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窥雨》非期而然

5、第 5 章

　　“怎么呛到了？”

　　裴濛咳了两声就缓了过来：“喝太快了，没事。”

　　说着，他伸手拿了张纸巾。
　　趁着拿纸巾的动作，裴濛目光微动，看了眼给自己倒酒的女人。

　　只见女人表情不变，手握醒酒壶，从容地往他杯子里倒着酒，似乎对他刚才的反应没有一丝触动。

　　“谢谢。”他接过酒杯，冲女人颔了颔首。

　　女人也冲他点点头，然后又坐回裴溟旁边。

　　裴溟笑着打趣他：“这次可别再一口气干了，我可不想话都没说几句就送你回去。”

　　“不会。”
　　裴濛冲裴溟举起酒杯，“刚才是我太冒失了，这次换我敬你。”

　　到底还是接触得太少，即使有着浓厚的血缘，这顿饭对于裴濛来说还是吃得有些拘束，而且他总觉得裴溟话里有话，并不只是单纯地跟他吃饭聊天。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悄悄思考。

　　他觉得裴溟似乎是在试探和拉拢他。
　　无论是那块价值千万的名表，还是脚下这座全江城最豪华的酒店，包括落地窗外的万千灯火，甚至是那位坐在裴溟身边的美人，都是来自裴溟的试探。

　　他在向他展示。
　　也是在无声地诱惑他。

　　兄弟俩又聊了一会后，门外忽然有人敲门。

　　是裴溟的下属。
　　对方进来后径直走到裴溟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接着裴溟就站起了身。

　　“我去处理个事情，很快回来。”说话时，裴溟脸上还带着笑意，但在走到裴濛看不见的地方后，笑意骤然消失，深黑色的眼眸也在刹那间阴沉下来，里面无声地酝酿起风暴。

　　“咔嗒”一声，包厢门被关上。

　　裴濛轻呼了下气，感到了一点轻松。
　　但很快，他就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他立刻抬起眼，正对上桌对面女人打量的目光。

　　见他看过来，女人道：“你们不是亲兄弟吗？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拘束？”

　　裴濛没有作声。
　　他垂下眼，继续切牛排，并不想跟哥哥的女人有多余的接触。

　　见他不吭声，女人没有在意，又道：“上次的事情，我得跟你说声对不起。”

　　裴濛抬眼，目露疑惑。

　　女人接着道：“上次在别墅里我对你态度不太好，你别介意，当时我心情不好。”

　　裴濛道：“没事。”
　　说完就要低下头，继续切牛排，却听女人又道——

　　“你哥没有跟你提起过我吗？”

　　拿着刀叉的手忽然攥紧，裴溟微垂眼眸，语气淡淡：“没有。”

　　女人单手托腮，长发随着动作滑落，披散在雪白的肩头。
　　她看着他，有点不相信：“四年里一次都没提过？”

　　裴濛依旧垂着眼没有看对方：“可能提过吧，我记不太清了。”

　　“好吧。你多大了？”

　　裴濛蹙了下眉，耐着性子回答：“十九。”

　　“在上哪个大学？”

　　“江大。”

　　女人笑了下：“我弟弟也是江大的学生。”

　　听到这，裴濛神情微动。
　　他想了想，抬头看向女人。

　　今天女人打扮得依旧非常漂亮，不过和上次见到时的风格不太相同，这次女人穿得是一条藕粉色的系脖长裙。
　　细细的吊带挂在同样细细的脖子上，整个上半身只有一片薄布遮挡，形状优美的脖颈和肩胛完全露出，上面隐约能看到一点引人遐思的痕迹。

　　不过这点痕迹和背后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裴濛还记得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在女人转过身的时候，他注意到那片雪白的背上几乎没有一块皮肤是干净的，尤其是肩膀那块，痕迹几乎连成一片。

　　一个男人会在女人身上留下那么多痕迹，肯定对女人是非常喜欢的。
　　但是让女人穿着暴露的衣服，把那些原本只该属于两个人的隐私让外人看见，那要么是心理变态，要么就只是把女人当玩物。

　　想到这，裴濛心下更加复杂。
　　他想了想，道：“我刚才听见他喊你洱洱。”

　　“怎么了吗？”

　　裴濛问：“哪个‘er’？”

　　“耳朵的耳。”
　　女人有些疑惑，“怎么了？”

　　裴濛不答，继续问道：“全名？”

　　女人却摇了摇头：“你只需要知道我叫耳耳就行了。”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为了和真实身份区分开，以及避免被人查到真实身份呗。

　　江洱心道，他对外一直是这副说辞，并且裴溟也很配合，从来不会跟别人说他的全名，所以即使裴濛当着裴溟的面说起他的真实身份，裴溟也会替他隐瞒，把江洱和江耳说成两个完全独立的存在。

　　这也是这么多年他的马甲一直没被发现的原因之一。

　　不过……
　　裴濛果然是察觉到什么了吗？否则为什么这么在意他的名字？

　　江洱心下微沉，面上却不露声色，风轻云淡道：“没有为什么。”

　　裴濛拧眉：“这算什么回答？”

　　“你很好奇？”
　　江洱歪头看着对方，“可你不该对你哥哥的女朋友这么好奇。”

　　-

　　江洱只是不希望裴濛再问下去，也不希望裴濛过多地关注自己的马甲，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的随口一说，如同闷棍一般狠狠地敲在了裴濛的脑袋上。

　　裴濛当时表现得很镇定，回复得也很得体，在裴溟回来后也没有露出一丝异样，但只有裴濛自己知道，他的心里有多么慌张，甚至他觉得自己最后是狼狈而逃的。

　　直到回到学校，洗完澡躺到床上，裴濛的心绪也依旧没能平复。

　　只要一想起那句“可你不该对你哥哥的女朋友这么好奇”，裴濛就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心像是被人猛地攥了一把，脑中也一片空白。
　　裴濛记得自己当时整个人都怔住了，心脏狂跳，有种遮羞布被扯掉后的羞耻和难堪。

　　因为，他的心事被戳中了。

　　他确实对哥哥的女人很好奇。
　　甚至在很久以前还对其有过幻想和憧憬，或者说，对方就是他的白月光。

　　而且还是裴溟一手为他编织的白月光。

　　-

　　裴濛在南城的郊区长大，从小就和母亲相依为命。

　　母亲没有对他隐瞒父亲的身份，所以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富甲一方，是个非常厉害的大人物，而自己也是货真价实的名门之后，真真正正的大少爷。

　　但小时候他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也并不向往哥哥过的那种奢华生活。

　　因为他知道父亲除了他和哥哥这两个孩子外，还有很多孩子，他的父爱被分成了无数份，哥哥只能得到一点点，而母亲就在他的身边，只陪伴他一个人，他可以独享母亲所有的呵护和爱，所以他一点也不羡慕哥哥。

　　可渐渐的，他的想法就变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并没有独享母亲所有的爱，甚至他觉得母亲更爱哥哥。
　　她时时刻刻都思念着哥哥，心心念念地盼着哥哥来看她。每次哥哥一来，她都会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对哥哥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眼睛都是亮的。——这种浓烈的爱意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心中的天平倾斜，小小的孩童体会到了嫉妒的感觉。
　　但受到的教育告诉他嫉妒不对，不该嫉妒，并且哥哥也是母亲的孩子，理应得到母亲的爱和关注，所以他不能嫉妒。

　　不该，也不能。
　　于是小小的他把这些想法压在了心底，没有表现出来，也谁都没有告诉。

　　只是他越来越不开心，也越来越沉默。

　　之后再听到哥哥描述他在江城的生活时，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波动。
　　他开始在心里比较，把自己的生活和哥哥的生活进行比较，于是不满、不甘等负面的情绪开始包裹他幼小的心脏。

　　为什么哥哥可以认识那么多人，结交那么多朋友，而他却一个朋友都没有？

　　“我妈妈不许我跟你玩，她说你的衣服鞋子都特别贵，万一弄脏了我们家赔不起，要我躲着你一点。”
　　“我爸说要是把你磕着碰着了他就打断我的腿，太麻烦了，去山上玩怎么可能不磕磕碰碰嘛。你跟别人玩吧，我们不想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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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儿园小学的时候他没有朋友。

　　“大少爷，我们就想偷偷摸摸地打个架，你跟过来干嘛？你万一受伤了我们都得被骂死。”
　　“这次野炊还是别带裴濛了吧，他哪能吃这些东西？出了事谁负得起责？”
　　“没办法，我们不是一路人，本来就玩不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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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中高中的时候他也没有朋友。

　　明明他遇到的人都很善良，但他就是没有朋友。

　　他和南城格格不入。
　　和整个小镇上的人也格格不入。

　　他的心态更加失衡。

　　为什么哥哥可以住在适合他的地方，而他要住在一个他融不进去的地方？

　　为什么哥哥可以得到父亲的看重，而父亲却从来没有来看过他一眼？

　　为什么母亲那么爱哥哥当初却不带走哥哥，带走他却又不专心地爱他一个？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无数个为什么几乎要挤爆他的脑袋，他无处宣泄，无人诉说，只能一个人拼命地在田野间、山间奔跑，直到累得脱力，没有精力再去想那些东西。

　　时间一长，年纪和见识增长，他开始接受现实，心态也慢慢归于平和。

　　可就在这时，裴溟却忽然分享欲大增，总是来找他聊天。

　　——裴溟恋爱了。

　　裴溟没有告诉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告诉其他人，只告诉了他。

　　在裴溟的描述里，他的女朋友是个处处都完美的女生。
　　她高挑漂亮，成绩好，笑起来特别好看，性子活泼又可爱，善良又大方，他非常喜欢她。

　　裴濛相信裴溟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女生，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裴溟那种样子。

　　以前的裴溟对谁都很冷漠，高高在上，不好接近。
　　为了在所有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他极度的努力，又极度的自律，所以他无比忙碌，连来南城看望母亲都是偶尔才能挤出一点时间过来，而且基本是当天来当天走，自然也就没空交女朋友。

　　虽然处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他却活得如同一个苦行僧。

　　可自从他和那个女生在一起后，整个人都变了，不再那么冷冰冰的，为人处世都温和了许多。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们的兄弟关系开始拉近。
　　他们不再几个月半年地无话可说，开始时不时地有些交流，只是交流的中心都围绕着那个女生。

　　他还记得有次他生日，裴溟飞过来给他庆生。
　　那天天特别热，他们就一块去海边游泳，他偶然注意到裴溟背后指甲划出的痕迹，裴溟看到后直接很大方地告诉他说成为男人是一件快乐的事，让他也去找个女朋友。

　　于是他对裴溟的女朋友更加好奇。
　　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生能让裴溟看上，并且让裴溟愿意为其作出改变。

　　可裴溟藏得特别紧。
　　他不给他看女生的照片，也不告诉他女生的具体信息，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告诉他。

　　裴溟对女生的爱意强烈，独占欲也强烈。

　　可未知只会愈加引人探究。
　　拼命掩藏只会更加令人心生好奇和向往。

　　偏偏裴溟还总是跟他说那个女生有多么好多么特别——

　　“她是不一样的。”
　　“很多人喜欢她，但她只喜欢我。”
　　“她总能令我开怀。”
　　“她是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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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处在发育期，激素的变化让这个阶段的少年敏感又不堪一击。
　　那时的他孤独而沉默，好不容易才接受现实把负面情绪强压下去，可裴溟突然的分享欲又很容易地揭开了他才结了层薄痂的伤口。

　　他感到痛苦，并且第一次生出了强烈的怨怼情绪。

　　他宁可什么都不知道，宁可做个粗神经的笨蛋。
　　他心想要是不知道父亲的存在就好了，要是看不出母亲的偏心就好了，要是可以不在乎有没有朋友就好了，要是哥哥不跟他分享生活不跟他炫耀女朋友就好了……

　　要是当初是他被留在父亲的身边就好了。

　　要是哥哥的女朋友是他的……

　　就好了。

　　他也想要完整的爱。
　　想要独一份的、浓烈的、非他不可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