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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梦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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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扶了一下额头,自言自语道:“一缕执念缚住的残魂,怎么会明白?能明白早散了。”
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这缕执念缚住的残魂,说的,是谁?是我吗?
我想上去问他,可他不再理我。他一挥衣袖出现了一面等身高的铜镜,微微发着光,绿色的铜锈斑剥了整个镜面,什么景物都倒映不出来。他也没有回头,一脚便踏了进去,没了踪迹。
我跟过去,想看个究竟。镜子的另外一边,是一个简单整洁的偏室。疯子站在案几边,跟一个小姑娘说话。那姑娘的眉眼与我有五分相似,满脸的焦虑,急得围着疯子团团直转。
“你快说啊!我娘她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啊?!”
疯子颇为生气,满脸的不耐:“能怎么样!三魂六魄只剩两魂一魄,全靠执念系着。鬼不鬼,魔不魔。我跟她说了多少次了,不必再为他人忧虑,放下心来。想要化了她的执念,到最后她只会说要等着你爹!”
那小姑娘一下子就哭了出来,伤心地话也说不顺溜,呜呜咽咽的,像是一头受伤的小兽。听得我心里一阵发疼。
“那,那怎么办呀?爹爹他,爹爹他守了那么多年了,那么多年了!那么多年,娘亲的魂魄还是不齐么?”
疯子见她一哭,也慌了神:“笑笑,你别哭!你一哭,团子那个不孝子一会儿又要找我切磋了!真是见鬼了!媳妇儿还没过门呢,爹就不要了!”
笑笑?她,她居然是笑笑。都已经长这么大了么?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是了,疯子他说相知相许早已轮回了三世,如此说来,三百年早就过去了。妖长得再慢,笑笑也不再是个小孩子了。
笑笑哭得更凶了,提高了嗓门埋怨疯子:“都怪你!都怪你!”
我想出去,出去抱抱我的孩子,可刚刚伸出手去就被外面的光灼伤了。我慌忙将手收了回来,那只手冒着白烟,变得透明。
“怎么能怪我呢?我用镜花水月把小猫的残魂收进去护着,怎么还是错的了?!”
笑笑恶狠狠地凶他:“光是收进去有什么用啊!阿婴魂魄碎成那个样子,现在都聚了三魂五魄了!我娘她全靠自己的执念维系着,你不帮着补魂,你还想化了她的执念!执念一化,我娘亲就彻底没了!你叫我爹爹如何!呜呜呜!你叫我爹爹如何啊!”
疯子气得要打她,手伸到半空又收了回来。
“你简直跟你娘一个样!空长了个脑子,怎么就说不通呢!”
笑笑狠狠地啐了一口:“呸!明明就是你的不对!凭什么阿婴可以救回来,我娘亲就非得烟消云散呢!”
“什么阿婴!那是你未来婆婆!你真是!阿婴她尸身完整,魂魄有所依,散了的魂魄没那么容易消亡。可小猫她尸身早在忘川就被恶鬼啃光了,又被那鬼差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回得来?!你当我就不想让她回来么?!可她若是一直这个样子,自己在这镜花水月里忍受无尽的折磨不说,你爹也早晚成魔!这样就好了么!”
成魔?是了。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我早就死了。那天我赶到忘川,一头扎进了泪池便没了气息了。难怪我醒来之后,觉得身体那么轻盈;难怪,那个书生会拉着我排队;难怪,我守着小朋友的时候,不会有鬼魅上来撕咬我,因为我和他们是同类。原来,死人妖说我自身都难保,是这个意思。我早该想到的,明明有那么多的不寻常。
我回想起了那年盂兰盆会上,我昏过去的三天三夜。梦里的奈何桥,梦里的青年。在梦里,有望不到头的鬼魂飘荡在蜿蜒的路上,抬头不见天日。梦里的那个青年背脊很宽阔,很悲伤,很寂寞。他看着另一个自己抱着一个小姑娘,面无表情地夸她可爱,嘴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泄露了心绪。梦里,我将手放进他的手心,他却感受不到,我们之间明明那么近,近到没有距离。可是他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原来,那都不是梦,那些事情真真实实的发生过。我在这镜花水月的幻境中,死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不肯放下。他便陷在这幻境中,一遍又一遍地经历着我们的生离死别。无论怎么挣扎,千百次,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想起,那次我醒来之后,哭着告诉他,我做了一个梦。他的表情很沉痛。被这样无能无力的过去一遍又一遍的凌迟的他,该是多么难以忍受。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他。为什么要告诉他我的梦,明知道一切的他听到后心情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我想都不敢想。他为什么不放弃我,我现在连一只鬼都算不上,何必为了这样一个我,赔上一生?他是祖龙之后,可以千年万年地活着;天地浩大,可以任他驰骋。我与他相守不过数十载,何德何能得他如斯深情?
这,就是佛祖所谓的爱而不得么?真狠!我扣着镜子上的花纹,不由自主地用力。哼!成了圣,就可以这样俯视一切生灵么?我们的事情,凭什么由他来决定!我真恨我没有力量,如若不然,我定亲上灵山。弑佛!
我向镜外看过去,那偏室已经没有人了。我想再看看笑笑也看不到了。我挨着镜子跌坐下来,脸挨着冰凉的镜面。身后是看不尽的黑暗,只余了这一小片地方被来自镜子的另一侧的光芒照亮。
一直到镜子外面的世界夜色降临,我也再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人。我描摹着夜色下屋内的一桌一椅,一遍又一遍地想,我为什么还在这里。我不是应该飞灰湮灭了吗?枯坐了一夜,我想,大概是我还没有见到他吧。那,便再见他一次吧,最后一次。把这一切都结束掉。
我扣着镜子上的花纹发呆,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走进这个房间。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又合上。我抬眼看去,一个熟悉的背影停在了案几边。我仔细辨认了一下,那是一幅未完成的画像。画像上的我倒骑在毛驴上,像是在看着某个人笑。
我叫了一声:“夫君。”
那背影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夫君!”
他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镜子,眼里的希望霎那间破灭。我立刻从镜子里冲了出来,向着他跑过去。阳光照在我身上很疼,像被万箭穿心,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山火海。可是我很开心,这个人,我想了那么久,终于看见了。灰飞烟灭又算得了什么?我甘之如饴。
我终于抱住他了,不是臆想,不是自欺欺人,是真的抱住了!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的温度,感觉到他的颤抖,感觉他也在回抱着我。
我在他耳边笑:“我终于见到你了。我就知道,我该等着你的。”
我说:“我已经满足了。夫君,忘了我吧。我不想我的执念,缚住你一生。”
他死死地把我箍在怀里,声音开始哽咽。他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到。我想,大概是我的时间到了。好可惜啊,那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如果能听一听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