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乱》秦苑夕

1、第 1 章

　　婉彤
　　我的视野里是无尽的红色。
　　火焰在我的身体周围猖狂地笑着，肆无忌惮地向我扑来，就如饕餮见着美食一般。
　　某一刹那我看到那圈火红外父亲绝望的眼神，满是无奈与痛苦。
　　终究是要我亡么？
　　毫无转圜。
　　难道这就是所谓宿命？注定了我必须为我特殊的能力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真的是个讽刺的世界啊，
　　明明造就了我，却又要用如此残忍的方式赋予我生命终结。
　　我诅咒这个世界，它永远不得安宁！
　　木璇
　　临哥，不要离开我……
　　为了你我已经一无所有，
　　我不能够再失去你……
　　梦里星辰划破天际时我有种强烈的不安，
　　但我睁开眼，看到的是荒瘠的土地。
　　有火掠过的痕迹。寸草无生的焦土嘲笑着我的愚蠢。
　　还是没能躲过吗？
　　我疯狂地笑着，焰火瞬间在南荒的土地上肆虐起来，
　　辉煌得如同涅槃重生的凤凰。
　　萤絮
　　若我为你放弃的，是千年无法转生的自由，
　　你还会执意让我离开么？
　　我不想知道你的答案。
　　请让我孑然一身地离开，
　　只有满山的枫叶做我为落幕的背景。
　　让这个世界为你的圣明颂歌，
　　让你的身影成为他们的图腾，
　　而我只能成为荒漠上永远的游魂……

　　风逝
　　我的记忆里，只有哥哥。
　　他会在白日牵着我的手，他会在夜晚拥着我入睡，他会陪着我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看满天繁星，他会带我去采春日的花听夏日的雨拾秋天的叶赏冬日的雪；
　　他会对着我淡淡地微笑，笑容和煦若瑞雪之日初放的晨光；
　　他会用手抚摸着我的头，掌心温暖若春回大地第一缕轻风。
　　他会轻声叫我，飞玥。
　　他告诉我，我出生的那天，母亲在睡梦中见到最亮的星辰划破天际，绚烂如羽凤破空飞舞。那颗星辰叫做玥灵，于是她便以此为我取名。
　　梦飞玥，哥哥一个一个字地教我念。
　　我曾经问哥哥母亲在哪里，他却只回答我说，她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遥远到用一生的时间都无法走回来。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久久都没有散开。
　　我还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风姿绰约的影子。
　　那是母亲么？
　　虽然我如此猜测，却一直没有去询问。
　　因为哥哥绝少提到母亲，他总会以各种方式去逃避我关于母亲的问题。
　　他的眼神里是怕，是迷茫。
　　是我永远无法解释的疑惑。
　　从五岁开始，我的生活里便是无止尽的旅途。
　　南荒的大地像是无日无夜地被骄阳炙烤着，原本就贫瘠的土地层层龟裂开来，而且，此种恶劣的情势还在不断地扩散，随着我们北上的脚步蔓延至我们曾经居住过的每一处。
　　于是停驻不久的我们继续上路，去寻找新的居住地，以求另一段短暂的安定。
　　哥哥拉着我在荒漠一样的土地上无家可归地流亡。路过那些耸峙的山石，我总能感觉到它们的背后有一群巨大的红色阴影，忽闪着把灼热的气浪推倒我的身边，强烈的压力窒得我几乎要失去意识。
　　但我不敢告诉哥哥，因为在这同时我也能够看到他脸上即现而逝的痛苦神色。他尽力地以坚毅掩盖不亚于我的煎熬，让我在他英俊的脸上只看得到笑容和无畏。
　　可我游离涣散的眼神出卖了我。哥哥觉察到热浪对我的影响，可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只得握紧我的手，坚定地说，飞玥，我们一定会过上不再流亡的日子。
　　我记得他的手掌里仿佛握着一个太阳，给了我在疲惫奔波中无尽的勇气和希望。
　　他恐怕不会知道，只要能与他这样一直走下去，纵使永远是流亡，我都不会再奢求其他。
　　一辈子，可以过如此简单的生活。
　　可这个愿望很快便化作泡影。
　　快得让我以为刚才只是梦境，
　　梦醒了，一切都未曾发生。

　　七岁那年，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横在了我们北上的路途中间。
　　整个山脉笼罩在妖异的红雾里，让人看着心悸。我乞求哥哥停下脚步，我告诉他我莫名地害怕这座山，我觉得红雾似乎要将我从头到尾都腐蚀掉。哥哥摇头说不行，他说，越过这座山，我们才能够找得到村落，除了这里，我们已经无路可走。
　　但我依然胆怯，哭闹着不肯跟上。哥哥叹了口气，二话不说地直接抱起我，放到他宽阔的肩上，大步向山顶走去。
　　我拼命地摇晃试图摆脱他手臂的束缚，但一切都是无用。他臂上的劲力紧紧箍住我弱小的身体，护着我不从他的肩上摔下。
　　在他的肩上我动弹不得，只得眼看山脚离我越来越远，心中的恐惧感越来越强。红色的雾气在哥哥周围旋舞着，我仿佛闻到了属于血腥的味道。猛地感觉到哥哥手上的力量加重了，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前所未有的炙浪袭面，然后是一个黑影扑掠而来。我张大嘴想要呼喊，却没有听到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体内的血液突然间兴奋了，随着热气在翻滚，一齐涌上我的头。
　　火的感觉扑灭了我所有的意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躺在一个陌生的屋子中间，小屋的另外一个角落里哥哥也正挣扎着坐起来。我们的面前站着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他的面色沉静，看上去不会轻易就起波澜。他好像对我们的转醒并不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
　　哥哥警惕地问他："你是谁？"
　　青年男子微微一笑，答道："我叫宗渊，是我把你们带过来的。"
　　"谢谢了。"哥哥嘴上虽如此说，但我一点也没有听出这句话里有真正的谢意。他走到我旁边，用眼神询问我是否无恙，一边对着那个叫宗渊的男子介绍自己，"我叫墨鸿，这个是我的妹妹。"
　　听了他如此简单的介绍，宗渊居然没有再问其他，只是转身在身后的橱柜里拿出一瓶药，抛给哥哥，道："你的身上只有几处灼伤的痕迹，但你妹妹好像有不轻的内伤，给她服这个药，再修养一段时间，你们才能继续上路。"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哥哥接过药瓶，手还顿在空中。我感觉得到他做出如此姿势是为了能够随时反击身前男子所有可能的攻势。
　　"因为你们是第一例在鸟灵袭击下还能存活的人，我感到很惊讶。"宗渊不紧不慢地回答，眼神饶有趣味，"不必有这般防范的反应，若我想对你们不利，你们就不会躺在我这里了。"
　　"鸟灵？"我迷惑地发出疑问，难道以前我所看到的那些恐怖的阴影，叫做鸟灵？
　　"是鸟灵，一种代表邪恶的生灵。"宗渊若无其事地说道，全然不顾一旁哥哥变幻万千的眼神，"虽然我不知道鸟灵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袭击你们，不过它们在这个山头徘徊有一段时日了，该不会等待的就是你们？"
　　"你说它们是鸟灵？"哥哥的声音变得充满了攻击性，"你怎么知道它们是鸟灵？"
　　无视哥哥的问题，宗渊只是自顾自地说着："鸟灵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我对它们的这次出现非常感兴趣，也对你们的来历非常感兴趣。"
　　"你无需要知道这些，"哥哥冷漠地回绝了他，"我们只是陌路人。"
　　"是吗？"宗渊点点头，毫无失望的神色，"那好。"他转身准备结束这段对话，忽然又一次回头，"她的伤的确需要休养，但这只是我的建议，一切随你们便吧。"
　　哥哥看向了我，我知道他在等待我的回答。迎上他目光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想脱口而出的向他倾诉被袭击后痛苦的感受，但我明白他不想在这里呆着，因为他从来不接受无故的恩惠。
　　我轻轻地摇首，告诉他我的选择。哥哥立即站起身来走到我旁边，伸手想要将我拉起。他的手臂伸出来时我就发现了那上面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从腋下一直拖到肘尖，虽然做过护理，但仍旧可以看到血肉被灼伤的痕迹。我小声惊呼，哥哥却只是斜视了一下伤疤，对我摇头道："只是皮外伤，不碍事。"
　　"真的没什么？"我担忧地问道。
　　哥哥厉声道："我自己最清楚情况。"说完，拉起我手，扶起我站立。
　　出门的时候，我便有一种惊艳的感觉。这个院子广阔地超出了我的想像，从视野这段绵延至那段，没有尽头的，全是各色的植物，青葱翠绿如玉，莹洁纯白似月，灿烂殷红胜血。风从院的另一端轻拂而过，小生灵们全部都蹁跹起舞。宗渊就静静地蹲在这一片喧闹的颜色中，整理着花草--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伤了某一株--温柔地好像面对着他的情人。
　　哥哥朝他的背影喊道，"多谢你相救，来日必定报答。我们还需要继续赶路，就告辞了。"
　　"不送。"宗渊头也没回地应着，继续侍弄他的宝贝们。
　　哥哥将肩上的包袱提了一提，牵着我手，向院外走去。我留恋地看着这个地方，不大的屋舍加上如此宽阔的院子，各样的花草在院中迎风飞扬，这是我在心目中描绘过多少次的场景，是我在流亡日子里心心念念的最完美的生活。
　　--我不想离开。
　　我时不时地回头，尽最大的可能多一刻地享受这些景色。我知道我离这样的生活很远很远，我们不过是在苦难的旅程中，误入了仙境，再上路，美好都会如冰雪消融一般消失再也无迹可寻。
　　就在出门那一刹那我看到了宗渊面前的那株植物。火红的枝杆，抽出羽毛般的红叶。它好像是活物一样，舒展着自己的叶片，变幻形态缠绕在枝干上，诡异至极。忽然我感觉到那株植物看到我了，它的叶片倏地合成一束，如光线那样直直向我射来。我惊恐地闪避着，刚躲开，炸裂似的疼痛感再次包围了我的头，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在空中乱舞，拼命地要抓住什么。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哥哥的怀中，他正焦虑地低头看我。见着我醒，紧皱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取而代之的是关切的神情。
　　"我……"我想说什么，但是却始终不知从何说起。我的确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娇艳的花，却不知为何会对它有如此强烈的反应。那种像是烈火突然窜起焚灭了我的神识。
　　"没想到，你对瑶草有这么特殊的感应啊。"宗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哥哥的身后。他的神情似笑非笑，颇有玩味，"你果然不是平常人。"
　　哥哥蓦地起身，这反应让我异常惊诧。我听出来他语气中想极力压制着什么东西。"我们叨扰您多时，实在不敢再麻烦了。我们这就离开。"
　　宗渊淡淡地笑了，我想他是听出来哥哥话中的意思了吧。像哥哥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允许他人用好奇的眼光，用考究的态度来对待他？"如此，那宗渊就不留客了。"他没有再看向哥哥，而是直视入我的眼睛，仿佛要把我看透一般，"小姑娘，这一路可要小心啊。你体内的某种力量，是神秘而难以预估的。"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那一刻竟然如此轻易地，相信了。

　　一路从山上走下，竟然是莫名的平静。没有鸟灵，没有阴影，空气甘甜得像弥漫着露水。这一切让我忘却了先前曾经经历的生死关头，哥哥阴霾已久的脸色也因这顺畅的旅途而渐露笑容。
　　离开这座山，我们就与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南荒正式告别了。后来我听天哥说，这座山的名字叫做苍济，乃是南荒与中原的分界处。其南灼热无比，其北便终年是春。
　　我们流浪到一个靠近河流的小部落。部落的族长，荆渺，仁慈地收容了我们兄妹。自此，奔波了两年多时日的我们终于能够安定下来。入住部落的第一天，荆渺来看望过我们。他向我们讲述了这个部落的历史，发展。他告诉我们这个部落的名字叫做九藜，并温和地说，部落的居民都是好客易处之人，我们一定可以很快地融入他们。
　　哥哥认真地听着他说的话，谦恭得体。我看得出来荆渺很是欣赏我哥哥的性格，对此我也无比地开心。我的哥哥，墨鸿，自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人，这在我心底，已经是不容更改的事实。
　　荆渺族长微笑着离开了我们的住处。此刻我终于可以尽情释放自己对这个新家的喜爱之情了。我在屋中四处张望，满是好奇和欢欣。哥哥在一旁微笑着看我。我可以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温暖，愈加觉得，生活如此，便是最大的幸福。
　　宗渊，也已经在开始慢慢地淡出我的回忆。只要是幸福的生活，所谓的神秘力量，又有什么关系呢？
　　九藜族的确是个勤勉务实的部落。我们居住的这段时间以来，我时常都能够看到这些勤奋的族人们外出捕猎，打渔，采摘，收集。他们向往着安逸平静的日子，虽有劳累，却也能从这劳作中获得无上的快乐。我好喜欢这样生活的人。虽然我年龄还小，不属于必须为部落工作的族人之列，但是我还是会经常和他们一起出去，看他们在河流边结网捕鱼，看他们在山林中采摘野果。我会跟着他们去采集甘醇的露水，香甜的瓜果，送到哥哥劳动的地方。河畔，或是田地。
　　而哥哥，也是一个特别勤劳的人。为了报答族长的收留之恩，他十分卖劲地工作。什么苦活累活，只要交给他，他二话不说，就会迅速去处理，而且办事效率高，极少出错，因此也深得族中之民的喜爱。闲暇之时，哥哥常常会在家中阅书写字，偶尔会操练一下过去每日都会练习的武技。他告诉我说我们已经告别奔波的过去了，这些武技如今也没有太多的用处，仅仅只能够强身健体，并无其它。其实我可以听出他话中的无可奈何。我残缺模糊的记忆里我们曾经拥有辉煌的家世，而这些武技则是我们家族炫耀的资本。而今，为了保全我们的安定生活，为了彻底地离开那些牵绊我们的回忆，他不得不放弃。
　　哥哥还喜欢去族中一个神秘的老者那里，去听很多有趣的传说。这些故事都是关于九藜族这一个滨河而建的拥有悠久历史的部落。关于风土人情，关于神物奇志，种种种种。每回哥哥回来，他都会把他听到的故事讲给我听，他说我们既然选择了留在这个部落，就应该尽快地融入，尤其是我们之间的交流与情感。了解这些故事，了解他们的习俗，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必要的一课。而我也从这些故事中渐渐地知晓了很多，包括九藜族世世代代的守护神的各种传说，还有那些风俗习惯的形成与沿袭。
　　在九藜族所有习俗盛典中，蕴火节算是最热闹的一个了吧。这是为了纪念九藜族的守护神为我们提供了创造出火种的方法而设下的节日。在节日的当天，所有的人都必须在自家门口堆上三摞柴，由部落中主司占卜的巫祭带着象征神之所赐的"天火"到各个家门口去点燃。从族长，到族中各级长老，再由年龄和德望至下，一直到最新入住部落的那家人面前。
　　我们幸运地赶上了这个节日，在我们来到九藜族的第四个月。由于我们是最近搬入部落的一户，巫祭的队伍也最后一个走到我们家门。我跟着哥哥并排站在屋外，看着自己被熊熊的大火包围着，虽然这些火不会烧到我们，但是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体内有种力量在窜动，似乎是受着灼热的影响，一个劲地想要从我身体里面钻出来。我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哥哥的手，然后抬起头仰望他。我的手心全是汗，我相信哥哥也一定感觉到了。他低头，关切地问："飞玥，怎么了？"
　　"我好热。"我小声地说。声音淹没在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响声里，连我自己都没有听到。于是哥哥蹲下身来，扶助我的双肩，问："飞玥，你哪里不舒服？"
　　我摇头。目光越过他的双肩，突然察觉到不详的到来。他的背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神色阴沉严肃。他的右手中举着一把燃烧正旺的火炬，他的眼也如火炬一般，燃烧出愤怒的光。
　　我害怕地摇了摇哥哥。示意他回头。
　　"墨鸿。"男子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蕴火节的规矩你可知道？"
　　哥哥起身，两手依旧放在我肩上，试图稳住我略微颤抖的身体，答道："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三心二意？你可知这是对守护神的不敬？"男子的声音还是怪怪的，让我听了觉得后怕。
　　"我对守护神绝对虔诚。"哥哥回答，依旧神色不改的坚定，"我妹妹刚才略有不适，我关心她，正是应了守护神所教导的'守护'之意。"
　　"你这个不知哪来的外族人，不配提起遵从我们守护神的旨意！"男子旁边的一个人冲着哥哥大叫起来，"你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现在又亵渎我们的守护神，该受到神的惩罚！"
　　"我已经是这个部落的人了。"哥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但是我已经能够感觉到他心底那股不平的怒气。
　　"我们可没有承认！"谁知道那个人依旧不肯让步，咄咄逼人。我知道，以哥哥的骄傲自负，是绝对不会容忍他人对自己的不认同的。那个人把哥哥迫到如此绝境，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
　　果然，如我所料，哥哥终于爆发了。
　　"尘冽，你欺人太甚！"哥哥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一个字咬着说出来的。说完之后，我肩上的力松了。哥哥从柴堆中抽出一个木棍，举起就朝尘冽劈去。
　　"不要！"我惊呼，但已经来不及。
　　眼看木棍就要击到尘冽身上，却只见他身体向后一弯，右脚上踢，直踢哥哥的手腕。哥哥虽然也是习过武，但毕竟多年不用，也难得练习，早已生疏，此时不知道怎么反应为好，只得左手伸出，想要把住尘冽的脚踝。谁知尘冽的右脚在空中顿了半拍，旋即双手撑地，左脚以更快的速度猛击哥哥的右手腕。哥哥来不及收手，腕一扭，木棍竟直直向自己击来。在木棍击打到他右肩的时候，尘冽的右脚尖狠踢了一下哥哥的胸口。哥哥踉跄几步，终于支撑不住自己，倒在了地上。木棍从他手中飞出，落到了一旁。
　　我扑过去，跪倒在地。"哥哥！"
　　哥哥一手撑地立起，双目直直盯着尘冽，眨都不眨。
　　尘冽冷笑一声，走近了几步停下，捡起地上的木棍，继续向我们靠近。
　　我跪在地上，伸手拦在哥哥面前，一脸倔强地看着尘冽。
　　尘冽停住了。他注视了我很久，看得我头皮都发麻。最后他笑一声，对着哥哥说："墨鸿，你的妹妹长得挺漂亮的，让她嫁给我吧。"
　　我被这句话怔住，整个人一下子懵了。而哥哥却从我身后猛地站起，大声喝道："做梦！"竟如同一头发怒的野兽一样向尘冽扑过去。
　　我看见尘冽用棍子毫不留情地痛击他，哥哥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冲过去，只见丝丝鲜血已经从他的嘴角流出。
　　"哥哥……"眼泪刷刷地不受控制流下。不就是要娶我吗？哥哥，何必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看着哥哥，发现他也在看我。他的手抓住我的手指，嘴唇一翕一合："不要嫁给他，不要。"
　　哥哥！我拼命摇头。眼见他又挣扎着坐起来。我回头，尘冽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走来，口中念着："你不过才来族中四个月，居然就能够得到那么多人肯定，你可知这是很多人奋斗三年五载都得不来的荣誉，你一个外族人竟然能够享受？！"
　　他的目光凶狠，完全就是狼的眼睛。
　　我好害怕，却还是固执地站在哥哥身前。虽然我知道我的力量很薄弱，但我也知道哥哥现在也很虚弱，再也受不了他的折磨了！我一定要保护哥哥，就像他曾经保护我的一样！
　　我几乎可以听到尘冽带有杀气的呼吸。而周围的巫祭还有那些随仆都无动于衷。我终于明白即使我们付出再多的努力，我们在他们眼中始终是个外人。我们始终处于劣势，无可翻身。
　　哥哥，我们逃跑么？可是，我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尘冽的棍子当头劈下，我绝望地闭上双眼。棍子挥舞划破空气的声音仿佛昭示着死亡的凄厉。可是我听到另外一种声音，清脆，却戛然而止。我睁开眼，发现棍子不知为什么已经被截成两段，而我的身前，则长身立着一个窈窕的倩影。
　　她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手中轻轻捏着一柄琉璃色的梳子。她手腕绕一个环，手回，优美地垂下。绿纱留下的光炫还留在空气里。我难以想象这绚丽的光就是刚才切断棍子的利器，还有这个女子，自上而下带着浑然天成的清雅气质，绝不像是我潜意识里所认为那般利落干脆的人。
　　"如此痛下杀手，难道盛名显赫的蕴火节，竟是如此的充满血腥？"她轻叹，声音宛转如清泉润石。
　　"对不起，让九苑姑娘看到这样的场景，翊天实在抱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火焰簇拥着他走近，然而他却没有火焰那样灼人。
　　"这就是南天帝管辖内的部落么？"九苑道，"可真让我失望哩。"
　　"真对不起。"男子还是不愠不火，谦逊有礼地道歉。火焰依旧在他的身旁徘徊，使我看不真切他的模样。
　　他始终立在遥远的地方，轻喝了几声，那一群本来围绕在此地袖手旁观一脸漠然的人就跟着为首的巫祭施施然散开了。尘冽不甘地看了九苑一眼，随即决然地离去，竟然再没有回头。
　　九苑回转身来，我终于看到了这位神秘女子的真面目。
　　我无法形容我初见她那一刹那惊艳的冲击。那样绝美的容貌，毫无瑕疵，熠熠闪亮。即使是年幼的我，也在这一瞬间为她的美而感到心旌动摇。绝世容颜，加上她仙子般翩跹绝尘的气质，让我仿佛就在这一弹指的光景里面遍览了春夏秋冬最美的风景。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人世红尘无上之美的震撼，一时间竟无法再让目光挪开一步。
　　即使我后来见到，比她更加风姿绝代的凤曦，都再也找不到这种惊艳如同霞光突然笼罩的感觉。我想，这样的女子，一定是上天最为慷慨的杰作。
　　九苑朝向我，脸上抹开了一个淡淡的微笑："小姑娘，你没事吧？"
　　我还沉浸于她的美中无可自拔，此刻听到她如清风一样的呼唤，才似乎又有了知觉。我有些机械地摇头，答："我没事。"却又立刻意识到一件事，惊呼："哥哥！"
　　哥哥此刻已经站起来了。他的脸色苍白，双拳却紧紧地握着。看得出来他是凭着最后的力气一直在苦撑，到现在也不吭一声。
　　九苑摇头："你不必死撑，你此刻需要休息，不能逞强。"
　　"多谢姑娘关心。"哥哥居然还是这样不冷不热地回答。面对这个救命恩人，他的反应一如以往，"在我还能坚持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妥协。"
　　这是他一贯的作风，我明白。不管在什么时候，哥哥总是这样固执。他桀骜不驯，特立独行，看上去总是那样的不合群。但我也很清楚地知道，哥哥是那种恩怨分明的人，九苑姑娘既然救过我们，哥哥一定会把这份恩情记在心上的。
　　"龙翊天会处理这件事情的，你们兄妹就不用担心了。"九苑倒也不为他毫无感情的回答生气，依旧平静地对我们说。她叮嘱我："你哥哥现在需要静养，绝不能乱动。你不知道他身上现在有多少伤。"她有意无意瞄了哥哥一眼："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若是再不好好调养，怕是会伤筋动骨，一两年是再难好的了。"
　　我吓住了。九苑说得这样郑重，自然不会是骗人的。想想这段时间以来，哥哥都没有出过什么意外，他的旧伤想必就是在与鸟灵搏斗的时候留下来的，当时他也是这样逞强，不肯说出来。都过了四个月了还没有愈合的伤口，该是多么深，可他连一句都没有向我提过。此刻情景亦是。他被尘冽重伤了，连说几句话都能够看到脸上的抽搐，他竟然还在故作平静。
　　"哥哥。"我的声音几近哀求，"回去休息好么？"
　　"别听她说，我自己身体如何，我自己最清楚。"哥哥没有丝毫听进去我的话的意思。他温和地拍拍我的肩，嘴角的笑容明显是勉强拼凑，"飞玥，我需要去族长那里说明这件事情，你先在家好好守着，知道了么？"
　　"哥哥，你……"我慌忙想要叫住他，然而哥哥已经迈开了他的步子，走向族长的居所。
　　我拦不住他，只得看着他走向那几簇火焰，灼灼的明光，刺痛了我的双眼。眼泪不争气地滑过面颊，却因为这火的炽热，很快就干涸了。
　　我看见一人似乎从火中穿越过来，伸手挡在了哥哥面前。是那个被九苑称作龙翊天的男子。他的声音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你不必去了，我已经处理好了。"
　　我全力地奔过去，跑到他们的旁边。我扶住哥哥微微有些不稳的身子，抬眼看向这位素昧平生的男子。我首先看到的就是他身上那件我从未见过的华美的衣裳。雍容的华服上用刺针细细密密地绣出一个个精美绝伦的图案，看过去便是满眼眩目的金光。透过着迷神的华彩，我终于分辨出他的面容。那是一张任何人看都会觉得温暖平和的脸，虽然不英俊亦不清秀，就只是一张普通的脸，然而它的主人却赋予了它绝不平常的神采。
　　我心怀虔诚地对他道谢，虽然我们初次见面，他却肯出手为我们斡旋，我真的满怀感激。我想今天我们兄妹是遇上了贵人，或许从此以后，我们终于可以逃离从前的烦苦，抛却所有的晦气，重新开始吧。
　　"小姑娘客气了。"龙翊天浅笑，"这里本来就是南天国的属地，我们有责任管好它。"
　　"你是朱雀宫的人？"他的话音刚落，哥哥便问道。
　　"我是南天国的南郡王龙翊天，那位姑娘是同我一起来的伙伴，九苑。"他温和地做自我介绍，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但谈吐中毫无自大自傲的优裕感。我不由得对这个谦和温雅的贵族公子产生好感，只因为他自出现至今，一直都在替我们考虑，对人关照体贴，举手投足间完全不见做作。
　　"南天国，朱雀宫……"哥哥开始喃喃念道，声音愈渐低迷。龙翊天见他这样，急道："小姑娘，我们快把你哥哥扶进屋吧，他已经撑不下去了。"
　　我点点头，任由这个男子将哥哥的手架在自己肩上，箭步朝我们的家走去。
　　龙翊天和九苑姑娘似乎对医道之术也颇有研究，哥哥的伤口在他俩的料理下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可怖形态，这让我多时吊着的心也终于安定了下来。我一直对他们两人的出现的原因不甚了解，但我着实感谢他们，因为他们是在我们兄妹落难时，唯一肯伸出援手的。不管原因为何，他们曾经救过我们，证明我们并不是被所有人都抛弃了，证明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肯站出来为我们说话。我心底暗暗下决心，我一定要尽自己的力量回报他们，虽然我在他们看来，不过就是草芥般的弱小。
　　哥哥依旧昏睡在床上，但是脸色渐渐红润，看上去恢复了不少。傍晚时分，九苑姑娘又来给哥哥换药调理，我自是帮不上什么忙，便离开哥哥寝间，推开房门，走到屋外。我发现那几摞柴都已经被族人转移走了，外面一如从前的干静。虽然今天的蕴火节上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但是好像族中之人对此都一无所知，没有人围观在我们家门口，甚至没有人来我家询问什么。我不得不佩服龙翊天和族长的处理方式了。能够做到这样悄无声息，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们的确很厉害呢。
　　我伫立在门口，夜色已经开始降了下来，但晚霞抹亮了半个天空。我抬头望过去，霞光如抽出的丝缎一样柔和，分作几缕铺在天际，光与暗交映其中，交界处契合得天衣无缝，看不出一点突兀。它们的排列是没有规律的，然而在我看来，这样天成的布局恰是那样融合，仿佛改变其中一小部分，这幅画面的美感就会丧失好大一片。
　　我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用这样的心情来看风景了。似乎，我一直以来都生活在压抑之中，我的心从未有一刻解脱出来。
　　"小姑娘在这里发生么呆呢？"我的耳畔一个声音响起，"蕴火节的晚会就要开始了，你不去看看么？"
　　我侧过头去，龙翊天淡淡地笑着看我。
　　"哥哥还没有醒过来，我……我不能去。"
　　"九苑姑娘会照顾好他的，你放心吧。"龙翊天还是笑，"我知道你是第一次赶上蕴火节，没有见过那晚会的热闹景象的，这可是个大好机会。"
　　"你……你怎么知道我第一次参加？"我瞪大了眼睛，满是疑惑地问。
　　"傻孩子，看你们今天的表现就知道了。"龙翊天道，"我也问过荆渺，他说你们是四个月前迁过来的。"
　　"我也很想去的……"我小声地说，心里面却还是欠欠的，"可是……"
　　"你还在为白天的事情担心？"龙翊天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亲切地笑了，温柔地说："那我陪你去吧，有我在，他们不会欺负你的。"
　　我的心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这个叫做龙翊天的男子竟然能够一眼看到我内心难以言说的担忧。他是如此细致体贴，周全地照顾着我这样一个陌生的人。这种被关切的感觉，除了哥哥，还从来没有人给过我。
　　我点点头，内心还怀着那样一种雀跃。是的，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盛大的节日。自我出生以来，我的世界里似乎就只有我的母亲，我的哥哥。我不知道万人同欢是种什么样的场景，我从未见过，所以无比地憧憬。
　　当我们走到族中聚会的广场时，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人山人海。我从来不知道九藜族有这么多族人，我惊诧地发现即使是在农忙时候我所见的人数也远远及不上现时的一半。他们都笑着，围着广场中心堆起的熊熊的篝火欢歌纵舞。夜色渐渐弥漫开来，火光却愈显夺目的明亮，映得所有人的脸呈现浓艳的酡红，所有人的衣裳上晕散出晚霞一般艳丽的彤色。我的心里面那种燥热感又莫名地涌现出来了，不过这一次没有白日里那么严重。我努力地克制，不让身边的龙翊天看出自己有什么不对劲。
　　不过能够见到如此壮丽的场景，就是忍一下不适，又算得了什么？我在心中默默地念，目光游移在载歌载舞的人群之中。蕴火节是一个属于疯狂的节日，在这一天男男女女都可以尽情释放自己的欢乐，以歌声和舞姿向天神传达我们的尊敬和崇仰。我被他们的热情感染了，是的，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被一种气氛调动了心思，想要和他们一起唱，一起跳。但是我无法靠近。我本能地害怕燃烧得热烈的火焰，仿佛它们能够我身体里的某个恶魔产生感应，仿佛它们会召唤那个恶魔剖开我的身体，从里面窜出。
　　一直静静站在我身旁看着这繁荣景象的龙翊天突然问我："你想跳舞么？"
　　"我不想过去……我不想靠近那些火……"我虽是渴望跳舞，然而我更加惧怕火焰，怕它炙人的热浪。
　　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牵了起来，抬头，龙翊天的眼睛里流出淡淡的暖意，"来跳舞吧，孩子。"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移动，伴随着狂舞的人的高歌，旋转在这暗黑的天空下，抛开一切的顾虑，尽情享受舞动的快感。牵着我的人没有半点言语，他似乎明白我的心思此刻是完全沉醉于其中了，所以他没有打扰。
　　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舒畅。一番舞过，先前的不适尽数抛于脑后。我不想停下自己移动的脚步，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直跳下去，直到这个美妙的夜宣告结束。但龙翊天先停了下来。他见众人开始渐渐散去，于是便向我提议是否要回去看看哥哥了。
　　我这才想起是时候回去看看哥哥的情况了，我在这里玩得太过忘我，竟然一时都没有意识到哥哥现在还处于昏迷之中。心下一急，我只顾叫了一句："哥哥！"便挣开龙翊天的手，朝家里奔去。
　　我冲入苍茫的夜色里，逃离开火光的范围。我只感觉到清冷的月色倾斜而下，寒意渗入我的皮肤，凉沁透顶。接着皓月的辉光，远远地我就看到哥哥桀骜的身影孤立在门口。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自醒过来之后便一直在那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就固执地在这里等着妹妹的归来，我只知道那一刻心都紧了，我恨不得马上飞到他的面前去向他道歉，以求得他的谅解--他最心疼的妹妹在他昏迷的时候，竟然还有闲心去参加盛大的聚会。我知道我不应该那样做，可是在龙翊天说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我无法拒绝这场盛会的诱惑。
　　我跑到他面前时已经喘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慌忙地做着手势希望哥哥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希望他能够接受我的歉意。哥哥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伸出手来抚去我脸上的汗珠，神色慈爱如父。
　　"是我带小姑娘去的。"龙翊天不知何时也已经回来，我听到他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怕她一直担心你，所以想带她去散散心。"他走至哥哥身前，伸出手抓过他的腕，微微颔首道："脉象基本上平稳了，看来你恢复得还不错。"接着他看了看我，笑道，"你妹妹为此愧疚得不行呢，她是真的关心你。"
　　"我知道。"哥哥回答。他注视着我，良久，说："飞玥，你该累了，回去先休息吧。"
　　"哥哥你呢？"我担心地问。
　　"我想和龙公子再聊一会。"哥哥微笑着对我说，"他救了我，我还没有好好地跟他说声谢谢呢。"
　　"嗯。"我温顺地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回头合上门的时候，我看到了九苑清丽的身影出现在了哥哥和龙翊天的面前。月色下她的脸带着不可方妙的绝艳，超脱尘世，宛若化作了月中清雅高贵的幽灵。
　　我明白这个女子也该如龙翊天那样是个贤淑聪慧的人，哥哥能够与他们结交，也算是命中遇上了贵人吧。
　　我开心地笑了，脑中浮现出龙翊天引我跳舞的画面。今天晚上真是我生命中有史以来，最为精彩的一天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