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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是夜,椒房殿内帘幕密遮,宫人们也只能看见帘后帝后人影憧憧。
      依稀虽有人声,但隔着几层厚帘也模糊难辨。

      这几年来,虽然陈阿娇始终不冷不淡带点刺让刘彻有些不悦,但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反而愈发有了空闲就爱流连椒房殿。
      或许因为陈阿娇毕竟是难得能说些不能传入他耳的话的对象吧。
      也或许,因为前世的印象到底还是在他心底留下了印记。

      比如纵然卫子夫此刻懵懂如新,如果一辈子混迹众多女姬仆婢之中,也许自此泯然众人,也许始终存有天真,刘彻还是认定卫氏本性柔奸。
      比如陈阿娇冷性了不少,刘彻也始终觉得那只是陈阿娇,本性难移地爱使性子。

      虽然以刘彻的脾气,断然不会容忍他人在他面前无礼无度。
      但他对陈阿娇的容忍限度确实最初就高得多。
      而且比起记忆里的那蛮横跋扈的纹绣辉煌的影子,刘彻都觉得,陈阿娇如此收敛安静,已经难能不易。
      大概也实在苛求不了什么了。
      甚至,他都不免有些五味杂陈。
      他这才突然发现,他原来还是更想看见那梦里依稀朦胧的、华彩耀眼的笑靥。
      既然他想,他也是那么做的。
      他命少府尚方打的首服花样,也都是富贵华美的。
      那是他觉得陈阿娇会喜欢的。

      将寝未寝时分,两人都歇在床榻,不过隔着一拳的距离。
      而今日刘彻的谈话欲望显然比另一种欲望强烈些。
      “今天送去的首饰不入眼吗?”
      闻言本已径自欲睡的陈阿娇顿时睁开了双眼,习惯性地,唇边的弧度就多了几丝冷讽。
      “你大概也更愿意看到那些首饰戴在卫子夫头上的模样。”
      对于陈阿娇的反应,刘彻确实也不觉得讶异。
      毕竟,在他意料之中。

      时隔多年,就在这两年,刘彻终于开始慢慢地一点点正视记忆里那抹秾艳而尖锐的影子。
      哪怕他人至暮年,他也很少会主动去回想陈阿娇。
      他能自然地怀念他倾国的李夫人,却很难那么自如而高高在上地写一篇寄予陈阿娇的短赋。
      他的李夫人美而柔得那么恰到好处,纵然临终之前,都能用那么巧妙而婉转的心思套取他心中难得的爱怜之意。
      为什么不能大方地怀念她呢?她出现在他最意气风发的岁月,她完美得仿若一件象征他贵极皇权的娇美无暇的瓷器。
      因为手握天下权,才能得到这样极好的绝代解语花于跟前玩赏。
      所以,缱绻之词写来也那么轻巧。
      但当他偶然想起陈阿娇,那种复杂,总能阻止他落于笔端的片刻冲动。

      陈阿娇在他全部的年少时光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只要他还记得他的年少韶华,便永远绕不过陈阿娇。
      但他更多时候,却确实会下意识绕过陈阿娇,于是也就下意识避讳所有的年少时光。
      对于一代帝王,那用似乎永无止境的隐忍,暗暗磨炼心中尖刃的隐痛的时光,似乎确实不是那么值得惦念。
      哪怕大业已成后的回望终于能云淡风轻,但那种晦涩之意却依然和他的年轻岁月紧紧缠绕在一起,无法剥离。

      大约时光总能淘洗和磨光一切尖锐的棱角,回望真正的青葱岁月,刘彻自己也意外地愈发发现,原来那些日子并没有真的那么总是充满难堪。
      如同雾里看花,曾经那样骄傲的陈阿娇确实也有难得的可爱。
      喜就是喜,怒就是怒,干净直白得让年少的他招架不住,也几乎让青涩的他有些隐约的嫉妒。
      而现在看来也确实有些好笑。
      他现在当然能看得清楚,陈阿娇能那么纯纯粹粹懵懵懂懂,一度被所有皇室长辈溺爱放纵,不过因为生而为女,自然不必理会那些纷杂沉重和晦涩难明的野望;他对于陈阿娇那最初的隐约的那点不忿之意确实毫无道理。

      而且如今的他平心静气带一点悠然怀想,当然能看得清楚,曾经种种带些狰狞色彩的回忆,大多也只是陈阿娇失去理性的嫉妒之举。
      其实甚至更早、极早的时候他就知道。
      因为还很小的陈阿娇,就会当着他的面,就把刚刚与他调笑的小宫女气势汹汹地直接狠狠推下宫阶。
      她的恶意总是那么大大方方,不觉得也不知道需要收敛。
      以至于后来宫野内外无人不知她的跋扈。
      但何尝不是因为曾经也无人会指责她。

      他的姑母当然会说,娇娇只是不懂事。
      他的祖母只会说一句,娇娇的性子就是霸道。
      他的父亲也笑说,娇娇那么小就会吃醋了。
      连他的母亲当时也只是说,娇娇这是在意彘儿呢。
      只剩下年幼的他自己一个人面子挂不住,愈发恼怒地闷闷生气,然后憋不住后指着她说“恶毒”。
      再然后,他们也只是一天没说话。
      因为他也其实并没有在意过那个再也没见过的小宫女。
      当时的他也只是气不过陈阿娇的蛮横而已。
      也气不过所有长辈只会“向着”她。

      同为皇室嫡裔,自然生来不同,蛮横霸道一些本也无可厚非。
      只是她实在不知道适可而止。
      而彼时的他,也确实分不了多少耐心给永远长不大的陈阿娇。

      课现在想来居然是有趣的。
      以至于刘彻终于难道地有些开始反省,和忍不住设想,他其实应该多一些耐心的。
      只是因为没人告诉陈阿娇那些是错的罢了。
      是的,其实刘彻也从来没有觉得陈阿娇真的多么恶毒,哪怕正如他记得和不记得的,确实有宫人因她而无声消失在这片宫阙里。
      可他不觉得自己没有权力处置那些记不清楚名姓的宫婢,那么和自己血脉那么近似的陈阿娇当然也是有的。
      只是拥有资格并不意味可以滥用。
      所以陈阿娇也确实只是蛮横无知。
      而有一天,他终于受不了她一如既往的蛮横无知了。

      朝堂的压力已经让他烦不胜烦,他再也不想回到后宫还要和陈阿娇撕扯。
      永远也学不会当好皇后的陈阿娇让他终于失去耐心。
      而彼时,她在他眼中也确实足够面目可憎。
      虽然现在的刘彻,多少觉得,他一度觉得卫氏真的强过她的念头确实冤枉了她。

      比起不愿多回忆的陈阿娇,卫氏才是刘彻真正引以为耻的存在。

      既然他现在认定,心机深沉的卫氏连他都能欺瞒蒙蔽,天真无知的陈阿娇斗不过卫氏自然情有可原,甚至可悯。
      陈阿娇也为此吃了足够多的苦头。
      现在她终于也长大了,再也不会喜怒哀乐从不忌于人外。
      刘彻一开始觉得,这大概也是好的结果。
      但慢慢地,不知怎么的,他终于有些歉意。
      也许作为夫与君,他本该庇护和提点陈阿娇的。
      那或许也是他的姑母和祖母的期望。
      虽然他觉得自己也无可厚非,但不可否认他确实可以做得更好。
      毕竟陈阿娇确实是他的元妻。
      而他们之间也并不是毫无情分。
      于情于理,他确实本可以待陈阿娇更好些。

      不然的话,陈阿娇大概也不会去世得那么早。

      陈阿娇对卫氏的深深芥蒂刘彻当然不惊讶。
      毕竟陈阿娇去世之时,卫氏还占据在后位上。
      这么想着,刘彻居然都不由笑了:“我知道你不喜卫氏。但你根本不用在意她。待卫氏产子,可以去母留子,孩子抱于你抚养。你若是愿意,记作你所出的嫡子也无妨。”
      这是刘彻第一次明确地说出他给陈阿娇的打算。
      不得不说,陈阿娇确实也自重生以来,第一次震惊地失去言语。
      不仅仅为了刘彻能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堂而皇之将“去母留子”摆在台面之上,这让陈阿娇心中的计量都顿时显得有些可笑;也为了刘彻对卫子夫的态度。
      大概刘彻那么说,是觉得她该满意的。
      也许她是该满意,该快意,但事实上,陈阿娇心中蓦然滋生一股凉意。

      她当然知道刘彻刻薄寡恩,她已经领教得足够多了。
      但她也曾经拼命不肯承认卫子夫有哪怕一点强过了她,她也曾经在心中凄厉地叩问,她与刘彻这么多年的情分,他为什么能对她薄情至此。
      他又为什么能如此看重一个歌姬。
      而现在,刘彻却坦然地展示了他的一视同仁。

      陈阿娇掩饰情绪的能力远不到炉火纯青。
      至少刘彻轻易就能看见,她的表情瞬间消失,眼里也直白地写满震惊,惊讶中,甚至带了陌生的极其细微的恐惧。
      刘彻能那么清晰地分辨出人的恐惧,当然是因为他一辈子,在太多人脸上看见过类似的情绪。
      略一思忖,就不难明白陈阿娇的想法。
      但刘彻终究只是不置可否。
      他当然不会为了安抚陈阿娇,就将卫氏之叛主动说出的。
      卫氏之叛是他完全忌讳提及的耻辱。
      卫氏一族本卑贱,全赖他的青睐举族而起;他却险些被这亲手养大的恶犬反咬一口,各中恼火难以诉诸他人之口。
      只要想到他当年真有可能会因为一手扶植的卫氏势力跌落深渊,哪怕几率再微弱,都让他难以不忌惮隐恨。

      他觉得他也不在意陈阿娇心中的自己是否更薄凉一点。
      对于已经浸淫帝王心术数十年的刘彻来说,他其实也不觉得有必要让陈阿娇知晓自己心软之意。
      他只是真假难辨地笑意更深,口吻似乎有了玩笑之意:“原来你不喜欢这个建议。我还以为你想要卫氏的命很久了。”刘彻的话,可比陈阿娇难辨真假得太多了。
      至少陈阿娇此刻完全辨别不清。
      是不是连刚才的话语也只是试探。
      可刚刚的那一刹那她觉得说不出的真实。

      当刘彻微一侧身就揽住唇边一直没有回复血色的陈阿娇,意外地发现,陈阿娇遍体皆凉。
      刘彻突然意识到,陈阿娇真的是完全相信的。
      哪怕卫氏始终无罪无错,他也能对卫氏那么薄凉。

      但陈阿娇到底还是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看来卫氏也早就不新鲜了。长门大概也不会一直荒废,不知道卫后有没有住过。”
      这也是刘彻第一次听陈阿娇把卫子夫称为皇后。
      他还以为,终其一生,她都不会愿意从自欺欺人的幻想中醒过来。
      他甚至有些讶异于陈阿娇现在的敏锐。

      至少有一部分,确实是对的。
      陈阿娇自己已经意识到,卫子夫并没有在皇后的位子上留到最后。
      但陈阿娇却并没有问第三位皇后的意思,虽然在她的想法里,是有的。

      刘彻想如果陈阿娇问起,他可以大方地告诉她,他再也没有立后。
      但陈阿娇只是问了另一个,他以为她已经懂得不该提起的问题。
      “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活了多久。”
      因为明白了这个问题的忌讳,她神情恍惚中带点平静,更似自言自语。
      本来也不期待回答。
      但她还是问了下一个他可以回答的问题。
      她的双眼黑不见底,直直地就那么和他对视:“我去世之后,你把我葬在哪里?”

      刘彻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一刻有些失神,明明他觉得他对她足够优容。
      “太皇太后和你母亲身边。”
      陈阿娇愣了,然后也不由笑了,虽然笑意转瞬即逝:“挺好的。”
      之后她甚至平静地道:“谢谢。”
      刘彻以为她会再问一些别的,而也许她能从那些答案里得到快慰。
      但她并没有,只是突然开始静静地流泪。
      她的反应这一次真正地出乎了刘彻的意料,以至于他对于陈阿娇开始有了困惑。
      他的困惑和犹疑清晰得连陈阿娇都能看出来。
      毕竟他这一刻确实是想要一个答案的。

      “真的,确实,谢谢。”刘彻看到泪流不止的陈阿娇居然笑了起来,“我们也算善始善终。”
      当彻底看透他的薄情,她对他最后的善意都有了些感激。
      但也仅此而已了。
      她自此终可释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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