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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碧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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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进入西域境内,连绵起伏的昆仑已经隐约可见,半山缭绕的浮云终年不散,簇拥着昆仑好似悬于空中的仙山。时念连心急如焚,连打了几鞭,只盼能快些上山。
忽然,视线内闯入一抹火红,跳动的红衣裹住一个俏丽的身影,女子曼妙的身姿仿佛律动的火焰,生生烧去了世间的其他,占据了全部视野。两马交错时,那女子回眸展颜一笑,眉心处宛若有火焰的红影跳动,只一瞬,便向着相反的方向,消失了踪影。
只是交错的瞬间,他们都认出了对方。
时念连不减速度,心中却大为不解。她下了克孜勒塔格,是要做什么?
过了长长的白玉桥,来至大殿前,月阴护明玥照已经在外迎接,虽然清减了许多,微微显出憔悴,但依然露出了明朗的笑,好似一道艳阳倾泻而落,使得看到的人都有了轻松的心情,“暗主一路上辛苦了。”
见了明丽的美女,时念连本想调侃几句,但看了她疲惫的神态,知是教中大小事务甚是烦心,便收去了嬉笑,瞄了眼身后沉默不语的荆湮问:“可请示了教主,如何处置她么?”
明玥照摇了摇头,吩咐下去把流砂郡主带走,好生看管,不得为难。见一行人走得远了,她才低声说:“因为回鹘各部近日争论不休,主战主和分成了两派,互不相让,回鹘王难以控制局面,向我们求助。我曾借了机会请示教主,谁料到竟会引得教主心神不定,差点走火入魔。流砂私自离山的事,还未向他禀报,我看还是缓缓再说吧。”
时念连点点头,觉得她这么做甚是稳妥,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半分轻薄之意,而是同伴间的安慰:“你也别太劳累了。”
她故作轻松的笑着:“我还没有那么脆弱。”
想起此行的目的,时念连迫不及待的问:“沐巫在哪里?”
“三天前就下山了,说是采买药材。”明玥照见他神色焦虑,担心的问道:“找他有什么事?”
“找他拿解药。”时念连风风火火的说,“等他回来立刻就通知我。算了,还是我自己去找吧。”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白玉长桥的另一端。
暗笑他想个孩子一般乱了方寸,嘲弄的笑浮上唇边,已然苦涩。能令他这般焦虑,怕是只有那人吧。能得一人如此挂念,也是一生之大幸。
摇摇头,散去烦扰的思虑,她用手掌抵住滚烫的额头,喃喃道:“浮影,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啊……”
朗声通报自己的名号,见无人答言,时念连知沐巫尚未回来,径自推开大门。沐巫居住处名为“百草阁”,乃是有心效仿神农尝百草之意,终年门户紧闭,没有主人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入内。
刚刚跨入院落,就觉浓重的草药气味扑面而来,百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扭在一处不分彼此,争先恐后向前涌动,初时尚能分辨出几味药草,后来鼻子便失去了功用,再也辨不出其他。
时念连皱着眉头,走至阁前,发现铁将军把门,不由嘀咕道:“里面又没什么宝贝,锁什么门啊。”不费吹灰之力撬开阁门,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异常整洁,木质地面上没有半点尘土,让人怀疑这家主人是否有严重的洁癖。一格格木匣规规整整的闭合,上面用工整的小楷标注名称。时念连一路看过,见皆是药草,无一所需,就上至二楼,黄花梨木的柜子上,端端正正摆着无数白玉瓷瓶,上绘图案或云雾缭绕,或百花团簇,甚是精致,下方贴着小巧的条状标签,一一注明了名称及药性。他一一看过,见一个标签上写着:炽焰,可解冰蚕之毒及其他寒毒,不禁大喜,小心取下放入怀中,正欲离开,视线扫过便觉奇怪,不由走近想看得分明。
那是一只细颈的瓷瓶,除了更加精致外与其他并无二致,吸引他的是唯独这只瓶下没有药签标注名称,它静静的立在那里,像隔了遥远时空的一只眼,静默注视。拿起来仔细端详,上面细细描绘了一个簪花女子,在夭夭桃树下手执罗扇轻扑蝴蝶,那女子面容丰润秀美,望之便知生机勃勃,与那艳丽桃花相得益彰。
他好奇心大起,拿下瓶塞放在鼻下,一股淡淡的甜香慢慢晕出,像妙龄女子甜美的歌喉,直教人酥软了每一寸骨头,而后这味道愈发浓重,好似观音千手尽数伸展,把自己裹得风雨不透,又好像海底丰饶的女妖,长长的发丝,软软的手臂,一齐伸了,一点一点把自己拉入海底,他渐渐呼吸困难,仿佛真的堕入水中,窒息的感觉刚刚浮现,便觉一道热力从四肢百骸中流走,消失了踪迹,胸口空空的一片茫然。
他忙把塞子盖上,内息走过一个周天后,那种不适的感觉就消失了,举手投足并未察觉有异。他略一思索,屏住了呼吸,将瓶中的朱红液体小心的倒了几滴进备用的玉瓶中,然后原封不动的放回原处,转身下楼。刚刚迈下一个台阶,就发现下面一张青铜面具正对着自己,冷冷的泛着青银色的光。
他若无其事的打招呼:“你回来了,真巧。”
睢霖墟的声音阴鹫而刻板:“不知暗主到此,有何贵干?”
“没事,就是想讨一点冰蚕毒的解药。”他扬扬手中的玉瓶,“因为急用,所以就擅自拿了,沐巫应该不会怪罪吧。”
“当然不会。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送了。”睢霖墟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时念连知他性情孤僻,也不在意,大步流星的自顾走了。直到他的身影再也看不到,睢霖墟才踏着稳稳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上二层。来至那只无名的玉瓶前,小心翼翼的握在掌心,
他的眼中泛起一丝迫切,御红莲下了克孜勒塔格,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可错失。
因为,配成完美幽冥赤水的最后药引,只能在克孜勒塔格上那超乎想象的高温下提炼。
他轻柔的抚摸着玉瓶,注视着那画中女子面旁的目光,渐渐温柔。
琼筵,你不要着急,很快,很快那些伤害你的人,都会被我亲手送入地狱!
骑了一匹西域独有的高头骏马,时念连遥望着中原方向,有些举棋不定,低头凝思时,那匹骏马不耐烦的踏着细小的步子,转过半个圆圈,无声的催促他快做决定。
思虑良久,他拨转马头,向着敦煌驰去,那里居住着神医世家——睢氏一族。
丝绸古道上的敦煌是沙漠中的一片绿洲,位于群山环抱之间,形成了独特的丽景与风情。过往的商队不断,用骆驼载满了货物,或西去西域,或南下中原,在此歇息的过程中,若是碰到了合意的物品或心诚的买主,就开始了往来的贸易,长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贸易中心,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一些客商并无贩卖的货物,也慕名而来,采买所需的物资。只要有足够的银两,就能买到需要的东西,有时遇到难得一见的珍宝,还可有意外的收获。
波光粼粼的碧湖旁,有一座宽宅大院,院内院外皆是绿树成荫,越了高大的院墙相互交叠,将这座大宅掩映其中,甚是古朴典雅,方圆三丈以内就可嗅到淡淡的药草清香,举目远望,沙漠戈壁蜿蜒起伏,使得这里恍若人间仙阁。
牵马走到门前,发现门环上以缠绕的蔓草为饰,时念连就知这里就是居住了代代为医的睢家,叩响大门后,一个童子从旁边的角门里探出脑袋,问清名姓后回去通报。半盏茶的时间后,大门开放,仆人分列两行恭请贵客,中间大步流星走出一位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向着时念连躬身施礼,笑道:“不知贵客盈门,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时念连认出这个眉目温和的中年男子正是睢家的宗主睢霖竭,回礼道:“冒然来访,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睢霖竭请他入内,正厅已经摆下了丰盛的酒宴,远远的飘来浓郁的酒香。时念连翘起鼻子嗅了几下,赞不绝口:“好酒好酒,如果没猜错,这应该就是贵府引以为傲的醉伽萝吧,我有口福了。”
“自酿的薄酒,您不要嫌弃才好。”当着众多的仆人,他小心的不称呼对方的名号。
醉伽萝是睢府秘制的佳酿,以敦煌特有的瓜果和多种名贵草药酿成,入口极其醇厚甘甜,唇齿留香,还有益气补血的功效,寻常的病只消杯酒便可以治愈,长期饮之,可使人延年益寿,再无疾病困扰。往来的客商皆出重金购买,然后以更大的价钱卖给达官贵人,可睢家并不售卖,自家留着做迎接贵客之用,因此明抢暗夺的事情时有发生,但从未有人成功过。
把酒言欢后,仆人撤下残宴,时念连低声说:“我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可否找一处僻静之所详谈?”
睢霖竭拿过银质烛台,说:“请跟我来。”他在前引路,穿过层层院落,来到一处花园内,院内盛开着种种不知名的花,簇拥着一座凉亭,他在台阶之上找准位置,连踏数下,亭内中央的石桌蓦地缓缓移动,露出一条漆黑的通道。他点燃红烛,对时念连说:“请尊驾务必沿着我行走的路线,一步都不可错。”时念连集中心思,借着烛光一步一步踏着他的脚步,走下通道,那石桌应声闭合。
走过长长的阶梯,才发现下面异常宽大。睢霖竭将烛台放下,解释道:“这里是存放醉伽萝的地下密室,绝无人偷听,暗主但说无妨。”
时念连自怀中取出一只玉瓶,那里有数滴从沐巫处倒来的神秘液体,交给他:“你是神医睢家的宗主,是否知晓此物是什么?”
睢霖竭知瓶内绝非寻常之物,正色敛容,小心翼翼的拔下瓶塞,轻轻晃动,察看色泽,然后放在鼻下轻嗅。突然,他神色大变,慌忙塞住瓶口,面色阴晴闪烁,紧闭了口半晌无言。
时念连见他神态异常慌张,知道此物非同小可,并不催促,静静的等待他开口相告。
沉默良久,睢霖竭喃喃的说:“想不到……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他竟然还未放弃……”
时念连忍不住开口:“放弃什么?”
这个始终浮着温和笑意的男子,目中闪过一丝惨淡,缓缓的说:“暗主可知道幽冥赤水么?”
搜寻了记忆,时念连遗憾的摇头:“不曾听说。”
“暗主不知晓也不足为奇,这个是我睢氏一门的秘密,除了慕容教主,外人无从得知。”
“教主也知道?”
睢霖竭点头,惨然一笑:“因为当初,是我向慕容教主求救的……”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尘封的往事:“十二年前,我发现族弟在秘密研制一种毒药,毒性异常猛烈,先化内力,再化血肉,且无药可解,取名为幽冥赤水。不知道他研究了多久,我发现时,此物已接近半成。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只清楚一件事,那便是此物一出,就要天下大乱。我睢氏一族,世代为医,以治病救人为祖训,怎么能制出这等危害世人的毒药?到那时,睢家还如何在武林立足?”
他按住突跳不已的太阳穴,“所以我就……请慕容教主把他带上昆仑,严密监视。他因此一直怀恨在心,到现在都不肯见我。”
时念连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注视他一丝一毫的变化,听完后默然久立,突然话锋一转:“先生是否隐去了一些事情?”
睢霖竭怔住了,面露诧异,张了张口终是没有辩解,默认了他的话。时念连接着说:“既然先生有难言之隐,我也不便过问睢氏一族的隐秘。这种东西留下就是个祸害,请先生早日毁掉才是。”
“一定。”
他把幽冥赤水小心放入怀中,沿原路返回地面,时念连辞行,他挽留不住就恭送贵客到了大门外。时念连催马扬鞭,渐行渐远。睢霖竭久久的立在门外,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长长叹息,流露出担忧之色,只觉得胸口处那只小巧的玉瓶,压得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想不到,他已经将这等逆天毒药完成了近九成,只消一个重要的药引,就会在武林中掀起血雨腥风,那几乎是媲美神灵的力量!
他叹息着,目中是点点哀愁。兄长,令你这般不顾一切的仇恨,又是否能抵挡知晓真相后的绝望……
时念连策马飞驰,目光凝重。得知了这么重大的消息,理应尽快禀报教主,可教主那般滴水不漏的人,未必没有察觉此事,不需旁人节外生枝,自己还要尽快赶回金陵才是。
打定主意,他向着中原的方向,疾驰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