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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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秀云是最后一个从百花楼里出来的，马秀真见她双颊桃红、眼角含情，眉头一皱，走上前去压低声音责备道：“秀青病重，你这小妮子居然还有这些心思。”
石秀云小小惊呼了声，忙愧疚得连连认错。
听风从叶秀珠手中接过一匹白马的缰绳，他内力不错，自然是听见了这两位峨嵋师姐妹的低语。虽说此事最好装作没听见，但听风思及方才小楼之上花满楼的态度，生怕石秀云因师姐的责备断了这份心思，于是勾起嘴角，道：“两位不必忧心，便是已然断气之人，在下也有力一试。”
他说这话时，虽面带微笑，一派温雅恭谦，但语气里却有几分藏不住的狂气。
万花医术号称“活死人，肉白骨”，听风虽做不到“肉白骨”，但“活死人”还是可以的。毕竟，当初为了让谷主点头允他出谷，听风在花间和离经两门心法上，可是下了番苦功夫的。
听风此话一出，三位峨嵋弟子俱是一怔。马秀真到底是师姐，她率先反应过来，看向听风的眼神比最初更多了几分敬畏。
“马秀真代师妹谢过东方公子。”她郑重一拜。
听风回以一礼，而后伸手，向三位女子比了个“请先行上马”的手势。
听风随峨嵋三秀一道纵马奔驰，出了江南花家的势力范围。一路上偶有想刀剑相向的江湖中人，在掂量了峨嵋派的分量后，也悻悻收回了心思。
峨嵋掌门独孤一鹤是个高大严肃的人，他腰杆挺直，须发皆是黑色，只不过脸上的皱纹已很多很深了。
他无疑是个极为关心弟子的好师父，先是派了三秀下山请听风，后又在大殿中亲迎了听风。
听风只有在看见独孤一鹤的脸时，才会觉得他已是个老人了。他不卑不亢地见了礼，从容地与一脸严肃的老者言语间来往了几番，而后，终于算是得到了对方的点头认可，由马秀真领着，入了峨嵋后山。
他们穿过一个个等级不一的道场，场上演武的弟子毫不避讳，见外客入内，也不怕泄了剑招，继续练着剑，而打他们身边经过的弟子，则无不顿步见礼，面色恭敬。
如此礼遇，听风总算是明白了大殿中独孤掌门那句“果真不负虚名”的分量，但他也不禁暗叹，求医之人在峨嵋到底是何等重要，又已病至何种境地。
领路的马秀真马上就解了他的疑惑。“秀青师妹天资极高，我虽是师姐，武功却不及她十分之一。”她领着听风拐入了一处僻静的小院，扭过头来，语气轻柔，像是怕惊扰了屋中之人，“师妹自幼寒毒入体，一直是师父用功力为她强行压住的，只是这几年，随着师妹自身功力的增长，师父已无力再为她镇压寒毒。近日——”
她突然顿住了，听风顺着她的目光扭回头去，只见一青衣女子静静地从他们方才走过的那条小径走来。
“你怎么跑出去了。”马秀真轻轻责怪道。
来人微微笑道：“屋子里太闷了。”
听风听她气息不稳，后劲不足，摇了摇头：“既然身体虚弱，便该好好养着。”
那人已行至听风与马秀真面前，她仰起头，冲听风噘嘴笑道：“东方公子，里面请。”
马秀真没看见孙秀青的表情，她随自家师妹一起进了屋子，嘴里依旧小声责怪着她的乱跑。但听风却是在原地愣了良久，孙秀青刚才那个表情……让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他此番随三秀上峨嵋，为的，就是弄清那万花门派标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看来，事情已查清了大半。
孙秀青的住处极为僻静，静得甚至能听见不远处那条小溪流动的水声。马秀真拿着听风开的方子急冲冲地出去了，留下他与孙秀青面对面坐着，对视不语。
听风记忆里，那个总爱噘嘴而笑的丫头，是位纯阳弟子。
即使是现在，他也还能清晰地记得大家初遇时的场景。
那是唐军退守睢阳后的第一场酣战，也是最后随唐军死守睢阳的众人第一次聚首。
战后，总是神经最为放松的时刻，一群江湖人士远离了驻军，席地倚坐在城墙下，逐一自报了家门。
“晚辈穆筠筠，乃纯阳静虚一脉弟子。”这是一道极为稚嫩的女声，说话者看上去最多不过十四岁。
“方才打斗之中，我观你身法轻盈似舞，很有几分我秀坊的影子。”七秀坊的师妹嗓音婉转清灵。
穆筠筠噘嘴而笑，道：“家母乃七秀坊楚秀弟子，曾传过晚辈几式秀坊武功。晚辈本欲携家母信件，拜入秀坊门下，然路遇狼牙敌军，幸得师父相救……”
她说着，扭头看向身后。
墙根下，两位纯阳道长，一属剑宗，一属气宗，两人自打战斗结束，就一直在你一言我一语，冷冷淡淡地争吵着谁炸了谁气场的问题。
但显然，穆筠筠既是静虚弟子，她口中的师父，必定就是那位太虚剑宗了。
秀坊的师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眉眼弯弯地看向穆筠筠。“我也是楚秀弟子，你若有意，日后我可再教你些秀坊轻功，以作保命之用。”
“晚辈谢过师叔。”
“大军压境，敌众我寡，大伙都是黄泉同路人，就别晚辈来晚辈去了。”歪靠在墙根下的明教弟子将手中的弯刀收起，懒洋洋道，“我乃明教影月弟子，姓甚名谁不重要，杀手不需要名字。”说着，他拉低兜帽，将整张脸都笼在了阴影里。
在他身旁打坐的藏剑弟子突然朗声笑了，他一身为金银玉石所点缀的门派服饰在此时的阳光的下，闪着异样耀眼的光芒。“好个不留名，如此，叶某今日也便以门派字号与各位相交罢。在下乃藏剑残雪弟子，黄泉路上得众位英雄相伴，实乃三生之幸。”
藏剑弟子素来灿若骄阳，他的一番话，顿时令在座各位都倍感鼓舞。
唐门、五毒、丐帮……各派弟子一一作了介绍，就连在墙根下冷淡争吵着的两位纯阳道长也不例外。但轮到听风时，他却有些为难了。
“阁下想必是万花杏林弟子吧。”那位藏剑残雪弟子道，“燕军作乱，山庄曾开库援各派以神兵，阁下腰间之笔‘兰亭香雪’便是这出库神兵之一。不过据在下所知，山庄神兵极为稀有，只曾赠与各派顶尖高手，想不到阁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啊！”
“师兄谬赞。此笔确是山庄所赠，听风在此谢过藏剑山庄。”听风起身一拜，顿了顿，又道，“只是，听风却并非杏林弟子。实不相瞒，听风入谷以来，一直由谷主教导，虽也曾向谷中七圣学习技艺，但并未拜入七圣门下，是以并无字号。”
听风的嗓音温雅低柔，轻轻几句交待了自己，却引得大伙一阵恍然之叹。在座众位俱是江湖中人，多年行走，于江湖往事多少有所耳闻。
昔年，天下第一奇男子方乾自海外仙岛蓬莱方家而来，横扫中原武林，独领一代风骚。后方乾之子方宇轩，以东方宇轩之名至中原，八年间游历四方，遍访名山大河、名士达人，最终择秦岭青岩聚天下出世之人，创青岩万花一脉。
然而，方家不顾祖训远赴中原之人，并非只有这两位。
东方宇轩踏入中原后的第三年，有女自海外蓬莱而来，凭一身家传绝学连败数位武林高手，隐隐有挑战中原武林之志。但此志还未成行，此女便为王遗风所奏苍凉悲憾之曲所折服，投入恶人谷雪魔帐下，一心自在逍遥，不再执于一招一式之胜，江湖于是再无此人音信。
及至南诏事变，天下危矣，浩气天枢谢渊、恶人雪魔王遗风并各派掌门携门下精锐弟子齐聚南诏，合力粉碎天一教与南诏王的阴谋。此战中，隐迹恶人谷多时的方家女亦随王遗风出战，一手方家绝学凌厉不减当年。
也就是在当年的南诏事件中，江湖年轻一辈中的两位杰出人物，浩气盟纯阳弟子江漓与恶人谷方家女真心互许……
后来，两人分别退出浩气盟与恶人谷，携手归隐山林。
至此，这本该是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好姻缘，然天下之事风波诡谲，从未安定。安禄山犯上作乱之心渐渐显露，纯阳作为国教，心系大唐，但由于受人防备，不便派人前往胡地探查。江漓虽为纯阳弟子，但下山已久，加之近年来鲜回师门，于是，纯阳掌教便命他前往探查。
江漓赴险，方家女自然也生死相随。时年，二人独子江听风还是个总角小儿，而方家女已然开宗立派的族兄东方宇轩，则怅怅然终身不娶，膝下无子。深知此去必然凶多吉少，江漓夫妇便将儿子送入族兄门下，更名东方听风，由族兄亲自教养。
……
等江湖上再一次有江漓夫妇的音讯，便已是他们二人的死讯了。
“此剑名为‘渊微指玄’，乃昔年师兄江漓北上之前藏剑庄主所赠。师兄去后，此剑为丐帮弟子带回，交于掌教，掌教遂又赐剑于在下，以传师兄之志。”墙根下打坐的纯阳气宗弟子起身，行至听风面前，手中长剑出鞘，言语间面色肃穆，“得赐此剑五载以来，在下谨记师门教诲，日夜参悟，不敢辱没师兄剑道半分，剑下所斩，亦皆为邪魔，无一缕冤魂。”
“听风在此谢过师兄。”
听风抱拳一拜，那位纯阳弟子亦相对而拜。二人，一礼纯阳剑道，一敬先人风骨。
此间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听风于是缓和道：“师兄内息尚未调平，不妨让听风襄助一二。”
“有劳。”气宗弟子点头应允，复又席地打坐。
在座侠士，除穆筠筠，盖与听风父母为江湖同辈人，按理，听风当与穆筠筠一道，以晚辈自居。然而，他拜入万花门下，由谷主东方宇轩亲自教养，却是万花首代弟子的辈分。
是以，这声“师兄”便也叫得。
“昔日，令堂曾赴山庄打造神兵，与门中弟子走过几招，在下有幸观战，至今难忘。”藏剑残雪弟子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了下去，“庄主曾言，观令堂风姿，可稍平江湖中人无缘方乾之憾。”
听风一手“碧水滔天”运功完毕，淡淡笑道：“家母是位狂人。”
听风之母初至中原，连败中原高手，偏又不留名，每每只朱唇皓齿，狂言道“既败于人，又有何颜面求名问姓”，便是蓬莱方姓，也是江湖中人观其武功路数，参见方乾传闻推断而出。后来，江湖人贯以“方家不留名”或“方家女”指称听风之母。
“师兄却是位痴人。”纯阳剑宗弟子难得开口。
听风只是笑着，并不接话。若说蓬莱方家之人生就几分狂傲，那纯阳中人，经年悟道，便是修得了一颗止水之心。谷中多年，谷主不止一次抚须长叹，此辈中人，便只有纯阳江漓可平族妹过锐之气……
“听风哥哥？”许是沉默了太久，孙秀青试探地叫了声。
听风收回思绪，缓缓应了声：“嗯。”
孙秀青立刻就笑开了：“江湖上一传开东方公子的名号，我就知是你了。只是师父不许我下山，所以一直没能相见。近日恰好旧疾复发，我便求了师父去请你，如今总算是见到了。方才，因担心师父为难于你，我还专门偷跑去前殿看了看呢！”
听风叹了口气：“你怎么也——”
他说了一半，孙秀青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本欣喜的神色也落寞起来：“那日在睢阳城外，你拔剑为我镇了山河，少林师兄以舍身助我突围，我与一同逃出的秀坊师叔一道四处求援，总算求到了三千兵马……只是，最后活着走到睢阳城下的，只剩下了一千来人……”
父亲江漓乃纯阳玉虚弟子，远赴胡地之前，他本是计划着让听风拜入纯阳门下的，遂亲授了听风紫霞心法与剑术。只是后来事生变故，纯阳为狼牙军监视，听风最终拜入了万花门下。
听风伸手抚去她脸上的泪珠，后者轻叹了声：“我读了史书，睢阳城最后虽没守下来，但天下终究还是安定下来了，只是这世间，竟从未有过纯阳、七秀、万花……”
“天下既已安定，于昔日同袍，也算有了交待。筠筠，落泪伤身，你年纪尚小，好好珍惜身体。”话虽这么说，但听风心中也是悲闷郁结、怅然难舒，不过他马上就调整过来，转而引开话题，“筠筠，你脉象阴寒至极，莫非是秀坊内功与你如今的峨嵋内功不调？”
眼前这位与他兄妹相称的女子当初虽拜入纯阳门下，但她修行的剑宗却是外功，所以秀坊师妹授她七秀内功并不碍事。可如今的峨嵋乃内功门派，只怕是与七秀阴性内功相冲了。
但孙秀青摇了摇头：“峨嵋内功更似混元，有阴有阳，容得下秀坊内功。我这一身寒毒，另有原因。”
听风静静听着，等待下文。
孙秀青突然抬头对上他的眸子，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而后，孙秀青淡淡笑了：“听风哥哥，江湖传言你来的突兀，如天降一般，而我却并非如此，我可是实打实在这儿活了二十来年。”
听风打量着她的身形骨骼，若说最初一眼里的相貌差异还可归为女大十八变，那现在这打骨骼脉络上的不同，确实无法解释。
孙秀青继续道：“我像是成了另外一个人，又像是——投胎前忘喝了孟婆汤，所以才总想起前尘往事。
不过，我或许不只是少喝了一碗孟婆汤。我清楚的记得，我还曾到过另一个地方。在那里，我也是峨嵋弟子，甚至是峨嵋第四代掌门……
这不是梦境，因为在那里，我就是身中玄冥神掌，寒毒发作而亡。”
听风震惊地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孙秀青再次噘嘴而笑，仿佛刚才那个温婉娴静的人并不存在，坐在听风面前的，依旧是最初那位有几分调皮的纯阳弟子。“听风哥哥，还能见到你真好。”
这声天真烂漫的想念，听得听风心头一痛，他薄唇微抿，对自己，也是对孙秀青承诺道：“我定会治好你的。”
孙秀青笑了，她点着头，但听风却能看出，她并不相信。
作者有话说第3章 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