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朗琅

10、十

　　她没有做片刻停留，立刻回家去了。
　　常建设不放心，借故陪在她一起回去，并选择在一个适当的时机登门拜访。母亲自然是眉开眼笑，难得清闲的父亲，竟然也摆脱了忙碌的工作，特意空出半天的时间呆在了家里，对这位文质彬彬的青年赞赏有加。
　　常建设应付这点场面，还是游韧有余的。
　　他们结成了比朋友关系更特别一点的盟友，双方家长似乎也很满意，事情正在朝着大家所希望的圆满结局发展，总得留出一点恋爱的时间，所以也就不再步步紧逼了。
　　母亲更是对她百依百顺，当她提出来不想去政府里工作，而是想和常建设一起去上海发展的时候，母亲竟破天荒地没有斥责她的不务正业，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她按着母亲的意图生活至今，却总有些不伦不类，有时候，都不知道父母的期望，是好意还是压力？但是这一次，她是有了不得以的苦衷，在她作出选择之前，她想暂时逃避开一直将她紧紧捏在手心里的父母。
　　常建设在上海投资了一个新的项目，往后一段时间都会呆在上海，带上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在一间律师事务所找到了工作，暂时分到了国际投资部，只所以是暂时，大概是觉得她呆不长。
　　上海是一座自由美丽的城市，世界各地的风潮与时髦在这里交汇融通，渐渐呈现出一种热闹纷纭的景象。人们早已经学会见怪不怪，信奉存在即是真理的朴素法则，不会有人对你的生活方式做过多地注意，甚至是批判，大家相安无事地在一起工作，下班后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看来，她不需要躲到国外去了。
　　常建设对她很体贴，在律师事务所附近的地方安排了一处高档公寓，面积不大，只八十几个平方，小巧而精致，里面的陈设一应俱全。她发了视频给母亲，母亲也很满意，总算是放弃了要过来陪她住一段时间的念头，当然也是因为工作忙地抽不开身。
　　她成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因为，一旦，出现失误，后果…将会非常严重…
　　每个周末，她都会和常建设一起吃晚饭，谈谈彼此工作上的一些事情，气氛一向是舒缓而轻松的，只是谁也不肯提起在夏天里发生的旧事，仿佛是彼此的伤疤，揭也揭不得。
　　冬天的脚步近了，上海不象北方那么冷，只是有些潮湿，空气里夹杂着雾蒙蒙的水星，不是雪，又不象雨，在那乌沉沉的云层下游荡着，冷冷清清。
　　她有些不舒服，想了想还是给常建设打了电话，常建设很快开车来接她，陪她一起去医院。医院里的人很多，两个人坐在候诊室的角落里等待着，默默无语。
　　常建设拍了拍她，“你还是靠在我肩上休息一会儿吧…看这个阵势，可能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我说找找熟人…你非不依…”
　　她怎么能让他出面去找相熟的医生？
　　确实有些疲倦，便真的靠向常建设的肩膀，这倒是她和他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温暖而包容的胸怀，却并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因为彼此清楚，并不涉男女之情。
　　快要轮到她了，她突然道：“我不想再坚持了，但是我一个人又有些怕…所以才叫上了你…常建设，我想尽快结束这磨人的煎熬…”说完，仿佛有些惊恐地拽住了常建设的衣袖，他沉吟了片刻，伸出手去将她揽在怀里，“你不要胡思乱想…也不用害怕…不是还有我嘛…我来做你的依靠…”
　　不管怎样，她都很感激这个人。
　　小时候最害怕进医院，就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一进了医院大门，十分病也去了七分，所以医院的记忆总是不适而可怕的，总有大难将至的预感。幸而医生是位很慈祥的中年妇女，诊查地很仔细，似乎是有些问题，医生的意思是希望她尽快作出决定。本来觉得是个累赘，可是要她自己动手，还是下不了那个狠心，否则也不会拖延至今。
　　常建设等在门口，一脸的焦急，“情况怎么样？”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我还是下定不了决心…仔细想想，也许你说地对…”
　　常建设开车送她回律师事务所去，到了写字楼下，他停下了车，突然唤着她的名字，“慧珊…”她并没有留意，松开了安全带，打开了车门，却听见他道：“陈慧珊，你觉得…要不…我们结婚怎么样…”
　　她的身子一下子陷在车门与座位之间的僵局里，心中“噔噔”乱响，阳光从幕天席地的蓝色玻璃里一路倾泻过来，晃地眼睛都睁不开，只得微微向仰了仰，避开了那一线锋芒，方才笑道：“你开什么玩笑呢？”说着便欲起身，摆脱开这尴尬的局面，不想他又道：“我是很认真的，也许…这才是我…和你…唯一的出路…也许…这便是我们的命运…”
　　当然没有这么仓促了事，常建设去香港了，她仍旧过着有规律的上班族的生活。
　　助理方芳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有几次看见常建设开车送她，言谈之中很是羡慕，人生地仪表堂堂，又开着一百多万的奔驰跑车，有这样的男朋友，当然是许许多多的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她却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其实，方芳正在和公司部年轻有位的蔡律师谈恋爱，算盘拨地很清，蔡律师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却是这个城市里最最吃香的那一批外来移民，有房又有车，生活指数高，前途无可限量，虽然有些其貌不扬，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因为方芳的缘故，蔡律师也不见外，案子太多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央她帮帮忙。她本来并不愿多管闲事，碍着方芳，也不好推辞。
　　常建设从香港回来，带了不少礼物，吃穿住行，一切都涵盖了，她挑了几样年轻女孩子喜欢的送给了方芳。后来偶尔有次机会，她和方芳到常建设的公司去，本来不过是同一个部门经理商谈业务上的事情，最后却是常建设出面请她们吃了午饭。方芳回到律师所，就象是个大喇叭似的到处宣扬，同事们才知道她一向神秘低调的她，竟然有个钻石男朋友。
　　她跟常建设去了电话，“你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红吗？你现在可是我们单位最当红的偶像…”常建设笑道：“那我不成了万众仰望的明星了…”突然停顿了下来，她仿佛也能看见常建设在电话那端后悔的表情，已经忍了几个月了，怎么就不能再忍忍，这样地煞费苦心地筹措准备，不想却让一句话，都付诸了东流。
　　心里有一丝丝地抽搐，她轻轻地按了上去，那里的疼痛还在继续，什么时候才能真的痊愈？
　　蔡律师临时出差去了，却有一个重要的合同要签，临行之前习惯性地托给了她，大体介绍了一下需要和当事人商谈的细节及其他情况，她呆呆地听着，手里捏着文件，看着蔡律师拎着旅行箱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禁觉得天意真是奇妙。
　　上午十点的时候，方芳带着几个人进入她的办公室，“这是陈律师，今天由她来跟各位商谈有关签约的具体细节问题…陈律师，这位是邵文康先生…这位是孙律师…这位是邵先生经纪公司的张经理…”
　　她并没有起身，很敷衍了事的抬起头来，“请随便坐…”
　　方芳有些诧异地望着她，仿佛还没有见她如此没有礼貌过。况且大名鼎鼎的邵文康近在眼前，活生生地立在那里，本人比电视银幕的还要帅，她竟然一副无关痛痒的表情，简直太不符合人之常情了。
　　她却故意装做不知，低头翻阅着那厚厚的文件，尽管使自己平静再平静，却依旧挡不住从对面沙发上射过来的冷冽目光，似乎要将她撕成两半。
　　有个疑问，难道他更换经纪人了吗？丽莎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她一本正经地道：“邵文康先生，我想有必要再重申一下有关这份合约当中的违约条款，如果您在和约期限内出现了任何有损于所代言公司形象的事情，公司享有立即与你及你的公司解除本和约的权利，你除需要向公司返还本和约项下所涉及的代言费用之外，还需要赔偿公司的所遭受的经济损失。这些违约事项，都清楚地列明在合同第三十六条第三款中，您是否需要我再一一详细地再陈述一遍？”
　　他冷冷地回应道：“我想和陈律师单独谈一谈。”
　　方芳和跟着他一同过来的人是面面相觑，他一字一顿地道：“我想和陈律师单独谈一谈，请你们三位都出去，别让我再重复一遍，否则大家都难看…”
　　经纪公司的张经理，当然知道这位当红明星的火爆脾气，惹毛了他，可是甩头就走人的，极有可能将和约搞砸了，连忙向一旁的孙律师递了个眼色，笑道：“那么，方小姐，咱们先出去一下…”
　　说完，几个人一齐望着那位冷冰冰的女律师，早已经将脸撇向一边，隐隐可以看到肩膀在微微地抖动着，似乎情绪也有些不稳定。方芳也不敢再说什么，便招呼了那两个人一声，推开门出去了。
　　他方才镇定自若地走到办公桌近前，双手撑在上面俯下身来，极为嚣张地上下打量着她，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并没有别的支撑，只得将指甲深深地嵌在老板桌当中的皮垫上，却仍然按不住那怦怦急促的心跳，决不能失态，她已经滑向了危险的边缘，却不能连最后的这点尊严也失去了。
　　桌上的银色笔座上，有一对背向而站的小童，身后的花团锦簇，蔓延成了银色的海洋，仿佛在闹着别扭，然而却在花丛中伸出手来，拉住了对方的，不禁有淡淡的温馨萦绕在心头，她看地出了神，也听不清他在那里咆哮着什么。
　　突然，“咚”的一声，她怔忡着微微仰起头来，依旧是那清朗俊毅的面孔，如今仿佛放大了好几倍呈现在近前，带着些狰狞恐怖的意味。
　　他从桌上拿起金色的铜牌，讥讽着：“陈慧珊…你不是叫张春燕吗？怎么才几个月的功夫，就改名换姓了？还摇身一变成了这金牌律师所里的律师？我就奇怪了，几个月前你到我家里去干什么？嗯…陈大律师，你倒是跟我解释解释…”
　　她如何解释？只觉得心烦气燥，咽喉里酸溜溜的，一阵阵地向上翻涌，可不能吐出来露了怯。别人的反应是不是都这么厉害？已经几个月了，也该结束了吧？
　　他又突然地欺了上来，巨大的阴影又在头上盘旋，“陈大律师，你好的架子！那桌子跟你有仇吗？你就是霸住了不肯动弹？这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她怎么能站起身来？气息越来越汹涌，已经快要忍不住了，只得强按捺着心里的不快，努力使自己更镇定些，“邵先生，你今天是不是太过分了？我不过是按照我当事人的委托，在跟你详细地讲述你在和约中应当注意的地方。你若是愿意签你就签，你要是觉得哪里有问题，影响了你的情绪，可以提出新的条件…但是我想…有关于这份和约的细节部分，已经预先与你的律师还有公司反复磋商过许多次了，今天虽然是草签，但是所有的条款是已经确定了的，你已经不能反悔。这个周末在新闻发布会上正式签署，不过是做给新闻媒体看的而已，我想你应当知道如果一旦反悔的严重性，所以希望你还是不要那么任性，请你律师还有经纪人进来，赶快签完了，我们大家都痛快…”
　　已经忍不住了，她急忙拿起水杯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不想却被他“啪”地打了出去，幸而铺着地毯，但杯里却是方芳刚刚给她接的水，扑在脚面上，仍有些麻麻的刺激，不禁“哎哟”了一声，叫道：“邵文康，你发什么疯？”
　　他却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你知道痛了？我还以为你这个人是个不知痛痒的无心人呢！怎么样，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她蹙着眉按了按胸口，努力控制着，可是那翻涌的酸水一波又一浪，正是涨潮的时候，只得转移着注意力，将桌上的文件一一捋顺着，“邵先生，你在社会上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你该知道，如今请你做代言的公司，可是世界驰名的大公司，你应该清楚替这样的公司做代言人，对你未来的事业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我奉劝你最好不要意气用事…”
　　他竟然狂暴将她手里的文件夺了过来，“啪”地一下，打落在地上。
　　她真的动了气，叫道：“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他冷冷地笑道：“我他妈的就无理取闹了，怎么样？我有的是钱，你不是说什么狗屁违约金吗？我赔地起…我就是现在退休不干了，我的钱也够我花好几辈子的了。我告诉你，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是要饭的吗？你看看你那个德性，一副恨不得早打发早利索的表情…”
　　不管曾经塑造了多少千奇百怪形象各异的人物，他在大众中的心目中，总是文质彬彬儒雅有礼的谦谦君子，可是她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是暴君，一个只以自己为中心的暴君，“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改变，和几个月前一模一样，自私又任性，永远把自己的好恶摆在首位…”
　　她咻咻地喘着气，他击打着手掌，笑道：“终于抻不住了？承认认识我了？我还以为你装腔作势的功夫有多么厉害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她禁不住反唇相讥道：“我哪象你呀…整天都在做戏…”
　　他“咣”地一下又重重地捶在桌子上，“我整天做戏，不是也让你给骗了个滴溜转吗？陈大律师，你不是也在做戏吗？乔装打扮到我家里去做保姆，什么重大的案件还需要你如此地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忍辱负重到男主人的床上去…”…”
　　“啪”地一下反手打了上去，只听到那清脆的撞击声，有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来回晃动着，“无耻…”
　　他也是一愣，慢慢地转过脸来，轻抚着脸颊，怔怔地望着她，目不转睛地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可她依旧是倔强地不肯服输，旗鼓相当地回视着，眼泪却不听话地滴落下来，在那寂静停滞的空气中，仿佛可以听见“水滴石穿”的声音，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够狠…我要求换律师…因为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一见到你…就觉得恶心…”说完，以迅捷的速度，拉开门扬长而去。
　　是她恶心才是。那扇门在剧烈地动作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严丝合缝地闭上了。她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翻江捣海，“哇”地一下，全都吐了出来，几乎连肠子都吐清了，胸中的满腔怨气也吐净了，空落落的，简直象要死了似的，鬼使神差地拨通了电话，“常建设，我好难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