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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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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澈含笑点头。
宗煦说:“这些天,我睡前都是我父王陪我,直到我睡着,他熄灯离去,如今他不在,我——睡不着。”
沈澈眸中转出柔和之色,道:“那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宗煦意外沈澈的话,道:“我也许很久才睡着呢,你肯陪?”
沈澈目光明澈地点头,搬个绣墩来,在床前坐下。
宗煦很喜欢看沈澈微笑的样子,拉过被子,对沈澈说:“我那日在桃花坞发脾气,很没有礼貌,对不住你,你原谅我?”
宗煦鼓足了勇气说出来,说出来也就好过了。
沈澈微笑道:“小王爷肯对沈某发脾气,是因小王爷心中没把我当外人,我懂得,不生气。现今,谢府上下,除了国公,没有人对我发脾气。国公若对我发脾气,我立时就觉得要没命,吓得只想求活。你这样的发脾气,不算什么,很有趣,也难得。”
说得宗煦笑了。
宗煦忽然想,自己那日对父亲也无礼走掉,该怎样道歉呢?
沈澈柔声说:“睡吧。”
宗煦心安定了,躺下,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看了沈澈一下,又闭上目。
沈澈笑了:“你快睡吧,在担心什么呢?”
宗煦睁开眼,笑道:“你怎知我在担心?我在担心你是不是没耐心,一会儿就走了。我在京城王府的时候,有时有心事睡不着,服侍我的兰音都能陪我到天亮。”
沈澈纳罕笑问:“你有什么心事?”
宗煦说:“很多。”
“可能讲来听听?”
宗煦眨眨眼睛,说:“我父王不肯回王府,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澈微顿:“这你得问你父王吧。”
宗煦拉被子盖了脸。
过一会儿传来沈澈温柔的声音:“旁人只是猜测,也许大谬事实。”
宗煦拉开被子,看沈澈,认真问:“我父王恨我的母妃吗?”那是他一直纠结困惑的。见沈澈不好回答,便道:“我父王当年事我都不知,也无人可以问询——”
沈澈眼中闪出同情之色,想了一下,缓言道:“你父王自幼失怙,由先太皇太后在宫中养大,自小容颜俊美,性情温润,才华绝代,多少的名门闺秀都想嫁他。先崔王妃和你母妃当时都是议婚人选,你父王选中了崔王妃。十七岁你父王成亲那一日,不知多少少女心碎落泪。崔王妃才貌双全,与你父王恩爱和谐,谁想婚后第二年参加宫中宴会时飞来横祸,崔王妃因衣裳有污渍被皇上赶回王府,然后赐死。”
宗煦约略知道,父亲的第一个王妃因罪赐死,自己的母亲才嫁进来。难道崔王妃的死与自己母亲有关?便问:“只因为衣裳有污渍?”
沈澈点头:“当时京中都猜测皇上是以此警告你父王。因为你父王身边聚集了太多风雅之士,王府里三五日一小聚,月余一大聚,风头压过任一皇子。崔王妃死后,你父王闭门谢客,幽居谢罪。一个月后,皇上将你母妃赐婚你父王,你母妃是卢皇后侄女,亲贵非常,众人这才知皇上不是怪罪你父王,是看不上崔王妃,要给你父王换个妻子。”
所以父亲不喜欢母亲,常年疏远?
沈澈道:“此后崔王妃之父被皇上连续打压贬官,最后流放赐死。众人便道,是崔父惹恼了皇上,才祸及崔王妃。据说是因为崔父过早表明支持某一皇子为太子而得罪了皇上。”
“那我母妃因为什么得罪了我父王?”宗煦明知不妥,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他太想知道了。
“这——”沈澈道:“外人不能知晓。世人只道,你父王再婚后半年就离家修仙,而那时你母妃已有身孕。京中有传言,当年崔王妃系被你母妃陷害获罪,因为你母妃思嫁你父王,便托皇后在宫中除掉崔王妃,然后成功嫁入广宁王府。这传闻也许不算空穴来风,因为崔王妃衣裳有污渍实在离奇突兀,而你父王此后鲜少回家。”
宗煦沉默良久,问:“他回过家吗?”
“回过——”沈澈赧颜:“不是我关注这些,你父王虽淡出世人视野,但实在是风华人物,难免不被人议论。据说你出生后他回过一次家,为你取了名字,后来你五六岁时大病一场,他再回家一次。这都是人们传言,也不确真,你回去问府中仆妇,他们应最知晓的。”
“谢凡什么时候与我父王认识的?”宗煦索性再问,这些他原不好问任何人的,方好有沈澈可问。
“很早吧,谢凡为太子陪读时应在宫中见过你父王,广宁王府风雅之士盈门时,谢凡也是座上宾。崔王妃死,多少旧友不敢登门,谢凡和二三知己守在府门口欲安慰你父王,不过你父王不见。那时谢凡还是小侯爷,大手笔买下王府旁边的宅院,跳墙相慰。据说你父王曾自杀,被谢凡及时发现救了回来,然后日夜陪伴。”
原来谢凡还救过父亲命,这样的情谊也算难得了。宗煦想着谢凡的模样,对谢凡有了改观。
“后来你父王去道观修仙,谢凡也一直相随,赶都赶不走。夷族犯边,谢凡要随其父上战场,便拉了你父王同去,结果本是谢侯挂帅改为广宁王挂帅,众人均知,仗是谢家打的,回来谢侯加封国公,不久伤情发作病故,谢凡袭爵,送父灵柩回金陵,你父王一直相陪,从此长住金陵。”
“那你是怎么认识谢凡的?”宗煦越性一次问个明白。
“小王爷,不早了,你睡吧。”沈澈垂了眼睑。
宗煦看他:“我睡不着。你可知,我睡不着的时候,兰音就会给我讲故事,讲她小时候的事,讲府里发生的事,讲仆人间的事,我听着听着就会睡着了。你可愿意给我讲你的故事?”
沈澈温存地看他,好一会儿道:“好,那我也给你讲我小时候的事。如果你不嫌烦。”
沈澈真是随和好相处的人!宗煦欢喜地看沈澈,眼睛扑闪闪。
沈澈垂了目,道:“我十三岁时父亲病故,家中清贫,我父亲有个好友出资帮助安葬了我父,我和母亲都以为他是恩人。这人常到我家探望,带来粮物,还教我读书,但没多久我发现他对我行动不轨,我不敢和母亲说,便躲去父亲墓地,在草庐里读书,谁想他追去墓地里找我。”
宗煦又惊又气,瞪大了眼。
沈澈道:“我断然拒绝他,对他说,我爹的魂灵在旁边看着呢!那人到底不敢在我父亲灵前对我怎样,便对我母亲提出资助我去学堂读书。我不敢离开墓地,不肯去学堂,母亲就责我不求上进。”
沈澈红了眼框。宗煦同情地看他,沈澈竟有这样艰辛的过往,彼时他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与那卑劣的大人周旋,该怎样的恐惧无助!
沈澈道:“后来我母亲病了,我回家照顾母亲,那人便对我说,他可以出钱为我母亲寻医买药,但要我依从他。我答允了,但说要为父守孝三年。我拿我父亲的在天之灵说话,他到底心也不安,便同意了。我每天照顾母亲,与这个卑鄙之人时常相见,我母亲病逝后,他帮助安葬了我母亲。我装作对他很感激,当夜就逃了。”
“逃得好!”宗煦赞,手握了拳。
沈澈些许苦涩地笑了:“我能逃哪里去呢?他是金陵刺史,以为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我径直逃去了安国公府,既然我逃不脱做男宠的命运,我宁可去做别人的男宠也不让他得逞。安国公留下了我。就是这样。”
“那个人呢?”好一会儿之后,宗煦问。
沈澈笑:“过了两年,他被皇上免职流放了。”
“你告的?”
沈澈笑:“我就是和国公爷提了提旧日事。”
“国公对你很好。”
沈澈清静的目光看宗煦:“你父王对在下的恩情,沈某一世也报答不完。”
“我父王对你很好吗?”宗煦奇异。
沈澈点头:“国公爷不好相处的,若不是你父王,我早不在人间了。”
“喔,他对你都很好,可是将我,抛之脑后。”
“不是这样的。”沈澈道。
“我不想提他,徒然难过。说一说令尊,他是怎样的人?”
沈澈道:“先父为人正直,做官清廉,我小时候,术士说我男生女相,不吉利,让我父扔了我,我父大怒,将那术士赶走,将我关在园子里读书,每晚亲自教我功课,对我管得极严——”沈澈便讲小时候学习的事。那些事,应是深埋在记忆之中,此生也不会对任何人讲的吧。
宗煦听着,眼睛越听越亮,点评说:“你父亲很看重你。”
“是。”沈澈掩住目,转了头。
宗煦知道,沈澈在世间伶仃一人,很苦闷的,那些事深藏记忆,心早磨成茧,一经提起,再控制不住感情了。
宗煦起身,将绢帕给他:“对不住,我让你伤心了。可是伤心能对人说出来,心里的负担就会放下一些,我母妃这样对我说过,对吗?”
沈澈拭泪点头。
宗煦说:“你有父亲这样爱重你,多好。我羡慕还来不及,你别伤心了。”
沈澈侧头将泪水拭净,勉强笑道:“你父王更爱你,此番为了送你,与国公闹不愉快,我亲见的,你误解了他。”
宗煦道:“还是免不了谈他。那我问你,他既是我父亲,便有教养之责,为什么,多少年不回家,年节都不回来!别说他不想见我母亲。他说送我回京,此时人又在哪里?”
沈澈道:“情感的事,你还小,不能明白。”
宗煦冷笑:“我是不明白,总之我这个儿子是没有父亲的,就对了!”
沈澈看着激烈的宗煦,竟不能劝。良久道:“他在你病时回家守在你身边。”
宗煦觉出自己冲动了,稍稍缓和一下道:“是,我童年的记忆中有那么一回,旁边人说:这是你爹——可我根本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每到夜晚,我就使劲回想,可越想越想不真切——”宗煦眼中蕴满了泪,说:“就跟我从不存在似的。我最怕年节,怕陪母亲外出,怕遇见客人,怕别人唤我王子、小王爷。我知道那些人一边拜我,一边是多么耻笑于我。看着母亲的寂寞凄清,我有时真宁可没这个父亲——”
沈澈道:“你可知道,有多深的怨,就有多深的爱和期待。你是他的儿子,这不可选择。就如同我是国公的男宠,已不可改变。可是人都要向前走,向好的期望走。你若能经由你的努力让你父亲回家,那便是你对母亲的报答。怨恨没有用,什么也改变不了。”
宗煦望向沈澈,沈澈低头,避开宗煦的目光,道:“别想这些了,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