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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时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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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梦越来越繁杂,芈初却能逐渐分辨虚幻与真实。她已将芈春的经历梦到了七七八八,她知道芈春不喜欢楚国。
大多数时候,芈春都待在一株枇杷树下,直到被家仆的呵斥声惊醒。若非离开了楚国,她的一生都将是软禁和欺压。
但唯有一件事,芈初一直没能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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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第一笼太平花绽放时,阳平来到了素衣巷。
芈初知他定要来一次的。
“左司马有什么事吗?”芈初隔着院门问道。
“客到门前,主人不让进吗?”
“左司马是客吗?”
“王女难道还记恨先前的事。”
什么叫先前,那事儿根本就没过去。这个时代的八卦更新速度很慢。
“楚国内乱的消息,王女就不好奇吗。”
“左司马不要乱称呼,这里没有什么楚国王女。”
阳平从善如流:“事关宜夫人,子春依旧不想听吗?”
“慢走不送。”
“月前的楚国春祭庆典上,宜夫人持刀刺杀了楚王。”
芈初没再答话,阳平笑道:“子春还不肯开门吗,还是要平继续说下去……这附近的人家想来不少。”
芈初将门打开,见只有阳平一人。她下意识去看他的鞋。
“这巷口太窄,不便车马进入。”
不用想也知是他的车驾违制了。
阳平打量起她的院子,看到了她的箭垛:“子春好雅兴。”
芈初径直进了房间,给自己倒了杯茶。好半晌阳平才晃进了屋。
“平不值得一碗茶吗?”
芈初看着他。
“消息传到楚国时,宜夫人认为楚王早已杀害了她的女儿,在卫国的对峙不过是一场演砸的戏。”阳平似是觉得好笑,“宜夫人与子春的想法倒是殊途同归。”
芈初沉默地给他倒了杯茶。
“子春好手艺。”
“楚王身边护卫无数,宜夫人怎么可能得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先楚王一脉还是有些手段的。宜夫人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把剧毒匕首。”
“楚王会让她近身?”
“内乱起因在于王女,楚王巴不得她有示好的姿态。”
芈初无意识抚摸着杯沿:“那宜夫人——”
“刺杀得手后,宜夫人当场自绝。”
大脑一空。
子和兄的话言犹在耳。
阳平盯着她,仿佛想从她的神态中看出什么。
芈初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阳平身上:“楚国想必已经大乱,左司马却跑到我这小院来。”
“楚王生前并未定下世子,诸子内斗,正是先楚王血脉回归的契机。”
阳平的野心果真不小,位在鲁国,却打起了楚国的主意。
“左司马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子春在楚国受尽欺辱,如今有机会一雪前耻,何不——”
“楚国之事,与初无关。左司马若无他事,初便要送客了。”
阳平觉得奇怪:“王女不愿承认身份,是想避开联姻。眼下并无此等紧迫事,又何必假戏真做?”
还真是不依不饶。
“卫国之行,令左司马多有受挫。左司马倒是不生气。”
“当时自然生气,但事随时变,一切都只是生意。”
若在以往,芈初怕是会深以为然,但现在她想到了端木辞。子献兄行商诸国,是个真正的生意人,她却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
“天下浩大,除了这桩生意,还有别的生意。左司马恐得另寻一个了。”
“是平眼拙,未料到子春是胆小之人。”
“初一向胆小。”
阳平拿起茶杯,打量着上面的纹路:“那么平有些好奇,生母因自己而死,胆小之辈将如何自处?”
说完手一松,茶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响。
茶水洒了一地,芈初瞧着这狼藉,笑道:“或许会宁求瓦全。”
阳平瞧她处变不惊,嘴边的话被悉数逼进腹内,心思一转:“子春可是依旧记挂姜门。”
“左司马倒是消息灵通。”听他的口气,似是早就知道姜子令自己出府一事,“公孙府中有你的人……你认识晴子。”
“姜白的路,终究走不长远。何况他还去了宋国。”
姜子的主张有多不实用,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但她敏锐捕捉到阳平用词的不同寻常,何况?
“宋国又如何,虽与卫国有姻亲,可是未必不能容下姜子。”
阳平看着她:“子春非姜门中人,一心留恋只会事与愿违。”
“何以见得?”不是姜门中人,就一定得是他左司马的人吗。
“子春比平更加清楚。”
阳平显然十分有自信,他既吃过一次亏,还敢用她当棋子。芈初想知道宋国发生了什么,不好与他撕破脸皮,只作思忖状:“容我想想。”
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子春可在?”
是闵阙的声音。
芈初看向阳平,眼中有送客之意。阳平低头一笑,难得识趣,起身告辞。
门被打开,闵阙看见阳平,也不意外。巷口的车马他远远就看见了。
“草民见过左司马。”
阳平嗯了一声,想起什么,转身对芈初一笑:“平给子春两日时间考虑。”
非要当着闵阙的面说这句话,傻子都知道他想干嘛。
“初知道了,左司马慢走。”
阳平这才慢悠悠离开。确认他的身影在巷口消失,芈初这才请闵阙进屋。
“方才左司马失手打碎了杯盏,子亏兄稍等片刻。”
“无妨。”
芈初很快将地面收拾干净。
她端着茶走到闵阙身边,见他眼底发青,胡茬丛生,衣袍的下摆沾了许多泥点。心中生出些许不妙。
“子亏兄别来无恙,家中小妹可还安好?”
闵阙将芈初沏的茶搁在一旁:“子春同左司马——”
“碍于情面,初不好立刻回绝。两日后再说也不迟。”
芈初见他神情犹豫,以为是在顾忌假王女一事。她坐下端起茶抿了一口:“子亏兄若不自在,可以不必寒暄。”
“两月前家中传信,说是舍妹病重。待我归乡时,食医却不许我进去。说是半个村的人都卧病不起了。”
这不就是传染病吗?芈初身体下意识向后移了移。
“如今情况如何?”
“舍妹暂且无碍。只是家母为照顾小妹亦身染此病……恐怕就在这两三日了。”
芈初张了张嘴,说不出安慰的话。
“但我今日来,不是向你说这些。乡里向无恶疾之人,如此接连发病,定非偶然。我多方询问,得知乡中曾有一宋国的逃犯经过。恰好昨日子献书信发来,告知我宋国生了时疫,我这才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芈初立刻明白了阳平所言为何意。
“姜子他们——”
“因为时疫,子献没能和夫子汇合。他已有十日未收到夫子的消息了。”
“子献兄如今在何处?”
“宋楚边境的巨阳城。他正在准备进入宋国,但我已去信让他勿要妄动。吴、齐之战还未到尾声,随时会发生意外,他不能以身犯险。”
芈初好像知道了闵阙的来意。
“家母正在弥留之际,私心令我不愿离开,而留在鲁地的弟子处事板正,多难堪大任。”之前有阳平在,闵阙不愿他瞧出端倪,强作精神,此刻却是疲态毕露,“但子春若不愿,亦不必勉强。”
芈初沉默。这个时代医疗落后,一旦染了恶疾,存活率会很低。
“除了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最好的弟子都跟去了宋国。
“此事艰险,若非自愿,终会退却。”
“时疫一事,还有谁知道?”
“他们应还未察觉鲁地与宋地的关联,但那宋国逃犯仍在流窜,下落不明。”
如此说来,鲁地也非安全之地。
芈初找到了一个理由,心神一松。
“我有些金,子亏兄拿着去准备一副车马,再买些药材。因家有病人,阳氏不会生疑。”
“他与此事有关?”
“阳氏应知晓宋国之事,我担心他会有所阻拦。”虽然阳平不至于谋害姜子,但总要做最坏的打算,何况他事不关己的态度已表明了立场。
“我明白了。”闵阙皱眉,“我该等他走后再找你,只是担心——”
“嗯?”
“担心他会为难你。”闵阙笑了笑,“倒是我多虑了,子春是个有主意的人。”
芈初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时日紧迫,子亏兄今日就需将这些事办好。我明晨就走。”
“你不可一人上路,我再去物色一人。”
“嗯。”途中变数无穷,不是她一人能够支撑的。
话不多说,闵阙起身接过钱袋,走至屋门时,芈初突然将他叫住。
“子春还有何事?”
“在卫地时,姜子可曾说过什么?”
闵阙听懂了她想问什么。
“子春不像是会关心这些的人。”
“姜子该是对我失望非常,若是我去宋国,只怕他并不愿见到我。”楚王驾崩之事终会传遍诸国。
“子春勿要犯傻。”闵阙眉宇间依旧是掩不住的疲乏,但他的语气却格外温和耐心,“在生死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
“但是姜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子春什么时候这么听夫子的话了。”他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脑袋,“不要钻牛角尖。夫子的道,未必就是你的道。”
从子亏兄口中听到这句话似乎并不奇怪。
“我并非要追求姜子的道,只是……”只是她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不在意姜门。
“夫子当时没有说什么,他不会随意用自己的想法干扰弟子的判断。”闵阙一笑,“而我选择此刻来找你,就是我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