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乱》秦苑夕

3、第 3 章

　　中天国的凤凰居是我此后三年的住所。她的外形有如腾飞的火凤，屋檐顶角飘逸绵长，大有凤凰从天款款而降之势。子晟对我说，这座精巧华美的小筑是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修建完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到我眼中的讶异。他也许并不知道，一年前的我还只是一个在南天国的土地上颠沛流离的平民女孩。
　　我带着这个疑问在这里生活，如履薄冰却又难挨心底此起彼伏的好奇。这座宫殿是如此的巨大，我用了三年的时间都没能走遍它的所有角落。而这般广袤的空间里却又如此寂静，我光着脚丫在松木砌成的地板上叮叮咚咚地奔跑，耳际只有自己脚步声的回音。我的周围似乎没有任何其他的人。
　　除了子晟，还有姬轩辕。
　　我从来都直呼子晟的名字，却找不到恰当的称呼来叫他，那个被称作姬轩辕的中天国的皇子。于是第二次见到他的那天清晨，我埋着头里在他的跟前，沉默着不知道如何开口。还是他先打破尴尬，叫了我一声：“凰儿，”然后说，“你可以以兄长之名唤我。”
　　“轩辕……哥哥。”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突然心头抚过一种很柔软的触感。我又想起哥哥来了。想起他也和面前这个男子一样，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骄傲，虽然会用那般亲近的态度称呼你、对待你，骨子里却有一种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凌厉。
　　所以，自始自终，我对他都只有仰望。虽然我会高兴地称他为轩辕哥哥，虽然我们会一起玩乐一起打闹，却始终感觉有什么横亘在我们之间，无法跨越。
　　也许是从出生时起，就无可逃避的对立的命运。
　　然而，我却对与他情同手足的子晟心生亲近。
　　他来的次数比轩辕哥哥要多，和我的对话，也不如与轩辕哥哥生硬客套。他会跟我讲很多很多的故事和传说，也会在我危急的时候伸手助我一把。当我逃离了中天国宫殿，慢慢长大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曾经无心或是有意犯下了种种弥天大错，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斡旋，我无法活得那样纯粹而无忧。
　　他也带我多次去过我们相遇的那个庭院。他告诉我那条小溪的名字，叫做辰水，它贯穿了整个中天国的大殿，绵延几十里，是这一区域重要的水源。
　　他还问过我的生辰，我只能摇头，告诉他我不知晓，我只知道我出生的前一天晚上，我的母亲梦见玥灵星划过天际，坠落无痕。他的眼底闪过莫名的震惊，瞬间又平静，说：“既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不如我来为你算算？我一向算得都很准的哦。”
　　“真的么？算吧算吧！”我兴奋地点了点头，看到他掐着手指闭眼算了一会，对我说：“四日之后，就是你十岁的生日……你说呢？”
　　“哇！子晟你竟然知道我的年龄！”我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你说你算得准，那就是这天吧！反正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你猜的就是呢。”
　　“嗯。”子晟微微一笑，抬起手来摸了摸我的头，“是……都十年了。”
　　我看向他的眼，却发现他没有看我，而是望向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眼神空茫没有交点。
　　四日后的傍晚，随意吃了点东西，便到凤凰居的露台上坐着看星星。正是夏季，白日的潮热没有散去，幽凉的风里还夹杂着丝丝闷热，带了些草木的芳香缭绕鼻尖。我闭上眼惬意地享受拂面清风，有清幽的香气散开，愈来愈浓。我睁开眼，就看到子晟站在我的面前，捧着一束洁白如玉的花。
　　“这是中天国产的兰花，和我家那边还不大一样。”他低下头去摆弄花束的枝叶，笑着对我说，“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西边，我的家乡去看看。那儿的水汐兰终年不败。”
　　还没等我开口，他已经摘下了一朵花，凑了过来，小心地别在我的发上：“又长大一岁了，凰儿妹妹。就快变成大姑娘了。”
　　我赧然地羞红了脸，十指在胸前紧扣，这样突兀的惊喜，和这样意想不到的幸福，在一刹那让我手足无措：“子晟……谢谢你，你真好……从来没人这样对我……”
　　他的手指缓缓滑过我的头发，然后轻轻抽离，话语里满是不可思议：“龙翊天说你从小就被遗落在了民间，不久前才认祖归宗……原来是真的。”他顿了顿，问，“你现在开心么？”
　　我拼命点头：“我很开心。我真的觉得很开心。”
　　“这样简单的幸福真好。”他轻声说了一句，牵起我的手，说，“我带你去看星星，走。”
　　我就任由他牵了我的手，在小路和长廊间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了一块空旷的草地上。他示意我躺下去，自己也跟着躺了下来，伸出手指着天上的星辰说：“你看，那颗最亮的星，看到了么？那就是玥灵星。”
　　天幕有如黑色的宝石一般深邃，闪耀的星子点缀其中。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点荧光，一时间竟愣住了。
　　那般明亮。仿佛整个天际的光明都凝聚在了一处，恣意地爆发和绽放。然而太过出众太过独特，却也注定了最终的黯然消弭。
　　我突然像是预感到了我的命运。张扬而耀眼，却在极盛中归于沉寂。心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子晟却已经拉了拉我的手，指着玥灵星说：“每年的这一日，就是玥灵星最明亮的时候。像是要把所有的光亮汇聚到这一刻释放出来，所以它的夺目会掩盖其他所有的星光。”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子晟说：“所以我猜，今天就是你的生辰。”见我一直沉默，便又问：“你可有什么愿望？”
　　你问……我的心愿么？
　　我把双手举在胸前，轻轻合上。这样广袤无垠的星野让我觉得寂寞而孤寂。哥哥，你现在在哪呢？你可以感觉到我的孤独和无依么？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你可知道我看到那颗叫做玥灵的星星时，内心止不住地害怕么？我说不清楚那种感觉，我只想你陪在我的身边，抱着我听我倾诉。其他一切我都不愿再想。
　　哥哥……
　　我闭眼，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凉的风里异常清晰：“我希望……我希望枫树的叶子快快变红，这样，哥哥就会永远守在我身边了。”
　　一个温暖的怀抱贴上我的额头，子晟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会的，一定会的。”

　　我就怀揣这样的期望，在中天国宫殿中小小的凤凰居里，懵懂未知地成长着。子晟是我与外界唯一的沟通。他在每年的生日都会来看我，为我带来很多新奇小玩意，每年有不同的花样，变换着逗我开心，而不变的习惯是他在带来这些礼物时，都会手捧一束兰花，神色虔诚。我不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子晟从未提起，而我也缄口沉默。
　　我本来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我既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安排到这里来与轩辕哥哥还有子晟结识，也不知道我将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和命运。
　　直到十三岁的某一天，我一如平时晨起洗漱，站在露台上呼吸新鲜空气。薄薄的雾气像是给整个庭院笼罩一层轻纱，而阳光有如碎金，若隐若现地闪烁，欢欣而轻灵。我的目光追逐着倾洒的阳光，微微眯起了眼，却在薄雾深处捕捉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我像是触电一样愣住了，傻傻地瞪着他，一直等到他走到我的跟前，笑着柔声说：“凰儿，你不认得我了？”
　　“……龙，龙翊天……”我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就直接把他的名字念了出来。
　　“小姑娘真的长大了，变成一个小美人了呢。”龙翊天上下打量我，眼底是怜爱和欣慰，“姬轩辕果真没有辜负他的承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就很放心了。”
　　我扬起脸，毫无顾忌地笑起来：“说我变了，还说不定是你变矮了！”我举起手在他和我之间比划，“你离开的时候，我还只有你腰这么高，你看我现在都快到你肩头了！”
　　“当然不是我变了。”他忍俊不禁，“我又不是你这个年纪。”他又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手心一如从前一般温暖，“你在这里过得好么？这么些日子，我也只能够从子晟那里听到你的消息，都不知道你到底如何了……”
　　“子晟对我很好，大家对我都挺好的。”我很开心地围着他转了两圈，“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这里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可怕啦，我在这里都没有出什么事的。”
　　“那就好。”他拍了拍我的头，像松了一口气，语气突地轻松下来，“你先休息着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呢。”
　　我听话地点了点头，他微微一笑，转过身正要离开的时候，又突然回头问我：“姬轩辕对你如何？他定了日子了么？”
　　“啊？”我被他这突兀的问题弄得稀里糊涂，茫然问，“轩辕哥哥对我也很好啊，怎么了？”
　　“他没告诉你么……”龙翊天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立刻又摇了摇头，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再也没理我，回过身快步离开，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露台上，心内空白。
　　这日的午后，轩辕哥哥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凤凰居。以往他都只是会在月初或者十五来看望我，通常都会遣人带来许多生活器具，或是珠玉奇石等装饰，而这一次他却只带了两个随从，捧着一个深色的木牍，悄无声息地踏进了我的屋子。
　　我迎了上去，深深鞠躬，唤他轩辕哥哥。我知道他不同于别人的尊贵身份，一直对他保有十分的敬仰与尊重，鞠躬后也没有抬头，低下眼看着他及地的长袍，金丝勾勒出一个张扬的图腾，像是意欲腾飞的巨龙。
　　他走上前来，扶了扶我的双臂，说道：“凰儿不必如此。”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后的随从，“这里是为你订制的礼服，你试试合不合身，如果不适合就让他们返工。”他停了一会，缓缓说道，“后日上午，你要穿着它参加部落的集会。”
　　我还没来得及对此作出过多的反应，他已经捏了捏我的肩，对我一颔首，便转身离开。我正想要追上去，旁边的侍娘已经打开了木牍，鲜艳的红瞬间盈满我的屋子，有如熊熊烈焰。我听到自己的心急剧地揉动，疲惫的感觉拖住了我的双腿。我只能够伸出手伏在门边急促地喘息，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我站在铜镜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侍娘为我穿上了这件礼服，它的下摆很长，在地面上犹如水红的睡莲开放。铜镜里侍娘的脸上带着些微的谄媚的笑，对我说：“凰儿公主，您的大好日子就快近了，恭喜恭喜啊。”
　　我听不懂她在讲什么，我只是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因为心悸而愈发憔悴。我知道我的旧疾又发作了，在离上一次蕴火节的四年之后。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仿佛是打娘胎带来的恶疾，如跗骨之蛆，终身无可摆脱。
　　我摇了摇头，像是一只木偶任凭侍娘摆弄，毫无意识。她带着褪下的华衣去跟两个工匠嘀嘀咕咕说了几句，那些细碎的声音如同夏日的蚊蝇，在耳畔窸窸窣窣地念叨不停。我只觉得莫名地烦躁，心底像有一簇火苗在上下乱窜，想从我的口中喷出。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我体内蕴藏着的力量，它是如此强大而充沛，而我却不知如何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