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七回 谪仙渡劫多洒泪,大士离恨不钟情(三) ...

  •   所谓暖阁,其实是从驿馆楼上东厅隔出来的一小间,约摸二十尺见方,专供贵客休息盘桓之用。琉璃珠子串成的门帘上坠着小金铃,在风中摇出叮叮的轻响,十分悦耳。王婆婆拉着夏冰在暖阁门口的阴影里站定,透过门帘堪堪可以看见其中的莺来燕往。暖阁里丝竹悦耳,王婆婆听得十分惬意,转头看见夏冰也听得一脸专注,于是放下心来,眯了眼睛赏乐。

      其实夏冰连一个音都没听进去。她眼睛一扫,只见主席上坐着个青年公子,着了件麻灰色外袍,却是左衽,与中原右衽不同。夏冰眼睛一亮,心想,这客人不是中原人呀。

      只见这公子半趺坐在竹席上,右足置于左股上,怡然自得。夏冰记得孟沉书教过,这叫作“吉祥半跏坐”,与中原禅宗多见的“降魔半跏坐”恰好相反,是西域修习佛教密宗之人中常见的坐姿。

      夏冰更兴奋了些,就透过帘子定睛看他面容。只见他广额深目,黑发结辫垂下,并不束冠,正是西域之人的相貌。她心中有了六成把握,难免有些得意。只是看看眼前这秀雅公子,与先前想象中那大腹便便的西域豪客形象大有出入,不禁暗自好笑。

      夏冰算定这主座上的正该是这行事高调的西域客人,那客座上的,就应该是他花了至少四千两银子以求一见的长安人了。说老实话,夏冰对这长安人身份的好奇,竟然比对西域客身份来意的好奇更甚。她方看清这西域人,便赶忙移了眼光去看那客席上坐的人。

      谁承想,夏冰一瞥之下,却发现那人也正看向她的方向,锋利的眼神仿佛透过了琉璃珠帘,照进了她心里!她惊得差点呼出声来——原来那人不是旁人,却正是那个引得阿瑾动了心的楚公子——楚惊云!

      楚惊云到底有没有看清楚我是谁?——夏冰脑中立即闪过了这个念头。大概是看不出罢?如今我换了贫家衣裙,又梳了幼女双鬟,想必和中秋家宴那日是大有不同的罢?不不不,怎么可以心存侥幸?那楚惊云虽然年少,却已在楚家镖局历练经年,武艺和江湖经验应该都胜于我,怕是早就已经认准了,刚才那一眼的,才会凌厉至斯。夏冰想到这里,不禁甚是懊恼。自己初出茅庐,还是胆气有余,谨慎不足。

      那么楚惊云究竟是敌是友?——夏冰心里盘算不好。她虽然平素不与楚觉远伯伯太过亲近,但见得楚伯伯与师父数载来往,自有厚谊,那么他的侄儿楚惊云自然也应该是友非敌。但是,说不清为什么,夏冰觉得这个西域公子身上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之气,让她不自然地心生芥蒂,因此她也暗暗警惕起楚惊云,因为他毕竟是那个让西域公子自虚前席、执礼相迎的客人呀。

      夏冰心念电转,几乎立时就要拔脚离开,楚惊云却如毫无所见一般,自自然然地将眼神移开了。夏冰立时疑窦丛生:难道他并未识破?

      驿站为了取悦客人,自然是费了心思烘托舞女的面容,好显得芙蓉如面柳如眉。此时暖阁中灯火通明,犹如白昼,厅中诸人面貌自然是分毫毕现。夏冰窥视坐于客位的楚惊云,自然是毫无困难。而楚惊云若想看清夏冰,可就没这么容易。夏冰立身之处,灯色昏暗,加上珠帘格挡,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再加上夏冰衣着、发式均有改变,也许……

      夏冰心里存着一线侥幸,但她本性谨慎,觉得即使楚惊云现在没有认出她来,还是不应冒险。此地不宜久留,夏冰赶忙打了个哈欠。

      王婆婆上了岁数,又是背疮新愈,本来就不喜欢长时间站着,方才是为了哄夏冰开心,才一直陪她听丝竹。如今听她一声哈欠,忽然觉得腰酸背痛一齐袭来。她估算了一下,现在大概刚交亥时,歌舞还要再一个时辰才能结束,赶忙拉拉夏冰,小声问道:“小红,累了?带你回梳妆间歇着去好不?”

      夏冰嘴上答应着,却揉了揉眼睛,作出一副困倦万分的样子。

      王婆婆自然明白,她这是想要回家睡觉了,却又不好意思麻烦王婆婆送她回去。王婆婆暗暗叹着:世上怎么有这么懂事的小姑娘?她这怜惜之心一动,自然决心先送她回医馆,自己再回来伺候众美人更衣卸妆。

      夏冰闻言眼睛一亮,却又一暗:“要耽误阿娘做活计了。”

      王婆婆被这一声“阿娘”叫得心花怒放,喜盈盈地拉了她,两人一起下楼去。

      谁承想,两人刚下到一楼,还没跨出驿馆的门槛,便有一人拦在身前,低沉地喝了一声:“却向哪里走?”

      亥时正的这一刻,孟沉书正在和雪涛练剑。

      说来也怪,孟家家将一共一十五人,多年来杳无音讯,漂流四海;而从夏冰访到雪涛家算起,这才不过一月,已经联络到了一十二人,剩下三人据说是去了箕子国和扶桑国。近一个月来,雪涛和女儿琪琪格都成了医馆的常客,而隔三岔五地,孟沉书、云青、海宁还有风飒也常常来雪涛家里小坐,或品茶,或论剑。

      今晚夏冰出去后,孟沉书便踱到雪涛家,看他把新练的邪斛刀法融到剑招里,自创的一路剑法。

      不知怎地,孟沉书今晚忽然觉得心里不宁定。夏冰讲过的蛇信牡丹,仿佛活在了他心里。他无端地总是想起一朵牡丹花,红艳艳地正开在青瓷盆里,花蕊里却忽地探出了一条绿荧荧的蛇信子。

      练剑之人讲究凝神归一,孟沉书心中更是少有杂念。此番心神不属,练到“分花拂柳”这一式时,本是应该直指胸前大穴的一剑,剑尖居然偏离了一分,堪堪从雪涛左肩上刺过。雪涛见了破绽,剑锋轻轻一挑,便向孟沉书腰间袭来。孟沉书腰间一折,步法一变,提了气一小纵,整个人竟然闪到了雪涛背后,长剑一晃又锁上了雪涛的大椎穴。

      此时若是换了旁人,大抵会接着拆招:毕竟双方均是毫发无伤、胜负未分,何况雪涛新创的十六式剑法,孟沉书还有六式未见。然而孟沉书不是执著之人,用剑其意如水,方才“分花拂柳”一击不成,便自然而然地滑开去,并不纠缠。此时他明白自己心神不静,自然不肯练下去了。

      于是孟沉书收了剑势,含笑一礼,道:“雪涛,指教得好。”

      雪涛也收剑入鞘,笑道:“想不到这一招‘古道昏鸦’,竟然可以练到这等地步。”

      “古道昏鸦”,便称的是孟沉书这折腰一纵的轻功招式。孟沉书的轻功习自“空空散人”沈闲,一共只有四式。

      “空空散人”沈闲的来历,谁也说不清。他三十年前一直住在汴京,后来十五年前惹上了朝廷的麻烦,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沈闲似乎是极富有。据说他少年时翻看《东海志趣》,看到了“珊瑚碎,其声如玉崩”的句子,十分好奇,就拿个铁如意,敲碎了三尺高的一株红珊瑚。敲完之后,竟然说:“《东海志趣》所云‘其声如玉崩’者,不尽然也。其声实如羊脂玉崩,却浑不似青玉崩也。”

      沈闲也似乎是极贫穷。据说他为了习武曾经散尽家财,不得不衣结百衲,四处化缘。那副可怜相,就连常年在汴京东门外蹲着乞讨的那个癞头瘸脚老僧,也忍不住舍给了他半个荞麦饼。

      沈闲如同一条滑溜溜的泥鳅,谁也捉不住,谁也猜不透的。——哪怕是得了亲传的孟沉书,也不过是与他匆匆一面。在孟沉书七岁那年,沈闲偶尔在元宵灯会上见了他,第二天夜里便跳进他家后院,拍醒了熟睡的孟沉书,传了他沈门轻功的第一式:枯枝残梅。然后便是第二式、第三式和第四式。

      与江湖中其他繁复缭乱的轻功门路不同,沈闲的轻功朴拙无华,仿佛平平无奇。沈闲也不屑于给招式起名字,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那都是逃跑、追杀的门路,起那么许多好听的名字作甚?”这四式的名字,还是江湖人见了给起的,沈闲也不计较,干脆就用来称呼自己的招式了,倒也省事。然而孟沉书自从习得了这四式轻功,再看别人的长途奔袭或者是闪转腾挪,都觉得逃不出这四式的变化去。行家看起来,这沈门的轻功,可谓是由极平凡的招数,演化出了极不平凡的变化,却又归于平凡,寂寂无声了。

      雪涛惊讶的,不是孟沉书的招式,而是他的进境。他伴在孟沉书身边十七年,而离开孟沉书才不过十年。方才这一式“古道昏鸦”让雪涛看出,这十年间,孟沉书的轻功大有进益,远远超出他的想象。雪涛刚才诚心相赞,也是想听一听孟沉书这十年中有何奇遇,才使得轻功如此大进。

      孟沉书自然领会到雪涛的弦外之音,却苦涩地笑了笑,低低地说:“雪涛,沈门轻功的诀窍你也是知道的。中品是敛气静心,不为外物所扰;中上品是黯然神伤,外物全然不知;而上品则是心如枯木止水,丝毫不扰外物。我十年前,大概在中品之境。欺霜出事后的三年里,我心痛欲绝,对轻功的领悟也渐渐到了中上品。而如今……”

      “如今自然是心如枯木止水了。”雪涛恻隐之意顿生,“可叹这一身好轻功,竟然有个如此沉重的代价。——却不知,比起‘空空散人’当年,又如何呢?”

      孟沉书闻言,正色道:“那自然是不能比的。我便是穷尽毕生,也许也难及师父万一。”

      雪涛一凝眉,又忍不住问道:“那么既然是已经心如枯木了,方才使那一招‘分花拂柳’,为何又动了他念?”

      孟沉书坦荡荡直视着雪涛的眼睛,温然道:“因为忽然有所牵念,这剑便舞不下去了。——雪涛,明日再叙。”

      话音未落,他已出了院门,不知向何处去了。

      初一的夜里没有月光。桌上的一碟子酥炒青豆早就见了底,小酒壶也已经干了。小油灯却静静地燃着,仿佛不知道疲倦似的。常不言一双眼睛盯在账簿上,左手向碟子里摸青豆,却摸了个空,这才放下朱笔,叫一声:“我说,九妹子,再来点儿青豆!”

      楼梯下面传来妇人的声音:“知道啦,老头子。”

      “十年灯”的常客都知道,每月初一,十年灯是不做晚饭的。在这一天,老板常不言总是早早地关了店门,在阁楼上点上一盏小油灯,暖一小壶汾酒,配一碟子酥炒青豆,细细地看这一个月的账本。伙计、丫头一概休息,只留得老妻一人伺候——方才常不言口中的“九妹子”,就是她了。要说这“十年灯”也真是了不得,一个月的账本就要密密麻麻地写三十多页,难怪常不言看得颦颦蹙眉,去拿青豆的手好几次停在了半空,半晌才收回来。

      忽听窗上啪嗒一声,一个青色物事飞了进来。常不言伸出左手,轻轻一夹,拿到灯下一看,原来是一枚青玉棋子,只有小指甲盖大小,上面雕了一个行书的“孟“字,便笑道:“好罗嗦的人!”边说边站起身来,理理长衫,提上鞋子,方才开口叫道:“九妹子,青豆、汾酒——稀客到了!”

      “常兄取笑了。”来人徐步上到阁楼,与常不言、宁九妹见了礼。

      “坐,坐呀。”常不言拉过一把椅子给他。“明天你给小冰这丫头做寿,我要在辰时以前送那三道菜过去,对不?我老常毕竟是个开酒馆儿的,这点事情还误不了。放心吧。”

      “常兄。”来人抬起一双眼睛,常不言忽然唬了一跳:这往素光华流转的眸子里,居然红丝满布。“哟!你这……”

      常不言知道,孟沉书是个妥当人,若没有非常之事,自然不会打扰常不言这初一算账的日子。如今孟沉书星夜而来,还郑重地递了“孟氏青子”,常不言自然知道事有所急。他嘴上打着哈哈,是为了舒缓这压抑的气氛。然则看到了孟沉书满目红丝的样子,他这个老江湖,也由于惊讶而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板娘宁九妹极有眼色,烫了酒,上了两盘青豆,便自下楼去了。

      孟沉书简略说了始末,略去西域商人之事不谈,只说夏冰贪热闹,和邻居婆婆去莫呼洛迦那里玩,过了约定的时辰却还没回来,他疑心夏冰遭人算计,故来常不言处打听消息。

      常不言听罢,忍不住拍拍孟沉书的肩膀,道:“孟兄,我虽然开着这酒馆,但也不是顺风耳千里眼呀,今晚上刚出的事,我此刻如何便能知道?不过依我愚见,你定是多虑了。小冰性子沉稳,又不是那强出头的主,自当无恙。你呀,这是关心则乱——说不准小冰这时候就在家等你了呢。”

      孟沉书沉吟良久,方道:“唉,这不是有句俗话么?雏鸟甫离巢,老鸟意寥寥。欺霜走了以后,我曾是孑然一身,唯有两个徒弟,聊慰予怀。可如今……”

      常不言给他斟了酒,安安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阿瑾下山后,虽然全然没有音讯,我却并不担心。那丫头,到哪里都吃不了亏。只有她欺负别人,哪里有别人欺负她的道理?她这会子不想见我,要么是在生我的气,要么是想先做一番事业,让我服气。可是——小冰就不同了。”孟沉书苦笑了一下,“虽然愚弟也知道,小冰做事转圜,一贯周密详备;博闻强识,仍在阿瑾之上;理应不需要我担心的。但不知为何,我总想把她置于自己羽翼屋檐之下,好保护她不受伤。她这一走……”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那一个冬日的清晨,犹如空谷幽兰的她站在他面前,气定神闲地伸出一双手,让他看上面纵横交错的伤痕。原来就在医馆那方天地之中,他仍然护不住她。她既有心扬帆而行,看尽这乱世风云,他如何能护得了她?

      他心里一阵翻滚。忽地想起了茫茫雪地里着一身大红滚白边昭君套的欺霜,忽地想起夏家染血折羽犹鸣泣不止的白雕,忽地又想起小夏冰丢开小小的匕首对他展颜一笑……心念繁复,剑眉不禁微微蹙起。

      一时两人都是沉默。常不言也不出言相催,只是带着几分玩味、几分了然,看着这俊逸男子出神。

      半晌,孟沉书道:“你可知道绛尘盟主汪凝眉,现在何方?”

      “这个我倒是知道,”常不言也仿佛是舒了一口气,“现歇在汴京小姐妹处,说是要盘桓几日,赏赏早春。”

      “如若明日,我还是不见小冰,少不了要去汴京叨扰她了。”孟沉书叹了一口气,两个指头捻起一粒青豆,轻搓着,青豆便在指头上转个不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七回 谪仙渡劫多洒泪,大士离恨不钟情(三)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