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忘如次，来生不见》谢薄言

2、相嚅以沫，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静儿的故事，其实只是清风不经意间拂开的书卷，露出了传奇的一幕，于是＂哗啦啦＂翻下去了，快的让人都感觉不到悲伤，只有那个雨气蒙蒙的天气，她微笑地对相思讲起这个故事时，笑里轻轻的欣意和雨丝丝的凉意，敲醒檐边沉睡许久的风铃，一点一点，丁泠泠，丁泠泠，在心里砌起郁郁的闷意．直到整个传奇谢幕，合上书，风吹柔你的发丝，才发现心里一片意兴阑珊，却无法为她流出一滴泪．

　　＂静儿，你和我走吗？＂俊秀的少年在夜色里认真郑重地问，她微笑则摇头，选择守望，于是少年走了，很多年以后，杨逸之的记忆里，总会有一片晕黄的天空，少女从窗边探出半个身子，露出一小截苍白细弱的腕，手里握着一本发黄的传奇，唤他＂哥哥＂．

　　静儿，你一直都是在等着他的吧，等着这个月下你望着他离去背影的少年，等着这个有幽蓝长发的少年，等着这个为你讲大漠孤烟的少年．

　　可是你没有等到他，你等来的，是你生命里另一个魔障．

　　＂凡人羊权，遇上女仙萼绿华，也可长生不老了．＂

　　湖心刻字的男子，微笑地抬头，映入他眼帘的，仿佛是湖边一株纤细的碧柳，娇怯单薄地似乎要破风而去．那一刻，究竟是谁迷了谁的眼？谁迷了谁的心？谁又灼伤了谁？

　　＂你等我，我去找路．＂

　　白衣钢剑的少年对她说，将那轻得像要抓不住的衣服留给她．她点头，看着他的身影融入夜色，火光跳跃中，只紧紧抓住那件衣，那时，她的心里是安宁的，她甚至不希望他回来，只希望时间就词凝注，她等着他，就像等着一场梦．

　　梦不醒，就不会碎，这一场梦里，他起码会为她寻找，可是下一个梦，再下一个梦，他又会为她做什么？

　　＂我猛百，我或许该留住他，传奇里都是这样写的，当时我也在犹豫要不要留住他，可我终于没说，直到他突然从帘子那头消失了，我才站起身．＂

　　站起身，然后走过去，惘然的，掀起帘子的那一瞬，还是在犹豫，她的手收了又收，收了又收，却终于是拨起来了，男子并没有走，对她得意地笑，于是她明白：她输了．

　　她输了，是因为留恋着他；他赢了，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自信．可倘若那一天，静儿只是呆呆地望了帘子，直到他忍不住掀帘而入或干脆走了，结局又会怎样？

　　＂我总会做着一个梦，梦见他牵着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路的尽头，是一块石碑，我问他，这是什么，他笑着对我说：是杨静的墓．＂

　　是杨静的墓．

　　这一句，敲在她耳边，她惊醒了，捂着自己纤细的身体，轻轻喘息，好象突然就抑制不住流泪了，无声而压抑，伤痛不能随着泪流出，反而一点一点往心里钻，从那时她就明白：他爱上的，是女仙萼绿华，而不是杨静，萼绿华可以在他生命里永远不老，杨静却会逐渐被岁月蚕食，直到变成一个苍老的妇人，直到死．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你究竟爱不爱我，爱上的，还只是这具躯体，这副容貌？

　　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就是这样爱了，因为你的光芒，足够耀伤一个十四年都没见过太阳的人的眼．

　　＂可是不管怎样，那一天，他对我的父亲说：我娶你的女儿，明媒正娶．＂

　　她在远处看着，看他把剑架在他父亲脖子上说出这句话，她看不透他，他却一直可以看透她，她尽管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心里却被尖锐的幸福溢的满满，于是她笑了，夜色里的菡萏，就这样盛开来，是凄凄的素色．

　　＂我是杨静．＂

　　＂我知道．＂顿了一顿，他又说：＂静儿，你要嫁人，就嫁我．＂

　　远处，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可有郑重，也听不出这是否是轻慢的承诺．可是这个夜晚，却刻在了她心里，这句话，足够她咀嚼一辈子．

　　她终究没有答应，她太聪明，明白完满的幸福不可能是一辈子的，最美丽的一刻，只有一瞬．

　　＂不行．＂她含笑摇了摇头，对他喊道：＂七天后，你来帮我梳头．＂

　　时间凝滞在他的剑上，最后，他收了剑，他在心里是否应了声好，她也不知道，她只看到他遥遥地走了，泪水忽然要又一次涌出来，她的指甲掐进红色的木头，声嘶力竭地对他喊：＂七天后你要帮我梳头，一定！＂

　　一定．

　　他果真来了．

　　那一天的清晨，她早早地醒，等着檐角的风铃轻响，他为她摘取．她恍惚看着镜里明秀的容颜，胭脂红的似乎要滴出血．

　　静儿，静儿......

　　是谁在低低地唤？

　　那个夜晚，哥哥走的夜晚，她让他空等的夜晚，她都选择了守望．她记得自己明明下好了决心，不去看他，忘掉他，可是那一晚，她悬着的心一直没放下，她终是提起裙裾，沿着路跑回了家，她转过墙角，看见他留下的字－－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现，搔首踟躇．

　　先是静默，然后她开始大哭，咬着唇，扶着墙，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这喘息不知是剧烈地跑还是心口绞痛带来的，只是大口大口，像要把冰冷的空气全吸进肺里，来缓解热的发颤的心．

　　＂静儿．＂他如约来了，拿起尖利的刺，青丝不知何时也曾在一个人的手心里温柔的涌动，他恍惚着，＂静儿，你真美．＂

　　＂是啊．＂她微笑：＂可我马上就是别人的了．＂

　　－－－是别人的，可我什么时候又属于过你．

　　她脱下嫁衣，里面是湖水的碧色，她面对着他，露出完好的自己，她双手环住身子，像要抓住，抓住，最后的依靠－－－＂你总说我是个纸做的美人，生怕一用力，我就破了，而如今，我把自己，全部给你．＂

　　不知那一刻，他有没有为她的坚强感动．他紧紧抱住她，就这样相互抗拒着，纠缠着，直到他落下一滴泪－－－

　　冰得好象把她的心全部封住．

　　＂相濡以沫，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你能吗？＂

　　＂我能．＂

　　＂你能我也能．＂

　　好象是赌气，他这样刺激她，她也这样刺激他，可话语里，是不是有太多的悲凉和讽刺？

　　－－－没办法，只有这样，才会有最美的传奇，不辜负湖边的邂逅啊......

　　他最后一次转过身，她在镜子里逐渐模糊了他的影子．她要他记住最美的杨静，哪怕以后再不得见天日．可是她宁愿这样，就像那次他为她寻找，她宁愿守着一件衣服一样．这最后的诀别，她宁愿守着他的光芒，以后再不复醒．

　　这是传奇最后的，最后的，最后的一幕．

　　谢幕了．

　　只有铜铃班驳破损的痕迹和水晶沙漏像雨声一样的轻声，宣布见证着这个传奇．而我，只有合上书，眺望远方的天空，在心里留下凛冽缺失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