忘了手上的剧痛,对着他又是拍背又是抠嘴里异物,三两下扒开他的上衣,瞄准位置就要开始做心肺复苏了,男人突然一声呛咳,胸口有了起伏。
薛山渐渐放松身子,恢复平躺,急促的呼吸缓和下来,胸腔里的心跳也渐渐趋于平稳。
睁开眼看到陈逸时,他有诧异,也有欣喜,但他似乎没力气表现出这些情绪来。
安静良久。
薛山突然冒出一句:“还以为是见鬼了。”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力气。
陈逸不解:“见鬼?”
但随即反应过来,她笑了,“我们都没死。”
薛山也扯着嘴角笑。
陈逸看着他,恍然发现这是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的笑容。
他总是一个人来门诊,机械地完成服药治疗,又一个人走。沉静而不苟言笑,这是以往陈逸对他的印象。
此刻,一句玩笑话,成功淡化了先前那生死惊魂的一刻。
半晌,薛山朝陈逸伸出右手,“帮我一把。”他整个身体还在乏力。
陈逸扶住他的手臂,他借力坐起来。
陈逸很清楚,他刚刚是毒瘾发作了,用专业术语来讲,也就是美|沙酮戒断症状出现了,和海|洛因戒断症状其实没什么两样。
“好点了吗?”她试着问。
薛山点点头,“陈医生,你——”
他其实想问她有没有受伤,但刚转过脸就看到她垂在身前的手,想出口的话被拦腰斩断。
陈逸知道他看见了自己肿成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坦然解释:“指甲掉了一个。”
十指连心,这种疼痛不言而喻。
她刚刚那么费力才把自己拉上来,薛山心里歉疚,也有点心疼。
他收回目光,看一眼四周的景象,问陈逸:“你一直在附近?还是......”
陈逸摇了摇头,“不知道被冲了多远,我逆着洪水方向走过来的。”
她看到薛山的时候,他正抱着头,一脸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她叫他的名字,没有反应,紧跟着跑过来,还没到人跟前,他就把自己滚下水了。
薛山点头,听见她问:“彤彤她......”
“跟我一起,还有阿婆。我们找到一个小学,她们在那儿暂时安全。”
心里的弦暂时松了一下,可陈逸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结。
薛山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缓缓道:“沿路过来,我没有看到那对老人家。”
陈逸静默良久。
薛山看着她,一身狼狈,衣服上都是泥水留下的一道道印,头发上也沾了几片树叶,脚上的鞋更是没法看。
还有她的手。
“你是来找我的吗?”陈逸忽然开口。
目光从她的手上收回,薛山点了点头。
轻轻呼出一口气,陈逸说:“走吧。”
陈逸先站起,伸手去拉薛山,薛山愣了一瞬,搭上她伸过来的左臂,低声道谢。
他注意到,自己稍用力搭她手臂时,她皱了下眉头。但等他完全站好,陈逸才不动声色摸了下自己的背。
薛山让她走前面,他在后面更好照应,陈逸面露些许难色。
“怎么了?”
陈逸咬了下唇,如实道:“我后背衣服挂坏了。”
一条大口子肆无忌惮敞着,黑色内衣胸带显露无疑。
薛山默了下,说:“那我走前面,你跟上,有问题及时出声。”
陈逸点头:“好。”
***
去往村小避难点的这段路,好像比之前好走了许多。
薛山在前面带路,他步子本来迈得大,见陈逸体力有些吃不消,慢慢放缓步伐,等她跟上。
两人偶尔搭话,不让“旅途”显得苍白无聊。
陈逸问起彤彤的母亲。
她向来不喜欢打探别人隐私,但是她又很疑惑,因为薛山的登记信息里,写的是未婚。
“过世了。”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这是陈逸料想过的一种结果,但被他这么坦然的口气说出来,又觉心中有些发堵,只能讷讷地致歉:“对不起。”
薛山并没有什么计较的意思,淡淡道:“没事。”
途遇一段稍险的小山坡,考虑到陈逸手上的伤,薛山先跳下去,转身朝她伸出双臂。
陈逸也不忸怩,搭在他的臂膀上跳下来,但还是不小心碰到手受伤的食指,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薛山看在眼里,忽然心生一个念头。
他低头看自己身上的T恤衫,虽然被水浸湿,但泥土不多,他扯住一方边角,用力一撕。就那么一下,看起来蛮结实的衣料,被撕下一块布来。
“衣服不太干净,但还是包一下吧,路上难免磕磕绊绊,树枝又多,不小心碰到也麻烦。”
看着他把布条递到自己眼前,陈逸愣了两秒,选择接受。
但她一只手不好操作,忍着痛缠了几下,布条还是松松垮垮的。
薛山从她食指上一圈圈取下布条,再重新缠上。
包扎指头和包扎一般伤口的方法是有区别的。陈逸注意到,他的手法很专业。
薛山打好结,陈逸收回手,顺便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你学过急救么?”
男人转身迈起步伐,陈逸紧跟上,望着他宽阔的背影,听见他淡然的回答:“学过一点,不过没你专业。”
这应该是谦虚客套的一句话,可听起来却觉得有点“显摆”的意思。
背后的人轻笑一声,没有再说话,薛山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不自觉唇角微弯。
有薛山带路和帮助,陈逸走得轻松很多,心里也踏实了很多。
一路上他们仍不停四周打望,不停呼喊,期望能得到那对老夫妻的回应。
气温在渐渐升高,两人都能感觉得出,应该过晌午时候了。
薛山察觉到身后的人停下来。回头,撞上陈逸黯然的目光。
前面就是老夫妻被泥石流冲垮的房屋残骸。
薛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时陈逸选择抱起彤彤,置身后的老人不顾,谈不上自私与否,这只算是灾难面前的一种选择,最优的、能让伤亡最小的一种选择罢了。
但心里的这个坎,可能一辈子都将过不去。
“走吧。”陈逸说。
继续往前,薛山带着她绕过老屋附近的淤泥,走了一小段水路。
后面这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有在路不好走,或者路上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泥坑、树枝时,薛山才会主动出声加以提醒。
其余时候,陈逸默默在他身后,像个忠实的跟随者。
肚子不合时宜叫了一声,陈逸有些尴尬,下意识抬眼去看薛山。
却发现,他好像在发抖?
他的步子也慢了很多,两手不再是自然下垂的状态,而是抱在胸前,他原本背有些驼,但眼下这种连头都往胸前埋的姿势,就好像......
陈逸快步上前,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轻声喊他:“薛山。”
男人停顿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在发颤:“没事,前面就到了,我们抓紧速度。”
离得近了,陈逸清楚看到他脖颈上冒出的密密细汗,她挪步站到他面前。
他垂着脑袋,嘴唇微微张开,喘着粗气。他额头上也出了一层细汗,脸色唰白。
从哪段路开始发作的?他隐藏得这么好。
一次又一次发作,却得不到任何缓解,身体和精神会逐渐面临崩溃。
薛山抬起头来,眼神变得躲闪。
陈逸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像是要穿透他:“坚持住,不要伤害自己。”
身体又抑制不住连抖了几下,薛山垂下脑袋,点了点头。
他说:“我会的。”
声音轻得不像话。
前面这段路宽一些,陈逸不再跟在薛山身后,而是站到了他身边,与他并肩走。
她紧握住他结实有力、却不可抑制瑟瑟发抖的臂膀,不断在他耳边鼓励:“保持深呼吸,放松,转移下注意力,想一想其他的事,想一想彤彤。”
她就这样一直碎碎念到避难的村小。
期间薛山没有再回应她的话,即便他很想说,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应付。他咬紧牙关,忍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脚下的步子越发沉重。
如果不是陈逸一直扶着他,他觉得自己可能会选择直接倒在某个路边。
踏进满是杂草的空院,一扇绿色铁皮门忽然打开,冲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彤彤飞奔过来,一把抱住薛山的腿,眼泪鼻涕全往他裤腿上蹭。
小姑娘自然也察觉到了他颤抖不止的身体,挂着泪痕的小脸慢慢仰起,不明所以看着薛山。
薛山感觉自己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想要把脚下的小丫头抱起来都做不到。
他咬着牙,极低地喊了一声:“陈医生。”
陈逸会意,立刻蹲下身子,把小姑娘的手掰开,将她圈进自己怀里。
几乎是同时,薛山用尽力气直冲进开先前彤彤待的那间教室,“砰”一声关上门。
小姑娘伸长脖子望向教室,想马上过去,但陈逸把她抱得很紧。
“没事的,别过去,爸爸在里面待一会儿就出来。”
小姑娘讷讷地,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里面待一会儿才出来。
陈逸紧紧抱住她,目光也投向那间废弃的屋子。
她听见一阵重物坠地的声响,还有男人痛苦不堪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