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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昭医石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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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昭收到叶氏的拜帖,颇为诧异。
当日给刘藜三份养身方子,彼此当知因果俱了,那么作为刘藜的夫人,叶氏何以今日会来拜会?
不过看在刘藜的份上,阿昭见了叶氏。
叶氏见到阿昭,顿时明白了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表弟为何会动了凡心。
这等仪容气度,也只有世外灵山里才能蕴养出,同时也对自己今日的来意略有些忐忑。
只是既已成行,总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所以还是以婉转的言语将来意转达了,同时也坦承穆家确乃真心诚意,决无半点故意冒犯之意。
得知了叶氏来意,阿昭很是愕然,但最终只是一笑置之,“此事子宁当是不知,否则便不会有夫人今日之行。”
叶氏一愣,难道表弟并无求娶之意?还是姨母误会了表弟之意,其与显仁真人之间并无私情,只是知己之交?
阿昭并未再有多话,直接端茶送客,“请夫人转告穆国公府,昭回此生已然入道,不涉红尘,多谢美意。”
听得阿昭的话,叶氏很是尴尬,行礼致歉后,很快起身离去。
而叶氏离开后,阿昭则望着窗外的白梅出神。
自为穆维桢诊病以来,转眼间又是一年过去,这大半年来,与穆维桢相知相交,若说她不知其心其意,那就太虚伪了。
穆维桢是绝顶聪明之人,但她也不差,更何况还有三世轮回,论人生经历更甚一筹。
是以,穆维桢对她怀着怎样的心意,在当日她指尖按在他的脉膊上的那一刻便已洞悉明了。
而被这样一位可称世间无双的男子倾慕,她岂能毫不动容。
只是……时机不对。
若在天朝那一世,她遇到了穆维桢这样的男子,定然如高山仰止,倾心爱慕,但穆维桢遇到了她却肯定不会动心生情,因为在他眼中,她亦如世间诸多女子一般平常无奇,最多看在她人品能力不差的份上,待她如现在的刘藜一般做个普通朋友。
若在郗氏那一世,她有了天赐机缘,有了郗氏的精心培养,如果他们相遇了,彼此皆会是令对方惊奇惊喜的存在,他们可能会做一对意气相投的知己,也可能会做一对灵肉相融的伴侣,机会各有一半。
惜乎,他们相逢在今生。
在她凡心依在,在她道心未立之时,他没有出现,他们没有相遇。
于是,她已在天朝经历了人世的生死病苦悲欢离合,在上一世有了金戈铁马,有了帝位王朝,有了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本领与手段,更有了至高至远的眼界与目标。
而此世,她已入道门,已定道途,情爱无法打动她,婚姻她不需要,他们——相遇太晚。
而穆维桢显然很清楚,同样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本就是智慧卓绝之辈,自然不会做纠缠与自苦之事。
他没有强求姻缘,而是退一步决定做一世的知己。
想到此,她轻轻的长长的叹息。
目光穿过白梅,穿过庭院,穿过山峦,落向更远更广的地方,那里或许有星辰宇宙,那里或许空旷无物,但她的心她的眼都落在那遥不可知的远方。
到了傍晚,阿百忽然来了,送来一个没有任何雕花的质朴绿檀木盒,说是郎君命其送来的礼物。
阿昭接过打开,盒中铺着墨缎,缎上卧着一块如雪白璧。
她取出白璧,置于掌心,但见圆形白玉通体莹润,玉身上带着隐约的有若山水的纹路,但摸上去一片光滑,显然天然生成,而非后天雕琢。
摩挲着手心的白璧,阿昭心中有着知己难得的欣喜之情,以至她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欢快笑容,“冬日里炭火干燥,阿泉你将莲心茶取一罐给阿百带回去。”
阿泉应诺,取了莲心茶给阿百。
阿百接了,见阿昭再无吩咐,便告辞退下。
阿泉却有些好奇,见阿昭依旧摩挲着手中白璧,忍不住问道:“真人,穆八郎君送来这白璧何意?难道是信物?”
叶夫人今日来的原因阿泉自然是知晓的,做为侍候阿昭近三十年的人,她或许不是多聪明,但也有一份从容心境,无论主人身在世外还是回归红尘,那都是主人的事,而自己总是跟随左右的。
“非也。”阿昭微摇头,握着白璧悠然道:“白璧通透,天然雕饰,山长水远,圆满无瑕。”
阿泉闻言,似懂非懂。
阿昭却没有再说话,她明白穆维桢之意即可。
这白璧并不仅仅只是他赠予的礼物,更是将这块白璧比做她。
白璧自身明澈无瑕,圆满无缺,又何需凡俗手段来雕琢。
她既如白璧,那自然是倘佯于山水之间,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又怎能以世俗姻缘来束缚她。
而别院里,穆维桢接过阿百带回的那罐莲心茶,拧开盖子,便一股清幽冷香透出,闻之便令人目清神明。
穆维桢将竹罐递回给阿百,心中想着果然如此,吩咐道:“既然阿昭说冬日炭火干燥,需要清火祛毒,那你便每日午时泡一杯莲心茶给我喝便是。”
“诺。”阿百接过茶罐退下。
安静的室内很快便奏起一阵令人闻之便心情愉悦的琴声,叮叮泠泠,便如山涧清流,欢快明净,湾回于青山碧石间。
荷花生莲,莲心苦,知为谁苦?
莲子心苦。
所以,她回赠他莲心茶。
她知道此番事,皆为越夫人之意,说实话,此举甚是冒犯,但她并不怪责,因她知其爱子之心。
怜子心苦,揭过不提。
穆维桢指尖拨动琴弦,琴为心音,此时此刻,他确实为着有这样的知己而欢喜,只是琴音婉转,便如溪流湾回山间,徘徊不离,如有留恋,似有隐憾。
◇◇◇
第二日,穆维桢依如往常般踏入明光殿。
阿泉为两人斟上热茶后便退下。
穆维桢目光扫过阿泉以及跟随其后退于殿外侍候的婢仆,道:“我五兄曾将侍候你的阿泉当成大家夫人,赞其比之公侯家的夫人更有气度,我并不觉得是他没有识人之明,只是因为侍候你的人过于出色罢了。”
“阿泉她们得知定然欢喜。”阿昭淡笑道。在上一世,那些公侯夫人确实都争着想要侍候女帝,以求在她身边挣得一席之地,为着的自然是荣光、地位及机遇。
穆维桢收回目光,“这些侍候的人从你这儿学到的东西,如果他们没有丢弃,而是教导给自己的儿孙,那么这便是传承之始,无需百年,只需两代必然又是一个世家。”
阿昭挑眉,“你大约不会只是为着夸奖侍候我的人来着。”
“当然。”穆维桢点头,“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哦?”阿昭斜睨他一眼。
穆维桢端起茶杯饮一品温热的茶水,然后道:“我第一次听闻你的事,那时候我六岁,心中便生疑惑,如今已过去二十五载,却一直未曾寻得答案,倒是想问一问你。”
“什么疑惑?”阿昭倒也好奇什么事令他耿耿于怀二十多年。
穆维桢放下茶杯,问:“你有老师吗?”
阿昭神色微顿,这实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问题。
穆维桢双目定定看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波动。
但阿昭神色淡定,不为所动,只问他,“何以有此问?”
穆维桢平静的道:“人的智慧是天生的,但为人处事却是后天熏陶,或是有师长教导,或是从成长环境之中学习,这后天的熏陶会深深烙印其身,令人只观其言行举止,便能察知其出身,了解其品性。”
此刻,阿昭明了穆维桢何以有此问了。
果然,穆维桢继续道:“无论是安昌伯府还是太元观,都不可能教导出一个你这样的人。”他指手指指殿中四周,又指指殿外侍立的人,“你的言行举止,你的生活细节,你的随侍婢仆,都带着深深的世家烙印。安昌伯府养不出你这种旷远洒脱的眼界胸襟,太元观养不出你这种千年世家的泱泱风度。”
阿昭有些惊讶,但又觉得理所当然。
正如穆维桢所说,人的智慧是天生的,但是为人处事却是后天熏陶。
她在天朝只生活三十余载,是比不得上辈子郗氏近百年深刻,但那短短的一世却是铸就了她最基本的三观及眼界。
上辈子做为郗昭,百年顶级世家的熏陶,七十五年的帝王生涯,这样的烙印太深了,此世三十余载,她亦没有改过来,当然也没想着改变。
她只将自己作为帝王的霸道收起,但她的生活习性并没有改变,常人看着只会赞叹她超然的风度,却不会怀疑其从何而来。毕竟安昌伯府怎么说也是富贵了四代了。
但穆维桢这样智慧通透的人,岂有看不出的。若他也如世人一般,只当她天赋异禀,那她才要失望了。
“既然没有熏陶你的环境,可同样你的身边也并未出现一位能教导你的老师。”穆维桢目光炯炯的看着阿昭,“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在穆维桢的注视下,阿昭只是从容伸手,从几案上的胭脂瓶中抽出一枝白梅,然后摘下一朵放在他的手心。
穆维桢看着手心的白梅花,抬眸看向花瓶,而后落向阿昭手中的梅花,最后轻轻叹息,“生而知之啊。”
阿昭没有说话,只是拈花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穆维桢也是微笑如风,“世间有我,自然有你。”
世间有他这样天赋异禀的,自然也有她这样生而知之的,终归他们相遇相知,已为上天恩赐。
一时,殿中一片安静,却是透着融融暖意的静谧。
两人品过一轮茶水,阿昭才是出声打破了殿中宁静。
“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她转着手中梅花悠然吟道,“曲州四季如春,京城的梅花还未谢,那里的杏花便要开了。”
穆维桢一听便知其意,“你要去曲州?”
“嗯,要去做一宗事。”阿昭将梅花插回瓶中。
“此时去曲州非是好时机。”穆维桢劝道。
“恰是此时去最好。”阿昭淡然笑道。
穆维桢不解,罕有的猜不到阿昭的心意,这令他皱起了长眉,定定看着阿昭,示意其解答。
阿昭却未作解答,“你该回去喝药了。”
穆维桢坐着不动,阿昭也不理他,只顾摆弄着瓶中的梅花。
最后穆维桢板着脸离开了,阿昭却是抚着梅花露出了笑脸。
若是有这么一个人,总是能对你的事了然如心,你也会生出挫败感的,如今终于有一回能让其也看不明白猜不透,当然是要好好扬眉吐气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