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朗琅

11、十一

　　下班了，她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走出了写字楼，华灯初上，璀璨的霓虹在高大的楼宇间流淌闪烁，有稀薄的尘埃从天上缓缓地飞落下来，四下冲撞着，模糊了人的视线。她伸出手去，清凉湿润，不一会儿的功夫，只留下了水汪汪的一片。
　　下雪了。
　　有人按响了汽车喇叭，她循着声音望去，常建设从停靠在一旁的奔驰跑车上下来，滟滟的灯火辉煌里，只见那温暖的笑容，一步步靠近。很快地，他跑过来，脱下了自己的大衣替她披上了，融融的暖流里洋溢着淡淡的薄荷味，异样而生疏感觉，使她不禁有一刹那的恍惚，“你不是在杭州吗？天气这么坏，还大老远地跑回来…”
　　他却接过她的公文包，又拉起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带她在雪雾里穿行，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
　　走到车边，她突然唤道：“常建设…”
　　起风了，狂暴地吹起她的长发，他伸出手来，很细心地替她别到耳后，“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她却不能自抑，小声地抽泣起来，“常建设…我好害怕…”他只得将她拥进怀里，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是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心，“没事了…没事了…”
　　雪下地越来越大了，撒盐扯絮般地结成了一张大网，密密麻麻，席天幕地。不远处的阴影里停着一辆越野车里，有人滑下了车窗，仿佛有微茫的红星凌空一闪，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弧线，投身在皑皑白雪中。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紧地收缩着，仿佛要将手里唯一能抓到的物事，捏个粉碎。
　　她睡地并不好，早上起地有些晚了，走到浴室里，幽幽的灯光滑翔在雨过天青色的瓷墙上，反射出冰冷静寂的光影，一股潮湿清凉的气息，夹在晨间的冷风，从微微拉开的窗户的缝隙间渗进来，径直扑向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镜子里的女人，蓬着一把乱糟糟的长发，深凹下去的眼眶，高高怂起的颧骨，两点丝有若无的淡紫，好象擦了腮红，不过却是不甚健康的颜色，憔悴萎靡，好象是外出游荡的鬼，因为丢失了投胎转世的正途，渐渐地凄厉可怖，一派阴森之气。
　　本不想吃早饭的，可是她现在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还是简单地吃了一点，匆匆地下楼来。常建设安排了一辆车每天来接送她上下班，司机给她发来了短信，交通拥挤，堵在路上了，需要她再等一会儿。可是上午还有一个简单的会议，她决定自己打车去。
　　雪已经停了，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清凉之意，她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小区外来等车，偶然驶过去的出租，座无虚席。想想也是，这个天气正是出租车生意好的时候。方芳给她打来了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才能到，是不是可以将会议的时间往后延一延，因为大家都堵在路上了。
　　地上一片泥泞，随处可见深浅不一的脚印，她试探地往沿街的马路走去，可是最近身子越来越沉重了，每走一步，都是强烈的负担，渐渐地气息急促起来，只得停下来扶着腰，胡思乱想。靠！这样的鬼天气最好是呆在家里睡懒觉才是上上策，她怎么就这么命苦？
　　有一辆车不急不徐地跟在她身后，这是一条供行人进入社区的羊肠小道，平常很有车跑的，她正心烦意乱的时候，不禁回头望去，不想那辆车急速地驶了上来，车门开了，赫然是昨天和她发生过剧烈争执的邵文康。
　　呼吸渐渐有些停滞的意思，她下意识地将黑色电脑包挡在身前，后退了一步，“你想…做什么？”他冷着脸蹙着眉，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一向最注重仪表的人，这是她第二次见到的“意外”，一个念头闪过，“你…昨天晚上…都呆在这里…”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上前来用力拽着她的胳膊，“上车，我送你…”
　　她无力再挣扎下去，“你别这样…是我不对…我不该欺骗你…”隔着厚厚的羽绒服装，却还是能够感觉到那来自于胳膊上的强大压力，硬生生地忍了下来，“不管我们之间有怎样的恩怨…都不该做影响到工作…你还是应当在周末的新闻发布会之前签了那份合同…”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用不着你假装好心…上车…”冷峻的口气，不允许人有丝毫反抗。手上也不放松，拖着她就往车里装。她迟疑了片刻，趁他开车门的功夫，一把挣脱了束缚，“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他却仍旧抓住她的手腕，“难道…你就不该对我说点什么吗？”
　　她已经有许久都不看报纸，甚至不上网了，主要是害怕管不住自己登陆了娱乐版面，律师所里的同事们平时也难得有时间闲聊的，就是偶尔聊天也不过是股票旅游什么的，就连方芳，也是满脑子理财产品，根本没有半点娱乐细胞。所以…她实际并不知道，在过去的几个月里，究竟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是不是如愿以偿参加了那部大制作影片的拍摄，甚至…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他在等待着她的回答，她却背过身去，半晌才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终于激怒了他，猛地扳回她的肩膀，如同发狂的兽，露出狰狞凶暴的面目，“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你究竟要把我折磨到什么样才肯善罢甘休？”
　　熊熊的烈火燃烧起来，只有穷途末路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愤怒。她被迷惑了，在惶惶不安中，只听地见心跳的声音，跃跃欲试，一触即发，也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有冰凉的细流从眼中奔涌而出，蜿蜒到唇边，苦涩的滋味，她颤颤巍巍道：“晓霞想要找一个相熟的人代她做两个月，找到我姨妈家的小保姆张春燕帮忙。可是春燕她去不了，那时候我正在休假，闲地很…于是我…便替她去了你家…为了证明是和晓霞一个村的，便用了张春燕的身份证…我开始…以为不过是两个月的…生活体验而已…我…并不是故意要骗你…”
　　他冷诘道：“生活体验…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旋即竟笑出声来，“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继续体验下去？也许我不介意呢？”
　　她在回望着过去的温情与歉意中，迎着那渐渐不怀好意的笑容，猛然惊醒，刹住了不切实际的遐想，“你…是什么意思？”
　　他慢慢地俯首靠近了她，就如同那夜一样，如魔似魅，轻轻地吻去尚存于面颊的泪痕，细腻温柔地，炽热的气息来回萦绕，腰上一紧，便被牢牢地箍住了，带进那陌生而熟悉的怀抱，欲临崖勒马，怎奈身子虚软，明知是毒，是陷阱，却还是要沉溺轮陷。
　　耳边突然响起他的惊呼声，身体被推了出去，她怔怔地望着他，他的手停搁在她的腹上，“这是怎么回事？”说着，突然迅猛地拉开那羽绒服的拉链，仿佛要将她拆骨剥皮一般，然而也不比上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异样，微微隆起，平地里却起了山丘。
　　他“哈哈”大笑起来，“丽莎说你搭上了常建设，我还不信…原来…你倒有致胜的法宝…怪不得我看他对你百般呵护小心翼翼的…原来是为了下一代的安全考虑…”
　　恶毒的话无须太多，只要一句就足够了，她在那恶意的攻击下，渐渐地凋谢了。
　　他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不管不顾，上了车子，决尘而去。
　　“陈慧珊，你在那里做什么？”
　　泪如珠线，扑簌簌地滚落，她来不及收拾，只觉得晴空响雷，背走寒风，母亲竟站在小区的门口，冷冽的目光射了过来，“有话回家说，不要在这里吵吵嚷丢人现眼…”
　　她知道一切都完了，当初应当出国去的，就一了百了了。
　　回到家里，母亲冷冷地盯着那异军突起，“陈慧珊，这是怎么回事？刚刚那个和你争执的男人又是怎么回事？我说你怎么突然想到上海来发展，是不是早有预谋？说实话，几个月了？”
　　到底是在领导岗位上的人，眼睛里不揉沙子，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在沉默里回想起重逢后的点点滴滴，渐渐地忘记了害怕，惟剩下了绝望与凄凉，看她爱上的人，偏激暴燥，自私固执，永远以自我为中心，自己的家庭怎么能够相信她喜欢的是这样一个人？又怎么能够接受她喜欢的是这样一个人？
　　母亲还是咄咄逼人，竟然还去翻查卧室和卫生间，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居住的痕迹，并不象与人同居的样子。她懒得理会，依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人按响了门铃，她这里平日里就是常建设也很少来的，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去开了门，竟然是常建设。
　　一脸的焦灼，“慧珊，听说…你妈妈要到上海来…”
　　母亲却从她身后闪了出来，“不用报信了，我已经来了…”
　　一向镇定自若的男人突然尴尬地红了脸，她不禁笑了起来，亏地她还有这个闲情雅致，让出通道，请他进去。
　　母亲不露声色地道：“建设，你过来坐，我们谈一谈…”
　　她忍不住插嘴，“妈，不关常建设的事…”
　　母亲的脸色一寒，“建设，我，还有慧珊的父亲，我们这个家庭，都是是思想守旧传统的人，我把慧珊交付给你，让她跟你到上海来，是相信你的为人，可是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局面…建设，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真是滴水不漏，含糊不清的说法，却将意思表露无遗。
　　她真是无地自容，“妈，你不要为难常建设…”
　　常建设却没有丝毫地犹疑，“伯母，是我没有照顾好慧珊，可是只要慧珊愿意，我会负责…照顾她一生一世…”
　　不管他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她都是满怀感激，至少有这样一个男人，在她身处于刀山火海里的时候，竟然不顾危险地要拯救于她。她不是没有心肝的人，不能把脏水泼到他身上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站起身来，直面那最高的权威，“妈，难道您还听不明白吗？不关常建设的事，是我求了他，他才肯帮我到上海来…是另有旁人…”
　　“啪”地一声脆响，脸颊上火辣辣地，好一会儿才试着了疼，有些惊诧地望着那有些失态的妇人，印象里还是第一次遭受如此猛烈的冲击，不由得怔怔流下泪来。
　　常建设显然也没想到会有这种局面，也是愣了一会儿，才抢身挡在她的身前，“伯母，您别听慧珊胡说…是我前些天惹她生了气，她是故意的…您别听她胡说…”
　　母亲仿佛长吁了一口气，借着这个台阶了坡，“陈慧珊，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连这种混话也说地出口？”
　　她在常建设的庇护下，只想着一吐为快，也许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从前就是太胆小了，凡事瞻前顾后，一直生活在你的阴影下，不管是吃穿住行，全部都是听从你的安排，没有半点自我…”
　　母亲苦口婆心地哀叹，“珊珊，妈妈尽心竭力地教育你为你安排好一切，不都是想让你顺利安稳地生活吗？难道，妈妈这样也做错了…想不到…到头来换来的竟然是你的埋怨…也罢…你如今翅膀也硬了…也用不着妈妈了，妈妈就当没有你这个…伤风败俗…的女儿…”
　　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
　　母亲搬去了酒店住，因为还要继续接下来的会议。
　　据说也没闲着，似乎正在暗中调查着各方面的信息，她也懒得理会，本来就是捂不住的事情。
　　还是照常地去上班去，方芳很知心达意将昨天的会议做了调整，她结束了会议从会议室出来，前台打来电话，说是一位姓谢的先生来找她。
　　她想了想，大概是小谢。
　　几个月不见，小谢有点胖了，油光满面地表达了惊诧艳羡之情，“春春，我说你的气质怎么与众不同呢？原来别有天地…”还是赶紧打住了，因为那样尴尬的往事，浮现在她的脸上，只是凄凉。
　　小谢是将签好的合同文本带了过来，她仿佛有些无意地提起来，“丽莎姐…为什么这次丽莎没有一起过来？”小谢叹道：“你离开的这几个月，发生了不少事，康哥和丽莎姐吵翻了，公司不得已给更换了新的经纪人，康哥跟父母闹地不是很愉快，连宝宝也跟着修烨回澳州了…”
　　她不禁有些失神，“他…为什么肯放弃…宝宝…还有…”
　　小谢突然放低了声音，“想想还真是可怕…原来宝宝并不是康哥的亲生儿子…修烨是因为和别人有了孩子才离开了康哥…后来…又是因为和一个有钱人结婚不得已才谎称宝宝是康哥的，后来…又因为和别人闹翻了…又想走回头路，想用孩子来绑住康哥…可是这事能瞒地住吗？宝宝生病进了医院，本来是很普通的抽血化验，本来也是很无意地看了看血型，A型，可是康哥和修烨都是O型血，怎么能生出A血型的孩子来？除非是抱错了，要么就是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修烨只得说了实话…啧啧，这女人的心…真的是深不可测呀…所以说…千万别得罪女人…”
　　仿佛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也许只是错觉，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桌子底下暗暗地抚上了隆起的腹，突然想起前些时候民事部接到一件离婚案件，其实很简单，孩子的父亲怀疑孩子的母亲，非要做亲子鉴定，不做就离婚，孩子的母亲死活不做，也不同意离婚，只剩下可怜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脸红脖子粗的爸爸妈妈，放声大哭，一时之间闹地沸反盈天，律师所里人尽皆知。大家都很好奇那结局是什么？孩子的母亲终于让了步，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的血缘关系，孩子的父亲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孩子的母亲却再也不能回头了，破镜再难重圆。
　　小谢走了，母亲的电话却打来了，“陈慧珊，那个人绝对不行…”她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谁。
　　母亲犹不罢休，“珊珊，就算是你觉得妈妈管你管地太严太紧了，可你有没有替你爸爸想过，有没有替我们整个家族想过，虽然这样说有些自私，可是你生在这样的家庭，就只有按照这个家庭的规则生存，得维护它的体面与尊严…既然建设肯既往不咎肯一力承担下来，可见他是真心喜欢于你…珊珊，就算妈妈求你了，这样至少可以保存下那个孩子，使他可以在一个健全优良的环境里长大…”
　　当然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是，凭什么让常建设来背负这个责任？
　　母亲显然对她的沉默了然于胸，语重心长地道：“珊珊，你应当知道家族之间联姻的根本原因究竟是为了什么？常家肯作出这种让步，当然不可能白白作出牺牲…当然，不可否认建设这个孩子的优秀…珊珊，这样一个理想的丈夫人选…一辈子也许只能遇上一次…”
　　一辈子只能遇上一次的，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