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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捕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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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盘里一连传来数声军兵的惨叫,外人听得是惊心动魄,皆以为是哪个当兵的坏了军规,正被重重责罚。那个士兵吃痛的甩着手,上面细小的牙印清晰可见,渗出豆大的血珠。他呲牙咧嘴道:“哪里来的野丫头,这么凶,要不是沈都统嘱咐过不得慢待,爷们儿今天就……”
“你就怎么样!”被另两个人抓住胳膊的始作俑者瞪了眼,两行贝齿上还带了点点血丝,不依不饶,“光天化日下就敢乱抓人,有这样的道理吗?我一没偷,二没抢,本本分分做人,你们凭什么抓我!”
沈秋之听见外面吵闹,走过来正巧听了这番义正严词,不由想起当年那个刁蛮的公主,笑道:“好泼辣的丫头。”周围的官兵一见他就纷纷行礼:“参见沈都统。”韶卿一听见这名字,立刻瞪了圆溜溜的眼:“是你让他们把我抓起来的?”
“放肆!”被咬破了手的士兵趁此机会报仇雪恨,扬手就要打。沈秋之拦下了他,吩咐两旁:“韶姑娘是大元帅请来的贵客,不要怠慢了,备些菜肴,请她过去稍事休息。”
没能报得了那一口之仇的官兵忿忿的说:“姑娘那边请。”韶卿也明白自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就不再执拗,昂了头走进旁边的帐篷。
将方才的喧闹尽收眼底的封立炽皱了皱眉头,怀疑的问:“这个小姑娘真的能令萧逸轩唯命是从?”那个野丫头也不是个大美人,性格恶劣,怎会入得了堂堂少主的眼?
“大元帅不必怀疑。”宽大的风帽遮住了容貌,那个神秘的青袍人依旧是一副慵懒的情态,对身后垂手站立的人说:“路洵,你把那日的情况如实讲述。”
宛似文弱书生的路洵一贯是不笑不说话,就把当日莫愁湖边,自己如何率人围堵萧逸轩,他又是如何舍身保护韶卿的情形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总结道:“依在下看,这个姑娘的地位确实不同于他人,您尽管放心。”
封立炽仍然将信将疑,这时外面通传姓萧的公子拜访,那个青袍人扶了椅子站起来:“有贵客登门,我等也该回避了。”封立炽也不挽留,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借旁边的军帐掩住身形,目视着萧逸轩一行两人走进大帐。
“后面那个应该就是三沐之一的暗主时念连了。”青袍人凝视片刻,点头称赞,“那小子的易容术的确大有长进。”
“您怎么知道?”路洵敏锐的觉出他话里的暗含之意,试探的问,“莫非您以前见过他?”
“不仅我知道,怕是你也清楚吧。”风帽下的薄唇曼妙的扬起,突然转换话题:“占明在哪里?很长时间没见他了。”
路洵垂下头,眉间流露着隐痛:“那日他与魔教中人交手时,不幸身染剧毒,第二日就故去了。属下听说那毒性甚大,还会借空气传给其他人,所以就找了个僻远的地方,把他的尸首深埋了。”
“我倒是头一遭听说魔教还有这等厉害的毒,”他目中射出的两道寒光盯住路洵的脸,注视良久后收敛了锋芒,掩口笑道,“真是孤陋寡闻啊。”
“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怎能劳您挂心。”路洵恭敬的答道。
他转身飘然离去,青色的袍裾猎猎飞扬在空中,清风送来一句喃喃细语:“我要去办一些事情,你就跟随大军去云南吧。”
“是,谨遵掌门吩咐。”路洵恭送掌门,许久依然深埋着头,一滴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缓缓滑落。
“韶姑娘可是被带到这里?”省去了所有礼节与寒暄,萧逸轩直奔主题。
“别误会,不过是请她过来坐坐。”见他如此急迫,封立炽对青袍人的话又信了几分。
“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和我们之间的事毫不相干。”
“别担心,本帅怎么会为难一个弱质纤纤的姑娘?”封立炽拍拍手,示意外面听令的沈秋之把韶卿带来。不多时,韶卿就出现在帐内,嘴边还有未擦净的油迹,看来确实没遭什么罪。
萧逸轩见她无事,放下心来:“大元帅,我愿意在帐下听用,保您平安,请放了她。”
“并非本帅不信任你,只是萧少侠这般武艺超群,真要想走的话谁也拦不住,而且少侠都是心高气傲之人,恐怕将来也不能唯命是从。为了以防万一,本帅就要做一回小人。”说罢,他从帅案上拿出一只不大的青铜炉,掀开盖子说:“萧少侠可知这是什么?”
拿开盖子的瞬间,帐内的空气就骤然下降,好似腊月来临。萧逸轩微微展身,见里面爬着一只泛着淡淡蓝色的生物,近乎透明,通体挂霜,爬过的地方皆留下冰霜的痕迹。
冰蚕!两人皆是一惊,齐齐看着封立炽,不知他要做什么。
封立炽端了青炉笑着不说话,旁边的韶卿不明就里,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萧逸轩沉思片刻,猜测道:“莫非……大元帅要用这冰蚕之毒来控制我么?”见他并不否认,就知自己猜得□□,傲然的说:“这冰蚕本就是我昆仑之物,鄙教自然也不乏解药,大元帅这样做,未必困得住萧某。”
“本帅相信。”封立炽转向韶卿,迈步走到她身边,“就是不知道你的解药能不能来得及救这位不会武功的姑娘?”
萧逸轩神色微变,如果自己中毒,即便没有解药,倚靠深厚的内力也能逼出□□,在赶回西域取得解药之前绝对可以压制毒性发作。但若是韶卿这样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弱质姑娘,即使靠自己用内力护住心脉,恐怕也熬不到返回昆仑。
他无所谓的笑笑:“大元帅真是走眼了。萧某和她结识还不到一月,念她孤苦伶仃才留在身边,她的死活与我何干?就是亲手杀了她,也并非难事。”
“是吗?”封立炽作势要把她的手按进炉中。
“且慢。”萧逸轩云淡风轻的说,“这样做,恐怕会有损大元帅的威名。”
封立炽更加坚信青袍人所说不假,正在这时,韶卿突然主动把手插进炉内,霎时半条手臂都挂上了寒霜。这一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萧逸轩出手如电,迅速扣住她的手肘,送入源源不断的内力,阻止□□继续蔓延,旁边的沈秋之立刻把一枚药丸塞进她的口中,双管齐下,总算暂时遏制了毒性的发作。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萧逸轩克制住怒气,低沉的问。
“你救过我一命,权当是报恩。”韶卿很平静,“现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受制于人。”
“荒唐!”萧逸轩眉梢跳动,这声低喝已证明他恼怒已极。
封立炽小心将炉口盖好,示意沈秋之送客:“请三位回吧。萧少侠收拾行装后,就随军前往云南。至于韶姑娘,就留在金陵,沈都统会按时送上解药,绝无性命之忧。”
出了营盘,萧逸轩喝叱道:“其实你根本不必那么做,我会想出更好的解决之法。”
“理由我已经说过了。那时我捡回了一条命,已经是赚了。”自从得知他们的真实身份后,韶卿一直是这般不冷不热的说话。
萧逸轩不再理她,垂首思量下一步的对策。韶卿注视着他沉默的背影,目中渐渐泛出丝丝柔情。
原因她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是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如他所说,对自己毫不在意。
沈秋之皱眉看着案上的那只青铜炉,嫌恶的说:“这又是那个神秘人送给大元帅的?”
封立炽点头,抚摸着光滑的表面,感受渗透指尖的寒意,略略偏头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本帅的做法太过卑鄙了?”
“末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元帅这么费尽心机也要把萧逸轩留在身边。”沈秋之默认了他的说法。
“那个人的武功深不可测,”封立炽感到寒意蔓延全身,便撤回手指,“留他在身边,会省去很多麻烦。”
冷眼注视着萧逸轩收拾行囊,时念连叹了口气:“你留下我不反对,但我也要一起去。”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办。”昨夜暗哨送来密报,在对待封氏大军的问题上,回鹘各部意见不一,主和派和主战派皆不肯相让,有愈演愈烈之势,明玥照正在密切关注局势变化,无暇分身,未能及时追究流砂郡主私离昆仑之事。萧逸轩沉吟片刻:“你亲回一趟总坛,向教主禀明此事,另外,到沐巫处取来冰蚕毒的解药,让韶卿服下后即刻送她回昆仑。”
时念连张了张口,似要争辩,终是什么也没说,默默的点了点头。
云南王是由戚氏一族世袭担任,先祖是昭氏王朝的开国功臣,分封在此做了异姓藩王。长久以来,他们各自为政,屯兵修养,逐渐成了一方不可忽视的势力。在前朝繁荣鼎盛时期曾有一次大规模的削藩,虽然戚氏一族竭尽全力保住了自己的封地与藩王称号,但也从此日渐式微,收敛了气焰。末帝昭荆宣继位时,局势已动荡不安,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云南王戚弘昊趁势招募壮丁入伍,大兴操练,初时还只是暗地里进行,到了后来就已然明目张胆,等到末帝晏驾,他立刻举起剿灭反贼的旗号,宣布云南独立,积极扩大四周领地,成为和封立炽水火不相容的最大一股势力。
戚弘昊膝下有二子,长子戚彤武是一员猛将,战场杀敌勇贯三军,直教敌方闻风丧胆,却是有勇无谋,对权术和治理几乎是一窍不通。次子戚彦泽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对治理天下有着相当独到的见解,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性格仁弱,从小吃素,只为从屠夫手里救下数个生灵,最见不得的就是打打杀杀。戚弘昊曾在醉酒后对亲信的人叹息,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将才,一个是相才,却无一是能打下江山,坐稳龙椅的帝王之才。
他的正妻有一个亲侄子,姓单名志铭,野心勃勃且足智多谋,跟随他多年,出谋划策,戚弘昊对他甚是中意,已收做螟蛉义子。
仲春的云南甚是美丽,大理的天空是一片纯净的蓝,揽着朵朵白云,随风缓缓移动,变幻了各种形状,在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即使什么都不做,单单是仰望碧空,也是一种闲适惬意的享受。
可戚弘昊却没有一点闲情逸致。他坐在王府的大厅,捏着前方探马送来的最新消息,眉头紧成一团。下面依次坐了三个人,居于上垂手的是一个虎北熊腰的武将,身高八尺,坐下来足足比旁人高出一大截,粗黑的双眉下是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见了他为难的样子早就按耐不住了,声音洪亮,瓮声瓮气:“父王,他封立炽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来就来,谈不拢就打,怕他干什么。”
戚弘昊看了看自己的长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做事能不能过过脑子?整天满脑子都是打啊杀的,莽夫之见!”
戚彤武耷拉着脑袋,闷了半天不满的嘟囔:“您天天嫌我没用,可上战场打仗还不都是我出的力?要是没有我豁出命的冲杀,咱家能有今天吗?”
“我这是为你好,你还敢顶嘴了!”戚弘昊一拍桌子,杯中的茶水震出一半。
戚彤武一语不发站起来就向外走,戚弘昊沉了脸喝道:“你干嘛去?”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跨出大门,甩下一句话:“我去练兵!”
“你……”戚弘昊指着他的背影气得说不出话,次子戚彦泽忙劝道:“父王,您别生气,我出去劝劝大哥,让他给您认个错儿。”说罢,就急急的追了兄长而去。
戚弘昊缓了缓消得心头之气,问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人:“志铭,你说说看,怎么办才好?”
那人肤色微黑,脸孔消瘦,两颊仿佛刀削一般直直滑下,显得分外刚毅,长了一个略微鹰钩的鼻子,使得这张正气凛然的面容多了几分心计,见义父问起,不慌不忙的说:“义父,封立炽带了大军浩浩荡荡而来,显然已经做好了开兵见帐的准备,但他也知道我们云南兵强马壮,想要吞下也绝非易事,如果硬拼只能是两败俱伤,所以他应该会先礼后兵,与我们商谈条件。若真是如此,我们尽可以商谈,接受了我们的条件自然更好,不接受也可以拖延时间,我们是以逸待劳,而他们长途跋涉,远道而来,一旦粮草不济,想不退兵都难。所以此事不易操之过急,静观他的行动才是上策。”
戚弘昊赞赏的点点头:“深合我意,你下去准备吧。”
“是。”单志铭转身出去,一副踌躇满志,连脚步都觉轻快许多。
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戚弘昊唤来心腹,低声吩咐:“你去把他给我盯紧了。”下人应了一声,悄无声息的尾随单志铭而去。
戚弘昊眯了眼睛,在院落里缓缓踱步。除了大兵压境,最大的一块心病就是后继乏人,如果志铭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好了……念及此处,他警觉的打断了思绪,云南的王永远要由姓戚的人来做,那种人不过是任自己摆布的一枚棋子,绝不能堪以大用。
一定要永诀后患,但不是现在。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突然间阴云密布,乌云翻滚处隐隐有雷声隆隆,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跑马场上一匹骏马肆意纵横,四蹄腾空,扬起片片浮云。马上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的武将,正是方才负气而去的戚彤武。他摘下背后的黄杨大弓,瞄准了一侧的标靶,倏忽一箭射出,正中红心,没入半寸有余。他拨转马头向另一侧飞驰,将三支箭置于弦上,拉弓如满月,仰倒在马背上三箭齐发,又中红心,分毫不差。如此反复多次,他才勒住了缰绳,翻身下马,立刻有随从递上手巾。他擦去了面上的尘土,随手扔给下人,对等候半晌的白面书生说:“二弟,我这马术可好?”
戚彦泽是为了劝他才追过来的,谁成想一句话都没说大哥就拉过战马,练起马背上的功夫。他本是文弱书生,对战马这般略带凶猛的坐骑心存忌惮,见大哥在上面开弓射箭十分自如,就像在平地一般,更是有些吃不消,此时他一张白玉面容已染上了层层尘土,勉强赞赏道:“大哥真是好武艺。”
“可惜父王不赏识!”戚彤武一想起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有我冲锋陷阵,咱家能有这么大势力吗?”
“这说明父王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啊,”戚彦泽好言相劝,“大哥请想,父王如果不是想把这片基业交给你,能这么费心的栽培你吗?”
“行了,你别做老好人了。我虽然不聪明,可也没傻到看不出父王的心思,他就是嫌我没有他那干儿子有本事。”戚彤武愈发气恼。
戚彦泽默然不语,像他这样聪敏的人早就觉察出父亲态度的转变,靠着敏锐的直觉洞察了父亲心思的微妙,这大约就是有了相较,才能比出优劣吧。
抬头看了看天,一场大雨在所难免,戚彤武大步流星向着府邸走去,狠狠的甩出一句话:“那个姓单的小子,我早晚要解决了他!”
紧紧跟在后面的戚彦泽担心的看着大哥的背影,只觉得他周身散发出的霸气残忍扑面而至,不禁有种不详的预感,劝道:“大哥,做事要三思啊。”
“你就安心读你的圣贤书吧,我的事就别操心了。”戚彤武不耐烦的说。前脚刚踏进府门,倾盆大雨倾泻而下,几道利闪照亮了一方天空,瞬间就归于黑暗,可任是多么大的雨水,也熄灭不了他胸中燃烧的熊熊怒火。
一堵石门将外面嘈杂的雨声尽数拦住,密室之内只燃着一支蜡烛,晃动的灯影投在两人的脸上,闪烁不定的模糊。
“他,真是这么说的?”单志铭确定的又问一遍。
“小人听得清清楚楚,老王爷的大公子的确扬言要对付您。”密报之人压低了声音说。
单志铭在石室中来回踱步,冷笑一声:“他要对付我?没那么容易!”戚彤武那种匹夫不足为惧,倒是自己的义父是个老狐狸,不得不防。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如今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但也清楚的知道,这个机会,也许是生门,也许就是自己的死门。
思虑半晌,他提笔写了封书信,将信笺细细折好,用蜡油封住交给属下,吩咐道:“你连夜把这封密信送到封立炽的大营中,他问什么,你只管照实说。”那人将密信小心的放入怀中,转身刚要走,单志铭突然死死扣住他的衣袖,盯紧了他说:“程瑞,一旦被人发现,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属下绝对不会让老王爷发现这封信。”得到了这句誓死效忠的话,单志铭才放心的让他离去。
虽然冒险,可一旦成功,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子孙世代为王。本想静等时机成熟,可现在看来,再等下去只能是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雨帘从天垂至地面,铺天盖地,三米之外的事物已经看不清楚。程瑞披了蓑衣,轻快如燕,并未因雨势减缓速度,灵巧的穿梭在雨线之中。当他离开府门的同时,另有一个黑影悄悄的跟上,一样的速度惊人,不远不近的跟在他后面。雨点哗哗落下,瞬间就把两行足迹冲刷干净,遮住了两人的身形,也掩住了匆匆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