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黛]先生》竹岚子

3、03

　　里德尔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是对方这些年来，第一个能够真正对话的人。说实话她看起来真的不太像——这个年轻女性看起来太镇定了，也太安静了，似乎完全没有那种强烈的与人交流的渴望。他不知道是对方本性如此，还是她那个时代的女子都是这样，又或者是在漫长的孤独中失去了所有的热情。
　　第一次听到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林黛玉似乎怔了怔，然后突然失笑：“真奇妙，在你提出来之前，我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我以前大概是喜欢安静的吧，当然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也很好。后来我死了，来到了这个很奇异的地方，然后看到与过去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她转过头，看着坐在旁边的少年：“这个世界很美，有很多我从前就算听说了，怕也只当做编造的故事。当初在……在家里的时候，有个姐妹说她八岁时和父亲去海边买洋货，见过一个十几岁的金发女孩儿，还请她做了一首诗。当时觉得那样就很新奇，怎么都没想到现在的……”
　　她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话多，又可能是被引出了过往的回忆，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里德尔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并不以为忤，只自然的接过了话题：“按照你们那里的说法，是叫‘造化弄人’？”
　　他回忆着对方几天前教给他的词，意料之中看着少女点了点头：“你的记忆力很好。”

　　里德尔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知道林所处的时代，有才能的人往往习惯贬低自己，但西方从来不是这样。因为一些原因，他确实希望得到对方的好感，却也知道这需要一定的耐心。
　　毕竟他能看出来，这不是个会被相貌迷惑的人，甚至于很难找到她的弱点。她看起来没有太多的渴望，除了经常看看书写写字，即使如今遇到唯一能和她交流的人，也并不显得十分热情。

　　就像已经放下了一切，对万事都无所要求。

　　里德尔承认，这让他觉得有些好奇，想要知道这年轻的幽灵为什么会成为如今的模样，或者她对自己有什么愿望。因为基因或者生活的环境，汤姆·里德尔毫无疑问是个拥有强烈控制欲的人。他渴望的东西太多，知识、力量、权势、财富，这些在这个年纪本不该渴望到如此程度的东西，仿佛他天生为了追求它们而生。
　　更可怕的是，他拥有得到这些的天赋与能力。

　　而林几乎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存在，甚至于他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无论活着的或者死去的，是她这个模样。
　　活人总是为了种种目的而执着不休，死去的幽灵的执念甚至更加强烈。因为它们之所以“回来”，大多是被执念所困——无论是对生存的渴望、或者对他人的恨、又或者是无法自我宽恕的愧怍……

　　“先生，能帮我拿一下那本书吗？”
　　不知不觉间出神了的里德尔，被年轻女性的声音拉回了神智。他的目光对上他刚刚所想的人，看到对方正一手执笔，端端正正的写着毛笔字。

　　即使在百年间学会了英语的发音，林依然很不适应西方人的名字。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当初两人一开始就互通姓名，但她总是只叫他“先生”，而并不加姓。
　　里德尔不太想承认，其实他喜欢这个称呼。比起他那来自麻瓜父亲的、平庸普通的名字，他宁可听到的只是一声简短的“sir”。何况在只有他能与她交流的情况下，就算他已经想好了一个全新的、绝不会有第二个胆敢与他相争的名字，在那个名字被所有人知晓的将来，林也只需要保持现状，不必为称呼而困扰。

　　“……先生？”
　　里德尔蓦地回神，看到幽灵的目光已转为担忧，甚至悬着的笔尖因为时间有些长，一滴墨汁已经滴了下来。他连忙呼了口气，转身将自己身边放在高处的一本书取下来：“抱歉，我刚才在考虑一些事……需要帮忙翻页吗？”

　　林点了点头，看起来依然有些不放心，最终却在他的注视下收回了目光。她想了想说了个数字，然后看着里德尔将书翻到那一页，然后放在她面前。
　　这是她与其他幽灵的第二处不同——她并不是完全透明的。或者说不知道什么原因，林的身体可以在短期内将某个部分凝结为实体。而根据里德尔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往往会用这个能力来看书或者写字。

　　“原来练习这边的那种字体，如今我反而要练家乡的字了。”她总是自嘲一样的说，“前几天想写一首诗，却发现自己连‘十三元’的韵都忘了大半。”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清透辽远，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些景象。这时里德尔就会知道，她又想到她“故乡”的事了。

　　通过对方多多少少谈到的内容，虽然林并不是健谈的性格，但少年还是拼凑出了她一些过往的生活：非常精致而高雅，甚至类似于皇室后裔的生活。一个人口众多的庞大宗族、亭台楼阁组成的院落、一群姐妹与一个喜欢的表哥。
　　几乎不用更多的探究，他就知道林喜欢那个姓“贾”的男人，或者说他们其实相爱。但无论哪里都是一样的，有权势的男人总是能光明正大的拥有很多情人，因此虽然林只提了几句，并不妨碍里德尔猜到某些细节。

　　不过这也是让他意外的事，就像林对其他事的态度那样，她谈起对方时神情虽然显而易见的不同，却没有他见过的那些经历过爱情的女人的悲伤或甜蜜，甚至连丝毫的怨恨都没有。
　　就像……就像她此时写诗的模样，就像他之前感受到的，从未见过的坦然与透彻。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里德尔见过林临摹这首诗，在不久前的某一天，甚至他还记得当时对方告诉自己的那段意思。虽然他完全不能理解，或许就像他不理解林一样。
　　或者该称呼她，林黛玉？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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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元”是个梗，海棠社结诗时抽到的韵；“西洋美人”剧情来自红楼五十二回，里面提到的姑娘是薛宝琴。
这章末尾的诗是苏轼的《行香子·述怀》，不太有名但文案上那句还是比较脍炙人口的吧。
（我承认在查它来源之前，一直以为这是某本西方名著or魔幻小说译本里的句子= =）
一直记得红楼里脂批那句“绛珠之泪至死方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
虽然不同人有不同理解吧，但不妨碍我觉得高鹗的续本结局很扯，比如狗血淋漓的黛死钗嫁。虽然在诸多红楼续里他算是比较正规的一个版本，但这改变不了满篇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