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渡》缤果酱

52、曰归（4）

　　这声呼喊扎入她耳里，便恍如一下子被人从三清幻境拽到十丈红尘里，霎时这几日在娑罗林间的见闻便显得飘渺起来，有些难以言传的味道。
　　她就这么被欣喜的士卒和仆役们簇拥着上了马背，刚走出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听见神驹长嘶，晨雾中有人纵马而来。因方才士卒呼喊了一声“殿下”，故而茯苓便以为来接她的人是她三哥，不料这时抬头一看，才见那来人是三百年前的风华君。
　　一晃神，才反应过来：可不嘛，这位储君也是正儿八经的“殿下”。
　　她笑了笑，朝风华君打招呼：“数日不见，殿下可好啊？”
　　她这话刚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因为眼前这位储君殿下神色颇有些憔悴，实在称不上过得好，更出格的是脸上还挂了彩，隔得老远都能看见嘴角有青紫之色。
　　茯苓认识风华君好几百年，从没有见过储君殿下如此狼狈。他幼时蒙西天垂爱，亲自点化启蒙，又被天帝一路栽培长大，学的是三界六道最风雅的礼仪，绝不曾有过憔悴狼狈的时候，即便是当初中洲大婚时，荒芜尊座盛怒之下以神泽迫他，他虽不敌，却也是身如青松翠柏，从容应对。未料如今，竟是一副几个日夜不眠不休的模样，实在是罕见、罕见哪。
　　茯苓心中啧啧感叹，又奇怪，不知是哪路匪徒竟敢打了九重天的储君殿下，瞧这嘴角的青紫之色如此浓重，想来这一拳打得甚是实在，也不知这位打人的兄弟犯此大罪如今可还四体康健？
　　她瞎想的工夫，风华君已经纵马行至眼前，茯苓赶忙问候，关怀备至地道：“这数日工夫也不知生了什么冤孽，储君殿下这模样，莫非竟是被人打了不成？也不知是哪路匪徒如此猖狂，竟连我太平宫的贵客也敢怠慢！殿下请放心，待我回去，定然央我父君仔细彻查，给九重天、也给殿下一个交代。”
　　茯苓如此言之凿凿，却不知这将储君殿下打了的不是什么匪徒，正是她那位了不得的三哥哥，当日听闻自家幺妹从悬崖上掉了下去生死未卜，气得目眦欲裂险些就要吐血，逮着风华君便是拳头伺候，还厉声喝问：“我是怎么交代你的？你就是这样照看我妹妹的？”
　　声色俱厉，乃三殿下平生之罕见。
　　风华君受了左越殿下的拳脚，倒也并未还手，却是心下自责之故。他虽一早看出那江辞允唐两姐妹与她不和，却以为手足至亲之间不过小打小闹罢了，不曾想到这两人竟真有杀她的念头，只怪自己识断不明，最终竟害了她。
　　因此甘心领受了三殿下的拳脚，数日来又日夜奔走、带人四处寻找她的踪迹，这才形容狼狈。所幸今日终于得见，亏得她福泽深厚，看起来并无大碍，让他长舒一口气。
　　他不好说这伤的来历，凝着她沉默了片刻，随后说：“……你没事就好。”
　　茯苓觉得风华君瞧着她的这个眼神颇有些沉甸甸的，隐约与当初在九重天时、他与她剖白的那一夜有些肖似，一副……一副十分爱慕她关切她的样子，实在吓了她一跳，闻言连忙道：“啊？这，嗯——这，有劳殿下挂念了。”
　　风华君没有接话，只将他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了，欲披在她身上，然而半道才惊觉自己连日来风尘仆仆，外衣早已满是尘土，不适合再给她披着，便又改从仆役手中接过她往日穿的斗篷给她穿上，温声对她说：“晨间天寒，露水也重——我们先回吧。”
　　茯苓觉得他替她披衣服的这个动作委实太过于亲密了些，然而周围众目睽睽之下，总也不好直愣愣地拂了这位未婚夫婿的美意，便生受了这番美意，对他笑说：“如此甚好。”
　　众人得了令，遂簇拥着两位殿下，朝灵犀之州的行宫而去。

　　他们走后，朝露莹莹，自冬日摇曳的树影里倏尔显出两个人影来，一个着流蓝长衫，另一个着白衣，正是商音和重明。
　　重明远望着茯苓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瞧了良久，直到他们消失不见方拱手问商音道：“尊座既然一早给了她幻生石傍身，又何必再亲自走一趟灵犀？又或是说，既然终究要来这里陪着她，那日又何必再给她幻生石？”
　　商音在树影中沉默远望，眼前是风华为她披衣后、她笑着对他说“如此甚好”的那个模样，一时神情显得晦涩且古怪，像是碰到了很棘手的玄题，不大能解得开。
　　他沉默，且像是陷入苦思，重明遂也不便再出声打搅，他只是略有些奇怪：像商音尊座这般对万事万物都很是轻慢随意的神，是为了何事陷入了这等的苦思冥想呢？
　　他却不知，那时，商音在回想这几日的经历。
　　商音是最晓得茯苓脾性的，此女天性最好热闹，灵犀之州她必然要来。但他知晓，当年的扶葭命中曾有一难，被一双姐妹从高崖上推下坠入深谷，且会在那里碰上瘴妖和三百年前的自己。
　　他这些日子因故闭关，本是不应当离开住处同她来这灵犀之州的，为防她碰上意外，故而特意为她备下幻生石，只为了关键时候能保她无虞。可是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心，深恐这怨梦之中会出什么差错，导致三百年前的自己没能像以前那样把她救下、或者又让她出了什么旁的意外，思来想去，终于还是强行出关，暗中陪她来了灵犀。
　　事情很顺遂，并无什么意外，只一样：他竟不知她何时修得了离观之术。
　　这本是上古的法术，连他也没见过几回，她的本事倒大，不知因为何种机缘得了此术的要义，竟偷偷摸摸要去取三百年前那个自己的颈间血。她还以为自己能成功，可三百年前的自己虽不说多么机警，但被人划破脖子放血这样的事总归是能察觉的，遑论她这人如此贪心，竟放了整整一瓶子。于是他不得不罔顾重明的规劝，自己也施了一个离观之术，替了三百年前的自己让她放血，等她放完了又神魂归位。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终于如愿以偿，以离观之术召回三百年前扶葭的记忆，旁观了这一段前情渊源。可她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在看着这一切的时候，他也在看着她。
　　他看到她眼中有很复杂的神采，望着扶葭时好像隐约有些羡慕的模样，再来又似乎感到悲伤，而后越发空茫起来、显得疲惫又伤情。
　　他其实不舍得见她如此，他也其实可以不让她看到这一切，但是他想，他已经瞒了她那么久，她终有一天要知道所有原委，他总不能真的瞒她一辈子。如果终有一日，她要从他苦心经营的这个保护伞下走出去、看到世事是何等的破败和残忍，那么与其让她一下子承受那些致命的伤痛，倒不如，一点一点，让她看到一切。
　　因此他忍着心疼，眼睁睁看着她伤情。
　　后来弗女出现，他便觉得事情不妙。那弗女身世凄惨，又是个冤孽，三百年前的自己要斩她，茯苓见了定然感同身受，果然——在弗女死后，她便受不住了。
　　他始终知道，在颠倒之境轮回的那些日子，是她的梦魇。
　　她一向怨憎他，只道他狠心冷情，以为他对她轮回中的遭际一无所知且漠不关心。其实她不晓得，他曾经为了观她轮回诸事亲手打了一面轮回镜，在镜中曾亲眼看着她九世轮回。她伤情的往事每一桩每一件他都知晓，且都在镜子的这一端替她忧心。
　　她有时候看着机警聪敏，实则是个执拗又有些傻气的人，譬如当年那谢邵，虽则确乎与她有些情分，但也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很深的渊源，可她为此执迷了许许多多的岁月，即便在轮回中已尽将往事忘却了，可又总在冥冥中追寻着他。他在镜子的这一端看，恼她愚钝、恨她冥顽，又……深深震撼。
　　她可真傻。
　　他尚记得她的遭际，她自己又如何会忘？见了弗女之死触景伤情，想来便勾起了她自己旧年的记忆，情绪上来甚至顾不得在三百年前的自己面前遮掩，直愣愣便将心里话尽说了。
　　三百年前的自己倘若当真听了这番言语，虽说不至于跟个晚辈勃然大怒，但总归少不了几句训斥，然她那时那样伤怀，他从旁而观却实在心疼难忍，不忍三百年前的自己训斥她，遂又故技重施，替了三百年前的自己，将她小小的宽慰了一番。
　　茯苓的感觉其实没有错，那时站在她面前的，的确并非三百年前的商音，而正是那与她曾有过百般纠缠、被她深深怨憎的男子。
　　商音想到这，眼前一时浮现方才分别时映在她脸上的朝霞瑰丽之色，一时又想起她对风华君说“如此甚好”的那个模样，忽而喉间有些腥气，一时气血翻涌压抑不住，忽而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溢出、落入泥土，生出了一朵血色的优昙。
　　忠心耿耿的重明神官见状自然大急，连忙从袖中掏出药丸为商音服下，额间冷汗涔涔，心中却是激愤，搀扶着商音急急道：“此地乃怨梦之境，尊座当初本是强行进来，已乱了此境的章法，怎好再妄动法力行那离观之术？且如今那颠倒乱象仍是未止，尊座如今是千钧压身，怎可如此轻慢行事？”
　　那药丸是当初西天座下的药师尊者亲自所留，倒着实有些功效，一颗下去稳住了商音翻涌的气血，只脸色还苍白着，重明神官如此忠仆哪里能见自家尊座这副模样，一时又是眼里冒火，怒言：“早知今日如此，当初尊座执意要救她时我便应当拼死拦着！以免如今再一再二又再三，终是要连累尊座遭反噬——”
　　话音未落，便见商音眸色冷厉朝他扫来，威严之色甚矣，比之中洲的那位佛莲尊座也有过之而无不及，重明见之知他当真动了肝火，遂只好不再多言。
　　商音收回目光，抬袖拭去嘴角的血迹，对重明说：“你在我座下也有数万载，当知浮生诸事无非因果——她执因，我便得果，如此而成因缘罢了，你若因此迁怒于她，反是活得虚妄了。”
　　他又朝茯苓方才和风华君一同离去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随后转身朝虚无处走，说：“浮生固辽远，众生皆我执，活得虚妄的大有人在，可我只护着她一个——重明，你若因迁怒而伤她，本座可不会宽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