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七回 谪仙渡劫多洒泪，大士离恨不钟情（四） ...
-
宴撤了，席散了，莫呼洛迦的美人们也徐徐退场。卸妆，本来就是急不得的事。而且越是那绝色的舞姬，越讨厌在卸妆的时候被打扰。小油灯下，菱花镜前，几乎要花去和化妆差不多长的时间，才能神清气爽，姗姗而出。
但不知为何，今天区区一盏茶的功夫，美人们便都离开驿馆，上了马车，轻捷而去。只留下一段低低的对话，遗落在驿馆的女墙之内。
“刚才冯姐姐数人头，怎么数都少一个。你猜怎么着？咱们的梳头婆婆居然在房里睡着了，怎么推也不醒。”
“呀，真的！这是王婆婆吧？莫不是出事了？我去叫当家的过来看看罢。”
“妹妹呀，妹妹！你这没耐心的性子，在咱们行里可是大忌。你看她呼吸平稳，面色如常，估计是偷喝了两杯酒，睡着了，没大事。你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姐姐教训得是。唉，这些老妈妈，真是不省心。那，找两个婆婆把她抬到车上吧。”
“唉，说起来，今天晚上真是什么都怪怪的。朱姐姐最得意的琵琶舞，居然只跳了一半，咱这个不解风情的西域客人就不想看了。啧啧，你看朱姐姐那脸，一下子就垮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粗人，昨天还借酒撒疯，非得摸人家的脚，还偷塞给人家一柄玉如意……”
“嘘，小点儿声吧姐姐。当家的今天脸色也不好，仔细她听见了皱眉头。你知道她一向不赞成咱们收客人的东西，更别提这偷偷摸摸的事了。”
“唉，咱们这些清倌人啊，就算是使尽浑身解数，又能收得了多少东西？你看看，三个晚上下来，只得了这么一点儿……”
两下里嬉笑着检视、收拾妆奁不提。
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果然满城都下着濯红洗翠的大雨。
“少爷，这姑娘莫不是个哑巴？问了半日，怎地一句话都不说呢？”
“……喂药。”
“可是少爷，这药不常用，咱们从西域没带多少，昨儿晚上就用完了。谁能想到这次咱们碰上的人，都这么不爱说话啊？”
“……再买。”
“依小人愚见，这喋喋散是咱西域的特产，长安的药店里怕是没有卖的。”
“……楚家。”
“那我上觉远镖局一趟。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歇着。”
“好的好的，小人一定不来打扰少爷。您好好歇息。”
皇甫洪恺看着他哈腰而去，不由得撇了撇嘴角。为了和中原人打交道才收了这个奴才在跟前伺候，没想到这黄十八出身酒肆，果然一副奴才相，说话罗里罗嗦，没有一丁点儿西域人的豪气，惹得皇甫公子好是心烦。
不过，抓来的小姑娘一直不说话，倒是让皇甫洪恺很有点扫兴。他姬妾众多，这么个灰头土脸、身形未显的小丫头，本来于他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只是昨夜醉眼朦胧之际，隔着帘子蓦然看见她那一双剪水瞳子，一时起意罢了。要是个哑巴，倒也没什么趣，还不如放回去算了。
打定了主意，他更是懒懒地闭了眼睛。这次到长安，本来以为是略作盘桓就可以回去的，反正皇甫家在西域的势力这么显赫，觉远镖局只要是想往西域伸手，这尊佛爷是不得不拜的，至于香油钱到底要出几何，还不是皇甫家说了算？因此，皇甫洪恺还以为所谓见面，最多两日便罢，所以特意选了莫呼洛迦这样的大排场，想要震一震楚惊云，也显示一下皇甫家的气派。没想到楚惊云坦然赴约之后，竟然又出手包下莫呼洛迦几日歌舞，趁势用了这些个莺歌燕舞来拖着他皇甫洪恺，生意经却一直压着不谈。皇甫洪恺心里自然不耐，却也不便表露，自然更是郁郁。昨夜他趁着酒醉，跟楚惊云要了那个丫头，刻意地让楚家去犯中原的律法，也有几分泄愤的意思。没想到楚惊云道行更深，居然毫不在意，还吩咐手下人干净利落地迷翻了那个老婆子，把小丫头双手捧给了他。他如今困在这里，楚家的算盘半分没有摸透，还白白地收了人家一个丫头，等于受了照顾，真是满盘皆输。皇甫洪恺并不是粗蛮之人，想来只好苦笑。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皇甫洪恺捋捋胡须，心里想着：饶是你楚惊云算计精明，我也不是没有留后手。便与你过上几招，又待如何？
半日后，果然轮到楚惊云皱眉了。
“你们少主的雅兴，可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啊。”
“楚公子见笑了。我们少爷的汉话说得不好，昨晚上可能是有误会，误会。”黄十八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脸上笑得更诚恳了，“他说他本来是想请小姑娘过来陪他喝喝茶说说话，没别的意思……没想到楚公子误会了。现在这小姑娘是个哑子，您的喋喋散我们也试过了，喝了两大碗，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应该也不会把看到的事儿泄露出去。所以我们少爷让我把人给送过来，拜托楚公子处理好……都是误会，误会。”
“你们少主会不会变戏法儿？”
“……楚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少爷知不知道，变戏法儿最难的不是把东西变出来，而是把变出来的东西再变没了？”
“……楚公子，您看我也只是个传话儿的。这……”
楚惊云挥挥手，黄十八就揖了揖下去了。
待人走远，楚惊云屏退左右，掩好门窗，这才慢慢地看向缩在门口的少女。
他温厚地笑笑，轻声说道：“夏姑娘，坐。”
今晚的大漠很平静。没有风，也没有漫天黄沙。平静得有几分安谧。
一个黑衣公子靠在沙丘上，静静地坐着。不进帐篷，也不喝酒，就这么默默地坐着，仿佛要这样坐到天荒地老。
他已经这么坐了半个时辰。
帐篷里忽然走出来个西域打扮的小姑娘。宽腿裤子，窄袖上衣，脚上穿着马靴，腰上扎着皮带，一水儿的黑色，绣着暗红色花纹。不扎眼，但是也不寒酸。她的头发都盘在帽子里，只在额前散落下来一些，能看出是黑色直发，并不是西域常见的卷发。
小姑娘看了这男子一眼，又看看天边西沉的落日，就笑着回帐篷里去了。她得赶紧收拾行李。
“你最近笑得多了。”男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背后。
“你最近喜欢站在人背后说话。”
“那是因为，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提防我了。”
“楚大爷轻功天下无双，提防也是枉费心机。”
“哼，你也不问问，为什么我看见你笑了？”
“楚大爷也不知有什么癖好，自从我们迷路以来，非得在靴筒子里藏着面镜子，时不时地拿出来，也不知道是在顾影自怜呢，还是另有所图。”
楚惊云满腹的得意变成了好笑。他这几天总是不由得想，孟沉书难道专门教过徒弟说话的本事？上官瑾说话时纵横天下的气势他还没忘记，眼前又见识到了夏冰这小丫头这一张利嘴。
“你在收拾行装？为什么？”
“……这，楚大爷要做曹丞相，恕小女子没兴趣做杨修。我打我自己的包袱，可没告诉别人去。”
“呵！要是被你这种初出茅庐的小丫头都看穿了，也不知道我这条计还有没有用呢？”后半句楚惊云几乎是自言自语。他屏息闭目，半晌才开口：“现在帐外二十步之内都没有人，你可以说了。”
夏冰转过身来，抱臂含笑看着他，却是一言不发。
“……好吧，你要是说对了，算在下输你一阵。”楚惊云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这个小丫头居然还这么在乎这种输赢，真是孩子心性。不过，他反躬自省，自己虚长她几岁，从小就熟习计谋兵法，对大漠地理的熟识程度也强她几倍，居然赢不得她几次，实在是惭愧。
“这个容易，首先，咱们马队里有内奸。四天以前你故意迷路，就是为了揪他出来。其次，咱们这是下风口，前几天晚上都是大风，内奸如果想引皇甫家的人来袭帐，多有不便，所以不会动。而今晚上没有风，没有气味，正适合内奸动手。所以呢，如果楚大爷您引蛇出洞的计策成功了，明天咱们就会上路了。小女子别的不知道，乖乖打包才是正经。”夏冰声音不大，故意慢慢地说着，想看看楚惊云表情有没有哪怕一瞬的闪动。
楚惊云却没有一点儿表情变化，只是挑挑眉说：“哪里是我迷路？是李黑子这个蹩脚向导指错了路。”
“还不是你交代的？李黑子因为指错路，被刘头儿他们一顿拳打脚踢那晚上，你溜出帐篷做什么去了？难道不是给他上药？”
“……你那晚上又是装睡？”楚惊云摇摇头，却不由得笑起来。在这个丫头面前，自己总是在小事上露出马脚。
“怎么，女孩子睡得轻，不行么？”夏冰仰起头来，看着比她高大许多的楚惊云，又道：“是不是后悔带我来大漠？我让你放了我的，你偏不听。”
“……不要忘了，除了放你，我自然还可以有另一种处理方法。”楚惊云这句话说得慢而冷酷，完全不同于刚才的调笑。
夏冰却抿着嘴笑了。相处一月有余，楚惊云的为人，她也了解了几分。能大半夜偷偷给李黑子送药的人，怎么会杀了她灭口？
是以她虽然眼前孤身一人漂在大漠，作为小丫鬟伺候着楚惊云，终日里和觉远镖局马队那些刀口舔血的粗豪汉子共处，还要时时防备着风沙、盗匪和狼群，却并不觉得危机四伏，反而慢慢生出一种类似于和师父、阿瑾隐居在叶榆时那种安心的感觉。
看着她的笑容，楚惊云知道，他这一阵，真的是输了。这计划果然没瞒过夏冰，要不要继续执行呢？楚惊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大战之前，迟疑犹豫最是要不得。以他估计，混入马队的内奸似乎段位不高，破绽甚多，如今箭在弦上，看来只得一搏。
“晚上要见血光，你若是留在我帐子里，我怕是不能护你周全。难道你不怕么？”
“……怕，有什么用？”她低下头去，幽幽地说，“人的命运，总有几分不握在自己手上。”忽又抬起头来，看进楚惊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可是，握在自己手上的，就一定要紧紧抓牢，有一分算一分。”
楚惊云愣住了。
一个月前当夏冰被送到他府上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丫头是个大麻烦。楚家和皇甫家暗通款曲的事情，传出去大大不妙。既然与孟沉书有旧，自然不好对他的徒儿下手。所以万不得已，只好把她带在身边，等事情解决了之后再放了她便是。
如今他看着她，却觉得有点恍惚。一个月的相处，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若是今夜将成永诀……
他暗中捏了捏拳头。
一个月前，他也是这么捏了捏拳，然后抬起眼睛看了看花厅里抖似筛糠一般的楚老六。
“……跪在地上半天，一句话说不出。你怎么了？”
“公……公子教训得是。属下知错。属下刚才去驿馆送晚上宴会的请帖才发现，皇甫公子已经不在驿馆里了，是以……是以刚才十分慌张，乱了阵脚。”
“皇甫洪恺走了？……哼，他不会武功，怎么杀得了六个暗人？”楚惊云一边说，一边盘算起来：今天当值的应是水组二队，长于追踪缉拿，贴身近战的功夫却不是最顶尖的。实在是可惜了。这一组领头的叫林凤阳，年纪轻轻就屡建奇功，如今居然……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才能重建这一组了。
“公子，这您怎么知道的？……当值的暗人兄弟们，确实都已经死了。”
“老六，你十岁就进了镖局，怎么还没点长进？也不想想，他们若是活着，你为何孤身一人来报？”
“……哎呀，是！是！属下真是愚钝。”
“……唉，罢了。验伤了么？”
“嗯，剑伤，基本上都是一剑封喉，看来剑术比我们的人高上许多，暂时看不出内力深浅。剑身轻薄，像是崆峒衡山等门所用。属下无能，实在看不出是一人所为还是同门数人所为。”
“没有劫掠的痕迹？”
“没有。驿馆的门窗都好好地关着，皇甫公子的房间器什俱在，人却全都消失了。驿馆的人甚至都没意识到有人死了，也没意识到皇甫公子已经走了。我是专门到了咱们暗人的藏身之处，才发现他们已经死了。”
“也就是说，皇甫洪恺也有可能是被劫走了。”
“……正，正是。”
“事到如今，必须要请大先生过来了。”楚惊云叹了口气，从腰带上解下来一个玉佩。玉佩上什么纹饰都没有，平平整整毫不起眼。可是楚惊云捏住一头轻轻一旋，玉佩便一分为二，原来是中空的。楚惊云从夹层里捏出一枚金叶子，用了投暗器的手法扔给楚老六。
“老六，规矩你也知道，三叩门，走暗道进去，别惊动了镖局的人。”迟疑了一下，又缓缓地说道：“跟大先生说，如果他晚上方便，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楚老六等楚惊云都说完了，才恭恭敬敬地答应着，捧着金叶子出去了。
楚惊云看着楚老六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叹息。他治下严谨，却独独对楚老六无可奈何。说起来，他入门十二年，练武的资质不差，可惜幼时目睹了全家被灭门的惨状，吓破了胆子。楚惊云不由得想，当年的楚怀远也是糊涂，看到这孩子千里相投，便收下进了楚门。如果当年是他楚惊云掌管觉远镖局，断断不会培养楚老六当暗人。如此胆小怕事的人，苛责则不免泄气，教导则无甚长进，去镖局当个平庸镖师也就算了，在暗人这一行里，只能永远当个鸡肋，说不定还会坏了大事。
想到这里，他捧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然后阖目低唤：“方伯，你过来。”
屏风后面悄没声息地转出一个人来，五短身材，约摸六十多岁，正是方伯。低头行了礼，恭恭敬敬立在下手。
“知道该做什么了吧？”
“是，属下这就纠集暗人，查问这几日有什么闲杂人等接近驿馆。”
“嗯，注意留意各人神色，也带个医生过去，看看咱们的人有没有被灌过迷魂汤儿……这几个西域人，都邪得很。皇甫洪恺虽然不会武功，但他带来那些姬妾，整日价蒙着面，委实看不出深浅。”
“是！公子，莫呼洛迦那边……”方伯迟疑着，没有说下去。
楚惊云拊掌笑道：“果然你也不放心她们。和我想到一处去了。这个故弄玄虚的莫呼洛迦，怎么也要查一查。”
“可是，水组的暗人跟了这么久，背后的大老板不是也没查出来么？”
“那就索性不查！”楚惊云扬起头，傲然道：“直接把绛尘盟主汪凝眉带来。她身边有的是声色场的心腹，莫呼洛迦里都是清倌人，说不定也有她的人。”他想了想，又说：“还是叫朱筝姑娘跑一趟吧，先礼后兵，能请则请，不能请就叫雷组去，绑也要绑来。”
“是！”
“……不过朱筝这小妮子，好久没见了，说不定又要耍小脾气。好在上次你俩交过手，她应该会对你有几分敬意。”楚惊云微笑着，脸上的线条立刻温柔起来。
“要不要我去买个礼物？”
“她口味刁得很，买不对还不如不买。你去吧。”
方伯行了礼，就退下了。
楚惊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走入了屏风之后。
作者有话说第22章 第七回 谪仙渡劫多洒泪，大士离恨不钟情（四）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