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雅舞》greenlillis

2、仙人

　　乐正家乃是上古时的礼乐家族，组中人士皆丰神俊秀，容貌清丽，彬彬有礼，风雅至极，于音乐方面的造诣更是无人可比。传说乐正家第五代家主乐正清风，以一把独弦琴卓阳关外逼退胡虏，独弦琴一曲《魂归》声闻于天，动人心魂，彼时黑云掩日，薄雨潇潇，卓阳关三日三夜哭声不绝，直至千年以后的今日仍为人口口颂传，人人都为不能亲耳一闻仙音而拊掌长叹。乐正家凭借家族中的音律绝学成为历朝历代的宫中乐官家族，宫中乐官一百一十七名几乎尽为乐正家所出，世人皆争与乐正家交好，真真是一名震天下的名门望族。但乐正家祖宗遗训，不可与政，营党，滥交，只准潜习音律，除出仕乐官，其余族人必要隐居避世，不问外事，家规森严，不容触犯，乐正家违背家规的人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一杯红尘醉，但求莫心碎，中此毒者立时而亡，且是忘却所有，含笑而终。因此改朝换代，惊天动地，但乐正家却兴繁依旧，做着乐官，乐正族人只忠于乐正二字，根本没有忠君一说，让君主们是又爱又恨，幸好乐正家音乐惑人，与世无争，不然，君王又怎么会任由自己不能掌握的存在来挑战自己的威严呢。
　　乐正家族的府邸在东北方的深山之中，这是极东之地，再往东便是一望无垠的忘海，传说忘海彼岸乃仙人之境，渡过忘海便可忘却执念，心澄如镜，悟道修仙，但忘海之上有无数幻境，乱人心志，在有记载的一千五百年里，曾有无数想成仙的人来渡忘海，但均不出一里便发狂坠海，发狂时的凄厉哭喊令岸边相送观望之人噩梦连连，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渡海成仙，但前例种种，仍不能阻止自大贪婪之人前来渡海，真是可笑，可叹，欲念如烛火，贪人如飞蛾，明知是绝路却仍为了那虚幻的希望飞蛾扑火，大概是因为逐欲就是人不可抗拒的本能吧。
　　乐□□邸历史已逾千年，府中建筑均是由不腐不烂，水火不侵的凤凰木与各种玉石所建，经过历代主人精心打理，朴素雅致，端庄大器，树郁花繁，草香侵人，真是雾海琼花，美如仙境。世人故谓乐正家宅为乐正仙府，仙府中人，自又被人们奉为仙人了。
　　可惜这人中之仙终敌不过人中之魔，仙的善意豁达在这红尘之中不过是弱者的可笑借口，今世已不同于古时，乐正家看不到，看不破，导致了乐正家几乎亡族的下场。
　　乐正家第十四代家主乐正璃镜不知修习了什么秘法，竟活二百零三岁不死，当时的国主炽焰皇明阎求方不得，一怒攻入乐正仙府，乐正家只学医术，从不习武，又怎比得过文韬武略的炽焰皇手下杀人顷刻，锐如利刃的炽焰军，乐正仙府中人被屠戮殆尽，在外未归的成了遗族，乐正遗族为了复仇，隐姓埋名，修习武艺毒术，暗器机关，兵法谋略，只为复仇。二百年后，适逢乱世，末主废政，群雄遽起，经过好一番生死，第二十代家主乐正音华终于率乐正家扶当今王上，炽焰皇的后代明月朗登位。可这乐正音华身负家族血仇，又怎助了炽焰皇的后人呢？原来经过二百年的时间消磨，恨仇已淡，乐正家血液中的悲悯之心使乐正音华放弃复仇。冤冤相报何时了，仇恨只会把两家的无数后人推入血腥的漩涡之中，让他们一生都活在对一些人的仇恨里，对一些人的愧疚里，活在痛苦之中，仇恨的沉重让他们无暇顾及自己的幸福，发现生活的快乐，这是对他们后人的不公。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与即将出生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他们也是无辜的，先人之恨不能让无辜的人背负。因此，乐正音华选择了一种特别的方式来结束两家二百余年的世仇。
　　乐正音华改名换姓带领族人投入明月朗军帐之中，冲锋陷阵，出谋划策，暗杀投毒，成为明月朗手下第一信臣，乐正家也成了明月朗的暗部。
　　其中的艰辛，不再赘述，只是这寥寥几字，已是万万人的生死，字字骨血。
　　明月朗登位之后，乐正音华带领族人掘开炽焰皇陵，将炽焰皇尸骨碎成齑粉，众族人将其吞吃入腹。其后，乐正音华与族人，白衣披发，赤足来到王宫华阳宫门前，闭目静坐。不一会儿，宫门大开，明月朗率兵纵马而出，正是要去捉拿他们，见他们如此，勒马驻足，惊疑了一会便只余满脸的愤恨。围观的百姓官宦人山人海，谁也不知道本该前途无量，功名富贵唾手可得的王上的第一信臣，为什么一夕之间就成了令王上咬牙切齿的罪臣，众人表情甚是有趣，有人兴奋异常，好似看戏，有人垂目，哀叹连连，有人兴灾乐祸，期待着王上对他们的折磨会是怎样恐怖可怕，有人冷汗涔涔，以为就要狡兔死，走狗烹啦，种种做作，不胜枚举。
　　乐正音华睁开双目，注视着马上的明月朗。只见那面目初看皆愤，可仔细看看，眼底痛苦与不甘纠结，隐隐有泪光。乐正音华莞尔一笑，飘忽如风，飘渺虚幻，如在梦中，笑得很美，可是明月朗一瞬的失神后只余痛，这痛痛彻心扉，痛得几欲窒息。明月朗紧握马缰，他浑身在发颤。
　　“是我太傻，我早知你是乐正家的人，还妄想你能忘记那二百年前的什么狗屁世仇。”明月朗的声音是被背叛的愤怒，与希望破灭的悲哀，不过他是决绝的，他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因为他是王，一个不逊于他的先祖炽焰皇的王，这样的王是不会迷茫的，他也决不允许自己犹豫。
　　乐正音华收回了笑容，神情有些悲哀。他朗声说道：“不错，我就是乐正家第二十代家主乐正音华。和你们明家是二百年的世仇。”
　　原来他叫乐正音华，他真正的名字，音华……明月朗仰首，放声大笑，那笑声有些紧涩，有些疯狂。“既然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们做下这等不容我明氏的罪行，从前又刺杀了那么多我族中人，今天就让我把这仇恨了结，让你们乐正家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厉声而喝，可是并没有下命令。军士们都静静的骑在马上，剑未出鞘，弓未张弦。
　　唉。
　　他还是迷茫了，犹豫了。
　　七年的倾心相交，当真是刎颈之交。当初怎会没怀疑过呢？当知道他是乐正之后。他三年的监视与试探，只是确定了他拼了命的为他打江山。战事最紧的那几个月，他每天都在为他流血。他不明白，他很想问他。可是他怕，他害怕真相。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接近我？是为了利用我？是为了欺骗我？是为了伤害我？他不知道。那么，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他贪恋他的保护，他贪恋他忠诚的誓言。
　　他们认识了十年。
　　他喜欢他的笑，他的笑容很温暖，很温和，很温柔，令人心动。他们并肩看夕阳，夕阳的余晖下，是血红的大地，士兵们拖着还在流血的身体掩埋他们的同伴，森冷的刀刃断在血里，火红的落日，投出血红的光，刀刃微微发亮，他伸手一摸，竟是暖的。
　　他跪在地上，不可遏制的流泪，他的父亲告诉他，不要害怕你脆弱的内心，杀人会让你的心变硬，变冷，变得麻木，变得刚强。可是他以为他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啊，应该不会再为了这种事流泪，可是为什么，眼泪越涌越多，滴在刀刃上，他好像听见了滴滴当当的声音，眼前的世界模糊了，模糊成了一个只有红色的世界，所有的刀刃都在发出这种声音，滴滴，当当，好似在下着一场可以淹没一切的暴雨。“离音，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哭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哭？”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在离音面前，他格外脆弱，他是不是在依靠他？不知不觉的，对他撒娇？
　　一只温暖的手，抹去了他眼里的泪，那手有些粗糙，上面还有淡淡的腥气。
　　“是呀，月，大家都在哭，人在这种时候是都会哭的，你用不着自责啊。”他的笑，还是那么动人。
　　“那为什么，你在笑？”
　　“因为我们离成功又近了一步，离不用流血的日子，又近了一步，”他望向远方快要落尽的夕阳，嘴角还噙着笑，“月，我相信你能结束这个乱世，你会开创一个不必为了活下去而杀人的时代，父母不必为了自己新出生的孩子哭泣，人们死去时不必都带着轻松的表情，人们会想，啊，活着真好。”红色的光映在他血污的脸上，他的笑容是多么明媚，他转过头，望向他的眼睛，“月，不要害怕，无论何时，我都会在你身边的。”望着他的笑，他也翘起了自己的嘴角。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那天，他在心里发了一个誓言。
　　离音，你知道吗，我讨厌这样阴谋算计，打打杀杀的生活，到现在为止，支持我前进无畏的是父亲死不瞑目的眼，我其实是个懦弱的人，我无法背负天下，可是，如果这也是你的愿望的话，我也对你发个誓吧，我一定会为你实现。
　　为了你，一定……
　　“月，你又忘了，现在你是王上，应该称孤了。”乐正音华带着清浅的笑，叹息着说。明月朗突然觉得，他的笑像一个面具，将他的心隔绝。
　　“闭嘴，你没有资格叫这个名字，离音当初答应过我，无论何时，他都会在我身边的，而你，在掘我明家的祖坟时，就已经决定要抛弃我了，离音已离我而去，月这个名字也不再存在了！”
　　明月朗用力地喊着，离音与我不同，他是个很儒雅的人，我对他态度这么恶劣，他会生气吧，他又会像以前一样教训我了吧，快说话啊，反驳我，告诉我为什么，就说你也不想，而是家族的负担逼你如此，给你，不，给我，给我找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乐正音华深吸一口气，大声说：“王上，我乐正音华带领族人犯下大罪，自知罪不容恕。”
　　明月朗觉得，他握不住这马缰了。
　　“王上，我二族这二百余年来互相厮杀，音华觉得实是无谓至极，后人本无辜，只为先人争斗，而将无数后人牵入不幸，首恶唯有炽焰皇明阎，如今，我与族人已啖其骨灰，为被杀害的三百一十二名族人报仇。”
　　乐正音华望着马上摇摇欲坠的明月朗，胸中血气翻涌。
　　月，对不起。
　　“王上，我族人大数在此，余者一十七人，这些人双手并没沾过血腥，没有做过坏事，还请王上及天下人放过他们。”他站起身，对着周围的百姓说，“我知道如今我们仇人不少，今日我们必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还请放过我乐正家无辜的人，为我乐正家留下一条血脉，乐正音华率族人在此谢过了。”
　　乐正家众人，跟着乐正音华向四方百姓磕了八个响头。
　　明月朗很早就知道，有的时候，人是很无力的，明明知道会发生一些不愿发生的事，可是不能阻止。这个时候，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说一句，这就是命。其实他是不信命的，他相信事在人为。可是，离音对他说，人啊，其实是有很多牵绊的，这些牵绊，是看不见的线，他们将你紧紧束缚，认识一个人，有一根线，爱一个人，有一根线，恨一个人，有一根线，想要一样东西，有一根线，想毁坏一样东西，有一根线，感情越强烈，意志越坚定，线缠的越紧，你想束缚别人，想象操纵木偶一样驱使他，也有一根线，绑在那个人身上，也绑在你身上。没有一个人身上没有一根线，因为这世界上总是有其他人的，我们被这些线束缚，因此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因为我们无法挣脱。
　　“王上，血债血偿，天经地义，今天，我们要抹去乐正家与世人的仇怨，希望王上，与王上的臣民，能够成全我们。”乐正音华的眼中流出了泪水，清亮的泪，划过他的脸，坠入尘土。他从没看过他哭，无论何时，他总是笑着的，而他知道，面对他时，他的笑容最美。
　　明月朗只觉得时间变慢了，他看到乐正家的人们慢慢从怀中掏出匕首，刀刃闪着白光，一如往昔，他看着人们一个一个倒下，匕首插在他们的心窝，一刀毙命，插得很用力，毫不犹豫，毫不留恋。有的人是一起倒下的，他们手握着手，倒下的时候，还在互相凝望，嘴唇翕动着，他听不到，但他就是知道，这是他们对来生的祈祷。惊呼，议论，奔跑与挤压，这些全部变成了混沌的背景，他睁大眼睛，仔细的看。
　　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乐正音华。
　　他脸上还有泪，他还是给了他一个熟悉的笑容，这个笑，就好像那时，他凝视着他的眼，对他说，月，无论何时，我都会在你身边……
　　“月，不要难过，即使你看不到我，我还是会陪在你身边，即使你听不到，触碰不到，你不是说，我的笑如卷着花香的风吗，当这样的风再吹起时，就是我回来了，回到你身边……”
　　他将匕首刺入，那个地方，他告诉过他，是最快致命的位置。他缓缓倒下，血蔓延开来，在他的白衣上绽放得美丽，一朵血红的，慢慢吐蕊的花，美丽，可是血腥，象征着罪恶。
　　阳光染上了红色，明月朗回头，阳光不再刺目，它变得如此温柔，美丽的红色，又是夕阳……
　　王上将乐正族人的尸体用火燃成灰烬，一百五十三人，高高地架在闻香木上，红色的火舌跃动着舔向天空，犹如挣扎的灵魂，伸着手掌，想要飞，飞得高，飞离这里，飞向远方。一阵柔和的清风，带着闻香木的香气，轻轻拂过明月朗的脸，温柔缱绻，犹如情人的亲吻。
　　闻香木的香味是怎样的呢？好似春天，生命复苏，风带走的第一朵花盛开的香气。
　　他们的骨灰被明月朗撒入了忘海，有些东西，即使它已被遗忘，即使它已不在你的心中，可是，还留有它的温度，还留有那一段回忆残留的幸福的香气。
　　音华，你心中，可否有我的香气……

作者有话说

　　终于又更了，好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