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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番外——自从一见桃花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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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安静无声,清香袅袅,诸女官、内侍默然侍立房中,时刻关注御桌前注精会神之人的需要。
殿外,有内侍手托一卷轴匆匆而来,至殿门停步,目光望了望御桌前的人,再看了看女官之首——第五代阿泉。
阿泉会意,悄步至前,轻唤,“陛下。”
“何事?”阿昭抬首。
阿泉示意殿门前的内侍。
内侍入内,“陛下,此乃文宣伯府送来的。”
阿昭看一眼阿泉。
阿泉会意,上前取过画轴,再徐徐打开,却是一幅桃花图。
“今年子敬不是已赠朕桃花图了吗?”阿昭疑惑,“难道朕记错了?”
“回陛下,今年万寿节,文宣伯已献过桃花图。”阿泉道。
自357年起,王献之便每年都画一幅桃花图作为她的生辰贺礼,至而今倏忽间便已四十多年过去,加上这幅,她已收到四十四幅桃花图。
阿昭欣赏着这幅新的桃花图,赞叹道:“子敬的桃花图已然入道矣。”
画中没有繁花似锦,只一株碧桃,枝干纤长,花瓣粉白,清风徐徐,云雾袅袅,似有仙临。
“何以此刻送来?”阿昭询问。
“来人禀报说文宣伯怕是不好了。”内侍低头答道,声音凝重。
阿昭一愣,立时起身,“去文宣伯府。”
王献之大约所有的天赋技能都点亮在书画之上,继王羲之后,其书画一道已堪称冠绝当代,其桃花图因每年一幅,且全献给女帝,令世人更是趋之若骛,皆渴盼一观。他不似谢玄才干卓绝,谢玄二十出头便已因功封武桓侯,而与谢玄同时来到阿昭麾下的王献之,一直都只在阿昭身边做着秘书郎,直到年近四旬才累功封文宣伯。
自阿昭立国,她便废除了以往实行的封爵食邑制,而是全以佳号封爵,然后以爵位高低赐予田庄、俸银以及宅院、朝服、车马、仪卫等,高高的将功臣们捧起来荣养着,不再赐予封邑,自然王公贵族们也没有了以往因拥有封邑而产生的权利,杜绝其干涉地方内政的可能。
爵位分王、公、侯、伯、子、男六等,当然爵位无论是宗室还是公侯等,都是降等袭爵,绝不会世袭罔替。
阿昭立国之初,除休生养息外,便是将书院开遍全国,无论多穷的县,至少有一所免费启蒙学馆,更是在长安开设了数座皇家书院,囊括百家学说、技艺,为免文武失调,还专门设立皇家军校。
如此,纸质书藉代替了竹简,而识字进学者渐多,在国朝稳定五年后,她拿出了科举这个大杀器,做官、承爵都必须通过她的考试。
且她还只认嫡子承爵,无嫡子有嫡女的亦可,包括宗室都如此,且承爵之人都必须要通过考核,真是无能蠢钝之辈,别糟蹋国家的爵位了。
在当前环境,不可能立法不许人纳妾,那就只能给正妻嫡裔最根本的保障,以及用皇帝看重嫡裔来施行“上有好,下有效”的潜移默化方针。
阿昭立国以来,并没有因自己是女子就为女子地位而大动干戈,她只为女子做了三件事。
一是设立女户,不同于唐宋时因无夫无子才设的女户,而是拥有独立能力的女子都可于官府申请立户,自己拥有土地财产,但同时女户与男户一样承担赋税;
二是在长安设立一所女子学院,亲任山长,以及在全国各郡县设立女学;
三则是立法女子可承爵继产,同时也要履行国家责任与义务。在女子的思想没有觉醒前,说什么男女平等那是天方夜谈,所以她只给那些拥有独立思想、独立能力的女子提供独立、成长的机会。
她盼着真正有决心、有毅力的女子走出宅院,站到她的面前,而后再由这一群人去影响更多的女子,终有一日能令女子平等的站到男子面前。
阿昭的辇车抵达文宣伯府,府中早得通知,大开中门迎接,王羲之一脉活着的子孙此刻都在府中,于门前迎接,此刻也不是讲究礼仪的时候,阿昭免了他们的礼,直往里走。
一进院子就能闻到药味儿,王献之无子,过继王徽之的儿子王静之为嗣,一路陪着阿昭入院,于门前止步,面带悲色,“陛下请,阿父一直在等您。”
阿昭抬步入内,便见病骨支离的王献之躺在床上,眼睛望着门的方向。
“阿姐。”王献之看到她,已是神光涣散的眼眸忽地亮了,向她伸出手来,仿若还是当年那个年幼的孩童,满脸仰慕的跟她说“阿姐我给你领路”。
阿昭眼眶一热,急步上前,伸手握住王献之的手。
“阿姐,明年的桃花我看不到了,所以今年多画了一幅,阿姐看到了吗?”王献之气息微弱。
阿昭含泪笑道:“看到了,子敬的桃花图已然入道,世间无双!”
“阿姐喜欢就好。”王献之笑笑,看着阿昭,她年已六旬,不再是青春靓丽的模样,但岁月赋予她超凡的威仪与气度。
“阿姐……阿姐来送我,没有遗憾……”王献之的目光和煦温柔,神情满足,“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注①】
言罢,含笑而逝。
阿昭握着王献之的手一紧,定定看着片刻,看他神情安然,面带微笑,忽也笑了,而后轻轻放下他的手,起身走出室内。
院子中除王静之外,还立着一人,却是谢玄到了。
“子敬走了?”谢玄面带悲色。
“走了。”阿昭步下台阶。
“我不如他。”而后谢玄躬身行礼,却不知是在拜阿昭,还是在拜一生的友人。
“去送送他吧。”阿昭言罢,抬步离去。
出了文宣伯府,坐上辇车,阿昭长叹一声,闭目卧倒。
她没有想到,王献之这一生竟然做到了痴情一人,终生不改!而比他性格、能力更强势的谢玄则娶妻生子,做为一个合格的世家子,尽自己应有的责任,与历史的区别唯在原配逝后并不曾续取。
只是生存环境的不同,便让王献之有了绝然不同的一生。
历史上的王献之负心薄幸,而这个时空的王献之却痴心守一,谓之痴人。
若让王献之选择,或许他也愿做这个时空的王献之。历史上的王献之临死前惦记离婚之事,有悔恨;而这个时空的王献之死前是满足无悔的。
阿昭回到宫中,将王献之所赠的桃花图都取出来,一幅一幅慢慢细看,从中可见他笔法技艺的进步,也能自图中品出他曾经的期待、欢喜、忧郁、痛苦、伤怀、绝望、平静、释然及最后了悟的心路。
将357年画的最初的一幅、王献之三十岁时画的那幅及今日这最后一幅桃花图收起,余者命人送到皇家博物馆收藏,待她死后,可予世人观赏,这毕竟是绝代佳品,当令后世知之。
王献之去逝后第二年,谢玄亦病重不起。他们其实都比历史上活得更长,但都还是走在阿昭前面。
阿昭也和送别王献之一样去送别了谢玄。
临终前,谢玄问她:“桃花年年在,桃花簪依旧否?”
阿昭答他:“与桃花图同在。”
谢玄一笑,这些年他总是心有遗憾,难以意平,“我死后,在我墓前种一片桃花林,花开可作画,花落可折枝为簪。”
阿昭却道:“花在心间,何须栽种。”
谢玄忽然释然,眉目舒展,笑容怡淡,“是啊,花在心间,何须栽种。”言罢,合目而逝。
◇◇◇
公元420年二月,又是一个桃花烂漫的季节。
“再过几月,便又有桃子可食了。”阿昭坐在八角亭中,尽情欣赏着满园的深红浅白。
“陛下,睿王殿下来了。”阿泉低声禀报。
“哦?阿兄来了?”阿昭起身,便见桃花丛中走来一道身影,忙移步上前去扶。
“我又不是动不了,你来扶什么。”郗超却是推开阿昭,要自己走。
“好好好,阿兄你身体好着呢,我不过是想早点见到阿兄,所以迎一迎。”阿昭哄孩童般的哄着郗超。
郗超嗤笑,“你要是想我,怎么不去看我,每回都是要我进宫来看你。”竟是有些闹别扭。
“唉呀,阿兄你是兄长,当然是要你照顾阿妹,自然也是你来看我啦。”阿昭赖皮的哄着。
两人都是八十岁有余的人了,但如今相处起来,竟然如同幼年。
年轻时,郗超在外人前绝对守着君臣之仪,但年纪大了后,反而是通通放开。此刻两人虽都是白首皓雪,却都脸色红润,皮肤有光泽,颇是适合童颜鹤发来描述,身体也都保养得相当的好。
两人在亭中坐下,彼此絮叨了几句,而后郗超直接道:“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该定下了。”
这定下的是什么,两人都知道,是继位之人。
郗超与阿昭这几十年陆续送走了不少亲人,到而今同辈的仅存两人,便是子孙亦都逝去不少。
郗超与谢道韫生有六子两女,郗恢取太原王氏女,生有四子三女,而后子生孙,孙生曾孙……到如今郗氏宗族入谱已有近百人。因为阿昭重嫡裔,所以郗氏子孙虽不是人人都不纳妾,但都不生庶子,到如今光是活着的嫡裔晚辈就足有五十二人。
在阿昭没有子嗣的前提前,郗超、郗恢的子孙都有继承权,郗融、郗忡因是庶出,后来都是凭功封爵为官,早早就剔除出继承人选范围。
一开始,郗超、郗恢的儿子、孙子们因着皇位,免不了也是有了争斗,但因为郗昭、郗超这两尊大神坐镇,都不敢有什么出格的手段,更多的是努力增强自己的名望、实力等,可是争了几十年,斗了半辈子,却发现姑母(姑祖母)还活得好好的,身体比自己更好,看着就比自己还要活得长——这还有什么好争的,争也没用啊!
至于说什么弑君篡位的,在郗昭几十年威仪之下,没人有这种胆子。
于是,都偃旗息鼓,教育后代,也许自己后代中会有机会。
此时郗超提出,自然也是觉得两人年纪大了,确定储君,免生祸端。
阿昭点头,“嗯,是要定下了,我已选中人了。”
“哦?谁呀?”郗超完全没兴趣干涉人选,只有好奇谁会被看中。
“是阿兄的……”阿昭算了一下辈份,“曾长孙。”
“是阿兆啊。”子孙太多,郗超可不敢说所有的人都了解,但曾长孙还是大体知道的,“许多人都在猜测你是想立个女储君呢,只是为何是他?”
阿兆在诸郗氏子孙中,名望不算高的,才学亦不算最出色的,看起来就是个中上人才,普普通通的,唯一令人称赞的也就是自小就一副沉稳性子,做起事来虽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手段,但绝对都妥妥的,不会有分毫差错。
“若家中小娘子真有为君气量的,我也很愿意立个女储君啊,奈何这么多年我也不曾见到一个。”阿昭也有些遗憾。
阿昭在位的这些年可是出了不少杰出的女性,有的声望在民间,也有颇多走入朝堂,女子的生存环境是大大改善,社会风气比之从前更是开放,还有少数女子甚至立志终生不婚,为自己的理想或者事业奋斗。
虽还比不得上辈子的科技时代,但亦只是差在时间上,只需再有五十年,实现男女大体上的平等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上辈子的天朝从清末到新时代,也只是经历了百年左右。但是待她死后,继位之君是男子,即算他不会打压女子,但也终是失去这种给予女子颇多包容、成长的环境。
“当年阿乞家的阿素,才干、眼光、胸襟、手段都不缺,家中小郎君能与之相比的都是少数,结果一朝生情,竟是甘愿放下权柄,放弃事业,只求为君洗手作羹汤。”阿昭说起往昔便摇头,“可以动情,可以有婚姻,可以育儿女,但不该为情而放弃自己。如今再看他们夫妻,十数年蹉跎竟是面目全非,但是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天下间有几个意志坚定如你的人。”郗超也不要侍婢服侍,自己伸手为两人倒了一杯茶。
阿昭一笑,“至于为何选阿兆,自然是因为他为人踏实又有原则。”她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一口温温的茶水,才继续道,“我在位已有六十余年,可能还会更长,自立国以来,我做了很多的事,很多的事……”
说到这儿,阿昭神思有瞬间的飘忽,似是想到了这几十年来,为了施行自己的政治理念而与百官、士族的斗智斗勇,虽则艰难,也曾失败,但好在终是稳稳走了过来,华夏在她的治下已然是太平盛世,民生、经济、军事等等都可说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她没有辜负在她身上寄予期待的人,也没有辜负自己这一生的辛苦与付出。
“这片土地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革,今后只须道路不变,自然会有盛世昌荣,这时候需要的是一位守成之君,而不需要那轰轰烈烈想做一番赶祖超宗的雄主。”阿昭平静道,“有时候,选了最优秀的人,却不会是最合适的人,那反而会是一场灾难!”
郗超点头,大事上他从来都不会反对阿昭,“既然定下,你便早日宣布,也好安定人心。”
“阿兄放心。”阿昭淡笑道,“待立了储君,咱俩便也有时间出去逛逛了。”
三月三日,阿昭下旨,立郗超曾长孙郗延为储君,正位东宫,其年二十岁。
这个年纪的人,他会有什么才能,他是什么样的品格,他为人处事是什么风格,基本有了大体的定性,所以阿昭只需再略加雕琢。为其拓展眼界,培养其看人用人的眼光与手段,还有容纳百川的胸襟与气魄,以及最后的——为君之道。
公元435二月五日,郗昭崩逝,享年九十五岁,庙号太祖,谥圣武。
同日,郗超薨逝,谥景,史称景睿王。
自此建新时代结束,华夏翻开新的篇章。
【注①】唐末灵云禅师的顿悟偈,很喜欢,觉得很适合,便用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