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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番外之四:197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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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以投照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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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裂缝
——题记
一
新的一天在雾气中杀出血路,隐隐绰绰现出轮廓。里德尔自小木床上苏醒,隔夜的痛楚于肩背颤抖着舞蹈,抖动了他每一根神经。他并不知道自己昨夜又做了什么,他想不起来。他也记不得昨夜的梦境里有没有再出现大批大批的尸体。他打开窗,看见的无非是更多的白雾。空气里有淡淡的馒头香,不知道是哪家店铺开始售卖。自行车叮铃铃地在雾中穿行,却只闻声不见影。似有细碎的花蕊从鼻端一闪而过,他伸手去抓,只抓了个虚空。越来越多的人苏醒,楼房发出巨大的叹息声。
香港的早晨正如里德尔这个人,迷迷蒙蒙,瞧不真切。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住在这座普通的公寓里已经一年。香港的公寓总是卧虎藏龙,潜逃的官员,破产的大亨,伪装的特务,当然最多的还是普通小白领。里德尔在其中,大概是最特殊的一个。他从不主动说话,沉默如深海,每日规规矩矩地打着领结,梳着背头,戴着金丝眼镜,穿着半新不旧的西装,拎一只公文包,坐着电车去上班。他在一家毫无名气的小报馆里当翻译,因着混乱,用不着按时坐班,可他却总是准点起床准点出门。
他听见隔壁有高跟鞋哒哒哒的声响,他知道是林小姐出门了。林小姐来自内地,据说是逃婚的,现今暂时在做家教,中文英文都教,因此看上去总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但她有一双水汽朦胧的美目,看人都像是在说情话。为了避开她,他停了几秒才出门,不想到还是遇见了她。
林小姐对着他微微一笑:“早上好,里德尔先生。”
“早上好。”他也打了个招呼。两个人一同走下楼梯,他微微侧身,怕碰到她的肩膀,一边恍惚着——她到底用了什么香水?怎么这么香又不招致人反感?
“嗳!”林小姐突然叫一声,身子向后一倾,里德尔本能地抱住了她,自己都为此刻的敏捷诧异,他本是个不甚灵活的普通男人。
这下是香到心底了。像抱着一大捧花,每一朵每一蕊的香气都逃不过他的摄取,他贪婪地呼吸着,呼吸着……
林小姐红着脸,轻轻推开他:“谢谢。”
花香一时远去了。
里德尔有些失神,停了停才反应过来去看林小姐的鞋,果不其然,鞋跟已经断了一半。
林小姐红着脸,半是羞半是难堪:“近来经济实在是拮据,便买了便宜货……”
里德尔不说话,只蹲下身来示意她上来。林小姐踌躇了好一会,里德尔转过脸去看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无辜,真挚,掺不进任何杂质。眼睛在耳语,说:快来,快来呵。
林小姐轻轻地贴上他的背,他的心脏突然被捏住。香气又浓烈起来,他稳稳地站起来,她的手环在他的脖子间,松松的,不敢用力,他却只想着侧脸去吻一下。
林小姐意识到他往楼上走去,连忙叫着,却听他语气沉沉,不由分说:“你脚伤了,好好休息罢。”
他从没进过林小姐的房。此刻他背着林小姐站在林小姐的门外,心脏仍砰砰砰跳得激烈。他知道这是正当行为,可他仍是慌,仿佛有什么马上要彻彻底底地暴露……
林小姐从包里拿出钥匙,他蹲低,让她开门。咔嚓一声,门开了。
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纤细的脚踝处已经高高地坟起,他找来万金油,放在林小姐手里。林小姐不接,只苦恼着今儿的家教工作做不成。他拿回万金油,一点一点涂在她伤处,初时的冰凉激得她浑身一颤,渐渐地反而变得滚烫。她不敢抬头看他,只感觉到他的指尖,一下一下,温柔无限。
他说,你不用操心,我代你去。
里德尔摸出林小姐写的地址,对了对,向眼前的那栋别墅走去。能在这样气派的别墅里做家教应薪酬不小,但不知为何林小姐却落得如今家徒四壁的情境。
门卫见换了人,又见了林小姐的亲笔说明,便放了他进去。庭院里种植着一片又一片木芙蓉,这个时候开得正好,一朵挨着一朵,红连着红,像火焰一旦燃起,谁都不放过,谁都别想逃脱。
里德尔的太阳穴突然一跳,层层叠叠的红在眼前突然变成黏腻的血,无穷无尽地流淌着,一具又一具尸体用僵硬的眼直直盯着他。他低头,发现两双手上都被鲜血浸泡得起了皮。
他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抬头,花还是花,从来没有什么血和尸体,一切都只是幻觉。而一个衣着考究的胖子正死死盯着他,面目扭曲,仿佛见了恶鬼一般。
“怎么可能!你,你应该早死了!别,别过来!”胖子歇斯底里地大吼着,不等里德尔追问,便撒腿向外面跑去。
里德尔想追,不料这人跑得实在太快,一瞬间居然没影子了。他慢慢踱出了别墅,一直以来缠绕他的阴影不禁间又加深了些。
但他却不想让林小姐察觉,只说这家人有事,课未上成。林小姐松了一口气,对着他微微一笑,他不敢抬头去看她,她总像光一样灼伤他。
第二日他去中环给林小姐买鞋,回来的路上,因着疲惫,他在一家报亭旁边停下,点一支烟。正吸进一口,却看见透明的玻璃上映着一张熟悉的肥胖的脸,却全无昨日的惊恐。照片旁边配着几个黑色的大字“著名房产大亨高尔昨日意外身亡”,铺天盖地都是死亡的气息。他愣在那里,直把自己呛得咳嗽连连。
死了。居然就这样死了。
二
里德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川流不息的车与人都是生机盎然地活动着,而他静立其间,像一只孤魂野鬼,不明来路不知去处。
他麻木地一级一级上了楼,像被丝线吊着,明明脑中空白,却还是如此做了。他看着空白的墙,觉得有无数眼睛正在凝视着他,正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无处可逃。
房东陆太太上了年纪,不可避免地发胖起来,见了里德尔手中的鞋盒,嘴边不自觉笑起来。什么事情在这逼仄的空间里都隐藏不过去,他背着林小姐上楼的事情早就传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
陆太太向他打招呼,他轻飘飘“嗯”一声,擦肩过去。陆太太想问的话梗在喉咙间,只得暗暗地骂一声“呆木头”。
他把鞋放在林小姐门口,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虚脱地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大片的黑暗涌来,他被它们彻底淹没。
他在梦里像往常一样冷笑着,一具一具尸体栽倒在他面前,鲜血溅了他一脸,而他的笑声越发响亮。他的身后有乌压压的人群,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他走上前,扒开尸体,胖子的脸暴露在空气中。他呆滞的双眼流出红色的血,苍白的嘴唇一下一下动着,原来是在说: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他惊醒,顾不得满头的汗水,立刻扑到案前,飞速地记着。他要立刻马上记下来,很快,这些梦就像见了光的古墓一样立即自焚,他将什么都记不得,只和一大片空白相伴。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记不得来港前的任何事。你叫里德尔,那个自称阿布的男人说。阿布送他来了香港,帮他安置好一切。阿布说里德尔是一个孤儿,而阿布自己曾经欠了他很大的人情,所以不遗余力地帮他。
那他为什么没有记忆?
阿布看着他,眼里有悲悯的神色。“有些事情还是忘了的好。从今开始,你只是你,和旁人没有半分关系。也许有人会想要你的命,你要小心。”
阿布留下两个箱子给他,然后消失,里德尔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上班,吃饭,下班,睡觉。一天就这样过去,而他觉得这样也不错。
直到他看到林小姐。林小姐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来到这里,她撑一把伞,拎着大大的行李箱,整个人在摇摇欲坠。可她一头长发被雨水浸得透亮,像一只刚出水的美人鱼。正巧他下楼去买烟,见了她,顺手帮她抬行李。她轻声说谢谢,有清淡的香气冲进鼻孔,还往心脏去,徘徊着不肯离开。
他突然觉得自己混混沌沌的世界里亮了一角。
由爱故生惧。这句古话用在他身上当真合适。他对她生了爱慕之心,同时也害怕见着她。只要她眼风一扫,莞尔一笑——他觉着自己的魂魄便堪堪散去几许。
可他如今开始恐惧开始担忧,担忧的却是林小姐的安危。如果接近他的人都会不得善终,那么她会不会也如此?她会突然消失,还是变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不敢想下去。
三
他躲着林小姐,林小姐数次登门来道谢,他都推说身子不舒服。为了避免早上见面,他甚至迟了一个小时出门。
可毕竟是邻居,他听得见她的任何响动。她走动,她念英文,她洗衣服。她嗒嗒嗒地走着,却一声一声踩在他心上,弄得他心痒痒的,伸手去抓,偏生还抓不得!
里德尔在这厢烦恼,隔壁的黛玉也在愁苦。她不知自己是何处触了里德尔的霉头,明明那日待她那么亲近,为何突然就变了副面孔?她气咻咻地扯了面包碎屑去喂缸里的金鱼,金鱼立刻游上去去吃,她又觉得索然无味。
下面传来陆太太的声音:“林小姐,有你的电话!”
她立时下去了。电话那头是她最不想听的声音:“林小姐,别来无恙?”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声音露出一点破绽:“谢谢您关心,我很好。”
“高尔先生死了,你的任务完不成了,你怎么办?”对面笑了,笑声如惊雷落在她耳里。
“再给我一点时间……”她哀求。
“不可能了。”对面斩钉截铁道。
她慢慢松了手,倚在墙上没了力气。眼前所有色彩突然消失殆尽,她困在黑色的一角逃不出去。
“林小姐,怎么了?”陆太太问。
她虚弱回:“有些不舒服。”
陆太太搬了椅子给她坐下,看见她脚上白色的鞋,又不禁笑起来:“林小姐好福气,这鞋可是特别定制的,价格不菲呢。”
黛玉恍恍惚惚地听着。她想,他对她那般照拂,她欠他的人情大抵是永远还不清了。如今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委曲求全,要么……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思考着该如何了结自己的生命。她爱美,不想死得太惨烈,让人忘了她生前的样子。她从衣柜里挑了一件从前订做的旗袍,来了香港后因为要隐藏身份,一直不敢光明正大地穿着。淡淡的丁香紫色,在雨巷里兀自生长,也悄然败落在雨巷之中。
她只落了两滴泪,临了却倒没多伤心,她想自己是该早去地下陪父母的,虚长了这些年纪也毫无用处,逃到了香港还是躲不过这样的命运。
她倒了一盆清水上来,把门抵好,默默憋一口气,把脸完全浸入水中,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浑身难受着,她却不肯放一口气出来——
一双手突然用力地将她拖起来,她呛了水,不住地咳嗽着。她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睛进了水,什么都看不见。她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唇上一热,竟是一双嘴唇贴了上来。
“里德尔……先生……”不知多久,那人才放了她,她看清他的面容,沙哑着说。
她看着他,不知他是如何进来的。她第一次见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里跳动着熊熊的怒火,要将他们二人都烧成灰烬。
里德尔不知如何形容此刻他的心情。先前他听见房东太太叫她,说有电话,便留了心,留了一条门缝。他看见她苍白着脸,跌跌撞撞六神无主地上了楼。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不觉有些担忧,然后又听得一阵翻箱倒柜声,突然又一阵死寂……幸亏他立即向房东要了钥匙,来得及时,不然谁知她会怎样?
“里德尔先生,我是没了救的人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除了死没有法子了……”
他突然觉得一股气直蹿脑中,她可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她要死,要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这间房间里……
“我不许!”他情不自禁地吼一句,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要把她揉碎,“若是有难处,你告诉我就是,我一定帮你解决……一定……”
怀里人似乎有一瞬间的静默,而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痛彻心扉的哭声。他抱着她,静静拍着她的背,突然觉得心里一片从未有过的安宁。
“我是逃婚出来的。”黛玉头上包裹了毛巾,她和里德尔一起坐在床上,仍抱着她不松手,“我父母很早就染病死了,自小在我的舅舅家长大。我和表哥一同长大,情分自然不同。可舅妈不喜欢我,她总觉得是我在勾引她儿子,护着我的外祖母一死,她就订了我的亲,逼着我嫁给一个五十多的老头子……”
说到此节,里德尔感觉到她浑身一颤:“……于是,我逃出来了。我有一个朋友叫做宝钗,她的哥哥帮了我。可到了香港后,她的哥哥突然狮子大开口向我要一大笔钱,我实在付不出便只好尽力做家教。今儿他打电话给我,知道我还不出钱,逼我做他的姨太太,还说如果不从立刻教家里人来抓我……”
黛玉流着泪,月光照在她脸上,有翡翠的光泽。里德尔沉默半晌,突然说了一句:“等等。”
他回了他的房,带来了一个箱子。黛玉颇为迷蒙地瞧着他,却见他修长的手指慢慢打开箱子——居然是满满一箱金条!
纵然是出身不俗的黛玉,也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金条。她呆了一会儿,禁不住颤声问:“里德尔先生……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里德尔苦笑:“我?我也不知道。”他掂起一块金条,慢慢道:“这事交给我罢。”
黛玉说:“你……为何……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他说:“我只是为了我的心。”
她望着他,他慢慢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这么好,我喜欢你是再平常不过的。只是我一直怕接近你,毕竟我是没有记忆的不祥之人,总不能连累了你去。”
他说这话,本有些壮士断腕的意味,可现在却只是平平淡淡地说出口。要是在平时,他是万万说不出的。可是,今儿她差点死去或是当了别人的姨太太……他差点就永远见不着她了。他还有什么不敢说,还有什么不敢做。就是死又如何,总好过用一生追悔。
他如此想着,却不知黛玉也这般想着。死里逃生,劫后余生,一重一重的悲恸过后却是更大的惊喜。死亡让彼此坦诚,在这种情境下,还有什么可隐瞒可私藏可含蓄?再大也大不过死去。
她说:“那正好。我是潜逃之人,你是不祥之人,当真是般配。”
她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修长,冰凉,却慢慢热起来。他看着他们交握的手,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然后对着她微微一笑。她是第一次见着他笑容,从不知有男人可以笑得这么好看。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而后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从此刻起,他再不是孤身一人,他再不必在孤独中孤芳自赏作茧自缚,他看向她,两人眼里都有泪。
四
黛玉辞了家教的工作,里德尔做事真是好,一点后患不留,薛蟠再没来找过她。她如今只专心准备着考试,里德尔说以她这样的学识,只做一个家教老师未免太过可惜,不如再去深造,反正生计是不愁的,若是黛玉心有芥蒂,日后挣了钱再还他便是。他这话里处处体恤到黛玉的小心思,真真是个心细之人。黛玉自是欣喜万分,毕竟知己难求。
她却不知里德尔此刻正靠着墙。喘着粗气,而他眼前的薛蟠,正瘫在一大片猩红的血液里,与许久不做的梦里的情景正相符合。
他颤抖着伸出手,鲜红的液体,从他指缝间缓缓滑落。
眼前闪过无数人影,却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他们仰着头,一脸崇敬地望着他,嘴里喃喃有词,他仓促地后退着,在逃避着不断回想的声音……
他捂着头,血从他眼前滴滴答答地滑落,世界瞬间变得血红而颠倒。怎么会,怎么会,他怎么会杀人呢?
这不真是你的愿望吗?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初时觉得陌生,可细细分辨,不是他自己的又是谁?
快处理他,可不要让别人看见他。他是千千万万里香港人中最普通的一个,他的消失,无足轻重。
不……
那你的后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里德尔颤抖着伸手摸索着,直到碰到尖锐的一角,刺破他的皮肉,一丝鲜红的血轻轻滑落。是一把医生专用的手术刀。
好像做了无数次一样,他抬起手,一刀狠狠扎入眼前的躯体。刀尖刺进皮肉瞬间的阻碍感激得他一震,越来越多的鲜血流出,他的耳边有痛快淋漓的笑声响起,像一只只飞鸟盘旋在整座城市之上。
黛玉听得隔壁一声响,知是里德尔回来了。今儿他回来得格外迟,她总是放心不下。她带了笑走过去敲了敲门,可敲了半晌,里面只传来闷闷一声“我不舒服”,仿佛憋着了一股气。黛玉再拍门,里面了无声响。她叹了一口气,压下满腹的疑窦。明儿再看看吧。她转身离开,一边皱着鼻子,今日公寓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是谁买了生猪肝回来吃了?
里德尔一连今天都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只隔着一扇门和黛玉说几句话,只不过敷衍她。黛玉越发烦恼,暗地里流了不少泪,每日还装着一副欢喜面孔去敲他的门。
“林小姐,咱们还是分开罢。”这日,他隔着门,低低道。黛玉明明看不见他,却觉得他正跌坐在门后,抱着自己的肩,一副脆弱模样。
她拭了拭眼前欲滴的泪,只说:“你不说原因,我便不允。”
他只重复:“我不适合你。不适合你。”若再追问到底哪里不适合,他却又只是沉默以对。饶是此刻打定主意的黛玉,倒也催生了放弃之意。她重重地踩着鞋回了宿舍,瘫在床上。月光明亮,她伸出手去抓,只碰到一片冰凉,手却愈发惨白。
这日她抱着书在街上走着,突然听一个人高声唤着她的名字,一声更比一声高,有风吹波涛的气势。她回头,却僵立在原地,再动不得。那个戴着帽子穿着条纹西装的青年男子,正凝视着她,眼里带了泪……不是宝玉又是谁?
她只觉荒唐,是他先行弃了她,如今又何苦来惺惺作态?宝玉,不过是她曾经不懂事时的一场奢望,久了才发现他对于她而言终归不过是破裂的玉和粉碎的涟漪。而他如今来了,是不是舅妈也来了,要拿她回家?
她怕起来,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百里之外里德尔孤独寂寥的背影,她轻轻地贴上去过,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她少有地安下了心,仿佛是天生便生在他背上,可以这样一生一世下去。
宝玉走过来,拉着她的袖子,只叫了一声“林妹妹”,眼泪就掉下来。
她甩开,宝玉复又缠上来,像打定主意要这样缠着她。在大街上这样拉拉扯扯确实不像样子,她指一指旁边的咖啡馆,咖啡馆是谈事情的好地方。
宝玉在她面前声泪俱下,直告诉她当年是中了母亲的计,才娶了宝钗,这些年间,他从来未碰过宝钗,一直辗转各地寻找她。她听着,只觉得是别人的故事,并不好奇前因后果,只是静静听着便好。咖啡香伴随着碎裂的语音飘舞,她恍惚想着,里德尔此刻正在干什么呢。
脸上一热,宝玉已然伸出手去抚她的脸,她正要躲,却见他指尖上一点晶莹的泪。宝玉说,林妹妹,你哭了。
她只摇头,不是为眼前人流的泪,却偏偏让眼前人生了误会。宝玉越发激动起来,他总以为,他寻到她,她便会跟着他回去。前尘后事,他从不想,他只是一个自私到只享受着此刻的人。
她苦笑,这么多年了,他居然从没变。她转头去看窗外,却看见一个酷似里德尔的身影在对面红绿灯处一闪而过,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黛玉冲出去,却迷失在车水马龙之间。她站着红绿灯前迷茫失措,未曾注意到背后一双神色复杂的眼。转过身的里德尔想点一支烟,手却抖得厉害,火苗兀自在空气中燃烧着,就是靠近不了烟丝。
五
黛玉情知再不能遇见宝玉,她索性也躲在房间里不出去,这下轮到隔壁的里德尔提心吊胆,只恨不得贴在耳朵在墙壁上。只有一刻,她会打开窗,整个人撑在窗棂上遥遥地出一会儿神。风吹动她的头发,吹动他的心思。
他想说,林小姐,若是你还想着他,你就跟他回去……他在房间里对着空气练习这句话,却总是梗在喉里,说不出另外一半。他看见一半的字句在空气里缓慢地蒸发,如一个强者遇见宿命。
他越发频繁地做梦,梦里见得愈多,醒来也忘得愈快。在梦里他从来无法脱离,一次一次变成了那个狂笑着的领袖,他屠杀,他践踏着尸体前行,他选出一具一具完美的□□将他们变成薄片。他用沾满血液的手指优雅地整理他黑色军装的衣领,身后是更多的黑衣人,像阴影,像乌云,像重重叠叠的不曾远离的命运。
他在那日听见隔壁的一声巨响,神经绷紧,他立即赶了过去。拍了许久门,黛玉才打开,她不小心在拿高处东西时摔伤了脚。
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里德尔微微蹲下,她小心地贴上他的背,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暗香浮动,由不得谁再戴着假面演戏。
他说:“你怎生又伤了?”
脖颈一凉,他知道是她哭了。她围着他,轻轻说:“你为何一直躲着我?”
他总是在这种关头心软。他本打定主意远离她,却总是在看见她的那刻缴械投降,而此刻更叫他无法思考。
“我害怕伤了你。我是没有记忆的不祥之人,近来做的噩梦越来越多,内容也愈来愈可怕,我只觉得不好。”他刻意隐去他意外杀人的事儿,他知道,只要一说,一切就完了。
她说:“你把一切都告诉我罢……我们两个人一起拿主意。”
他拿她无可奈何,抑或是他本身其实是想诉说的,他孤独了太久,太久,而她命中注定就是他的救赎。
黛玉第一次进他的房间,她讶异地看着他的房间,冷清如月,却又有一种奇特的虚幻的美感,堪堪割裂开外面的烟火世界。里德尔点起烟,盘腿坐在毛毯上,用很缓慢又很苦涩的声音对她说起他一片空白的过往,神秘的阿布,见了他便死去的胖子……几缕檀香升起,黏腻着,不舍着,缠绵着。
他拿出一张已然泛黄的黑白相片,这是他无意间在衣服里找到的,大概是阿布忘记拿走了。相片上是他和三个男人,他站最中间,穿着黑色的大衣,带着灿烂的笑。而他身边的三个人无一不阴沉着面孔,或把袖子笼在口袋中,或把手小心搭在旁人的的肩上,但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同里德尔维持一个距离。
里德尔没有任何关于这张相片的记忆,他只认出左边第一个人是阿布,他不知道它是在何时何地拍摄的,他仅仅是拥有这张照片的形而非魂。黛玉慢慢凑过去,轻声抚慰沮丧的他,相片上的里德尔容貌与此刻并无区别,但神情截然不同。相片上的他,眼神狂热,透着一种蓬勃的野心,像一呼百应的领袖。而此刻的里德尔,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除了她一无所有。
陆太太又在叫:“林小姐,有访客,有访客!”
里德尔立即收起相片,他和她都警戒起来。脚步声在嘎吱嘎吱的楼梯上响起,愈来愈近了。末了,他们听见宝玉对着隔壁低声道:“林妹妹……”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黛玉觉得疲惫,用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她哪里知道,身边的里德尔正用尽全力按捺着自己杀人的欲望。想扼住他的喉,想撕裂他,想一刀刀了结他的性命,想……
她拉住他颤抖的手:“我同他,早没了情分。他如此痴缠,令我甚是烦恼,咱们同他说清楚了,教他死心算了。”
他顿一顿,说:“你脚伤未好,休息着罢,我去同他说。”
里德尔打开门,见宝玉正神情萎靡地对着隔壁喃喃自语,便冷淡说:“贾宝玉,你走罢。”
宝玉抬头:“你是谁?”
他心下厌烦:“我是黛玉的未婚夫,你走罢,不要再来打扰她。”
宝玉站起来,激动着指着他:“我不信!林妹妹不会如此对我!你一定是在骗我!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他只觉头上的青筋突突只跳:“不可能了——”
黛玉却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口,宝玉去拉她的手,一叠声问“林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她叹一口气,望向他。
“宝玉……”
“我说了,我是她未婚夫。”他一把揽过黛玉,对着她的唇重重吻下去。黛玉被这猝不及防的吻吓得连连挣扎,他却不想放手,只是更深地更深地吻下去,仿佛要吻尽她的内里。她的青涩,她的羞赧,她的芬芳,还有她过往岁月里他无法触及的种种,他都要吞噬殆尽。她不知道自己的飘忽不定,正如他不知道自己的犹豫不决一样,他们不过是在互相刺激,直到找到一个出口。
他松开她,彼此气喘吁吁。不知过了多久,宝玉也早就没了踪影。白晃晃的天地之间,只有他和她。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说:“对不起。”
她摇着头:“你说你是我的,未婚夫?”
他咳一咳:“只是,看着他,便不由自主说出口……”
她说:“香港待不下去了,宝玉能找到我,其他人也能。”
他说:“那我们走吧。”
“去哪儿?”
“随便哪里都好……只要在你的身边。”他又吻上来,小心翼翼又带着挑逗意味的,滑过她白嫩的肌肤,突然她短短叫一声,是他轻轻咬了她一口。
他说:“和我结婚吧。”
六
黛玉打了个电话去拜托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的家长去查里德尔的那张照片,这人在档案馆工作,对她颇有好感。曾经她总是躲避着,如今到底有里德尔,甚么都不怕了。她脚好了后便照常看书,不过现下全看的是英文,她想去国外继续念书。而里德尔照常去上班,晚上总给她带来一大束玫瑰。黛玉以前家里有厨娘,所以不会做饭,以前都是下楼去吃馄饨。而里德尔现下不肯让她晚上下楼去,只自己去拎晚饭上来。
他喂她吃馄饨,特意吹了吹,不烫了才送到她嘴边。她不好意思,红着脸不去吃,直到他说要凉了,才勉为其难地吃了下去。
他说:“金庸连载的小说都完了,没了他,报馆都在懊悔,再没有当时的盛况。”
她说:“他的小说放在当今自然是好的,可和古人一比还是差了。”
他笑:“我本以为你是不会看的,你像个古代仕女。”
她小口吃馄饨:“古代仕女可不会逃婚。我只是觉得自己生了个好时代,若是从前,还不知道我会怎样。也许是死,也许就服侍那个老头子一生一世……”
他抓住她的手,颤声说:“莫胡说。”
他们都沉默了。他想起她在雨里拎着行李箱上楼,她在他的后背上局促不安又佯装镇定,她浸泡在满是水的盆里头发散落如海藻。他不能容忍她突然的离去,连想一想都不能。他想他该远离她的,可是,到底做不到。
她说:“你……以后……不要再像这次一样突然对我不理不睬……我很是难受。”她硬撑着教自己不哭,但话语里还是带了哭腔。她在家时总是流泪流个不停,但逃脱出来以后历经磨难脱胎换骨,再不会流泪,唯独在他面前还是会有小女儿情态。
他抱她入怀,一遍一遍说:“不会了,不会了。”
过了许久档案馆的那位才打电话过来,黛玉跑下楼去接,听见那头低低的声音:“林小姐,事关重大,咱们还是见面说吧。”
她和这人约在了蓝海咖啡馆,不大,也没什么氛围,但是人总是很多。她怕此人行不轨之事,故意选在热闹之所。咖啡馆门口贴着长城三公主的剧照,其中有金庸最为欣赏的夏梦,但里德尔顶不喜欢她,说她没有古代仕女的感觉,不如黛玉。
她择了一个窗边的位置,桌上放着一朵假玫瑰,泛着旧的颜色。音乐蹬蹬响起,不知道名字的爵士,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刺在她太阳穴上。
档案管理员来的很急,神色有些诡秘。黛玉见了他是有点歉疚的,她只说了有一张四个黑衣人的相片,不知年份也不知身份,着实是一件大工程。档案管理员这回倒没怎么和她寒暄,只给了她一叠照片复印件,让她看看到底有没有她要的那张。
她一一看过去,都没有里德尔,心里蓦地就松了一口气。
管理员又拿出一张,语气大是不同:“你看看,是不是这张?”
黛玉接过,双手微微有些颤抖。她似乎已经隐隐预兆到了什么。她抬起眼睛相片上的里德尔,正对着她笑,却和她熟悉的笑全然不同。还有里德尔的眼神——那是野兽的眼神,想要撕碎一切征服一切的野心透过双眼过滤,愈发明亮起来。
“就是这张。”她小声说。
管理员声音变了调:“你到底在哪里看见这张相片的?!”
黛玉紧紧揪着自己的衣领,她有点喘不上气来:“你先说,这相片上的人到底是谁?”
“旁边三个人是著名的纳粹头领。”管理员一字一句道,“中间那个人,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传言说,他就是背后一切的控制者——黑魔王,可从来无法印证。黑魔王蛊惑人类,发起战争,让人们自相残杀,而他坐享其成。而在几十年前,黑魔王突然销声匿迹,就此消失,人们都说他死了。”
黛玉尖着嗓子:“不,不可能!”
如果一切都发生在几十年前,为何里德尔不曾衰老半分?他应该已经四五十岁了,应该已经起了皱纹长了白发,可现在她遇见的里德尔却还是一个俊秀的青年,几十年不变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到底在哪里看见这相片的?!”对面的管理员还在不停逼问着她。
“够了!”她大叫一声,拎起包就向外走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往哪里去,她只是麻木地走着,走着,走着,要走到时间的尽头。
她一直走到天黑,中途下了雨,她便在雨里走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一瞬间就在房间的地上积了一片湖泊。
里德尔来敲她的门,她知道他很不愉快,天下着雨,她又回来得这么晚。可她到底没有力气了。敲门声持续了十分钟,终究是停了。她听得隔壁门重重一摔,却像摔在她的心上。
她贴在墙上听着隔壁的声响,墙壁因着里德尔发出的声音而微微颤动,她便也跟着一起颤抖。她听见有音乐声从他的古董留声机里慢慢流淌出来,他很少用留声机,就是用也是在这样迷渺的夜色里。指针慢慢划过胶片表面,和窗外沙沙的夜雨声缓慢混在一起,像两道烟雾互相缠绕,最后融为一体再分不开。她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歌,听着像檀香,黏腻而凝滞,带着岁月的回音,一下一下缠住人的手脚,再也动不了。烟雾般的音乐声,从房间里袅袅流出,渐渐地包围住她——她突然觉得一阵头重脚轻,再睁眼时,她俨然已坠入深海。她完全被海水包围,可居然能自由地呼吸着,而里德尔的房间也一同葬在海里。里德尔的笔,他的领带,他的外套,他的公文包,他的相片……他的一切都随着海水在游动,有的擦着她而离去。只有他,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留给她一个瘦削沉默的背影。她在他的上方静静凝视着他。蓦地,歌声戛然而止,唱针吱吱呀呀在走着空针,她突然又回到了岸上,湿漉漉的发和身子一滴一滴地渗着水。
她听见他的脚步愈来愈靠近,最终停在了门外:“黛玉,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她张嘴,却像失去了声音的小美人鱼,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说:“发现了什么也不打紧。这时代,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我对你的一颗心是真的。”
她突然有了力气,踉跄着打开了门。她所求的,一直不过是一颗心而已。荣华富贵又如何,万贯家财又如何,声名狼藉又如何,恶行累累又如何,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他腔里跳动着的那一颗心罢了。
门打开的瞬间,她被他紧紧地抱住——那简直称不上抱而更像是对猎物的捕捉,然后是从上到下一个一个的吻,密密麻麻,带着细微的疼痛,一点一点燃起彼此潜藏已久的欲望。
他红着眼睛,低声说:“给我。”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着头,狂乱地点着头。他把她温柔地推倒在床上,继续着一个唇齿纠缠的长吻,一手却慢慢向下滑落,越来越下。她疼得轻轻哼叫,他却更用力地堵住她的唇,不容她发出任何声音。
窗外雨声更大了,天地间都抽动着银白色的鞭子,噼里啪啦,一辆汽车慢慢行驶在雨里,黄色的灯光照亮了一小处,很快又暗下去。
七
里德尔张罗着婚礼和新居的事,忙得不可开交。黛玉因那日的雨和劳动感了冒,裹着冬日的袄不肯出去,总说冷冷冷。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翘着脚唱儿时的歌:“夜深人静时,长空月如钩,钩起游子心,归梦到苏州。”
陆太太又高声喊着:“林小姐,有你的电话!”
她本不想下楼,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下去了。她接了电话筒,听那头档案管理员的声音张皇无措:“林小姐,之前我搞错了,没有甚么黑魔王,从来没有。里德尔先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孤儿,他来了香港后得了一笔遗产,所以才发达了。”
黛玉疑心顿起,她何时向他拜托过调查里德尔?她刚要出言质问他,电话那头只有了急促的“嘟嘟嘟”声。当时,她还不知道,隔日他的尸体会泡在一条臭水沟里,失了本来模样。
陆太太倒不怎么会看脸色,她拍了拍正疑惑着的黛玉,笑嘻嘻道:“林小姐,你们何时成婚呢?”
黛玉只得笑:“一个星期后。”
陆太太大喜,缠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见她连连打了几个喷嚏,方才放她上楼去。黛玉刚刚走了几个台阶,陆太太又叫住她,说有一封她的信。
黛玉回房里去拆开信,一张纸条掉出来,是档案管理员的字迹,慌乱而可怖:林小姐,电话里我说的都是假的,快来见面的地方救我!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邮戳是旺角邮局今日寄出的,竟没有任何破绽。
黛玉披上了外套,急急向着咖啡馆奔去。距离咖啡馆还有一条马路的时候,她听见了一声巨响,然后巨大的疼痛淹没了她,她再次潜入深海。
“先生,您夫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经过检查,我们发现她脑中有一个肿瘤,可能会危及她的性命……”
黛玉听得模模糊糊的言语,奋力睁开了眼,里德尔正站在半掩的门外,脸色苍白,焦急地搓着手。他们又说了几句,里德尔走进来,他本就苍白,如今看上去更像孤魂野鬼一类的生物,触目惊心。
“你醒了。”他沙哑地说。
她点点头,想坐起来。他伸手制止了她,给她掖了掖被角,道:“你出门时遇到了菠萝炸弹……不知怎么回事,这菠萝炸弹没写同胞勿近,伤了不少人,如今学生们工人们都在游行。”
她静静听着,后来才问:“你们说的肿瘤……”
里德尔瞬间脸色灰白,末了,他说:“你放心,咱们去国外治,一定能治好你。”
她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扑上来捂她的嘴:“不会!只是肿瘤而已。你不要再这样胡思乱想……”
她瞧着他,他从未露出过如此无助的神情,他终于软下来:“医生说有一半可能性是良性的,良性的便没有问题,若是……”
她叹一口气:“如今我可能死,可能不死,这感觉真不算好。”
里德尔紧紧握着她的手:“咱们明日就去结婚好不好?我等不及。”
她笑:“好啊。”
他们选在教堂结婚,就两个人,加一个证婚人。神父捧着封面鲜红的圣经,说:“你愿意吗?”
“我愿意。”
他们一起说。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他们二人知道,能走到此地,他们彼此都战胜了什么,又都牺牲了什么。世上从没有圆圆满满一尘不染的爱情,不过是在两心碰撞之际互相割舍坏去的部分,再以一生作为赌注。
黛玉把手里的红玫瑰捧花扔向天空,花瓣飞扬,落在黛玉雪白的头纱上,落在里德尔乌黑的西装上,不知道还有谁会是被它亲吻的幸运儿。
尾声
医院的报告出来了,是良性的。里德尔还是不放心,说要带她去美国做一个详细检查。黛玉拗不过他,加上好奇,倒也答应了。
这日她忙着收拾行李,而里德尔一回家便卧在沙发上沉沉睡了,似乎终于了解了一桩心事。黛玉给他盖了一床毛毯,转身收拾着抽屉,突然在角落里找出一个从未见过的古铜色箱子,很小,很精致。
她打开它,发现一叠黑白的相片。上面都是里德尔,是那个野兽般的里德尔,他笑着和许多不同人合影,眼里的火焰越发烧得火热。而到了最后一张,突然变成了一个长着蛇脸的男人,像鬼一样对着她阴测测地笑着。黛玉尖叫一声,将相片反手扣在桌面上,再不敢看。
还有一本日记本,她缓缓打开,是里德尔的字迹,可又凌乱得扎眼,像一只兔子在被猎犬追赶着,一不小心便没了性命。
她知道自己是不该看的,可,她偏偏读了下去。
“我没有任何记忆,我到底是谁?是谁?那个阿布又到底是谁,有何对我如此之好?”
“我梦见很多血,很多很多血……”
“我在杀人,我只用下一个命令,就有许多黑衣人出现,把哭泣着的男女老少撕成碎片。那不是我,不是我。”
“梦越发真实,我逐渐分不清梦与现实,我不知道我到底会如何……”
“在梦里,我终于看见了阿布的脸。他对我说,快跑,黑魔王大人,快跑,他们来了……我却没有动,对他说,我不会死,我是永生不灭的……”
……
黛玉放下本子,她觉得冷,冷到了骨髓里。本子里掉出了一张泛黄的纸页,像是从一本古书上撕下来的——
“魂器者,盖主之魂也,显主魂之部分也。魂器分为数块,尽不相同。主恶,而魂器善者,亦非罕事。若其余魂器尽毁,则余者与主的神思相连,若想分离,必要杀死主……”
她瞧见桌上搁着里德尔的镀金防风打火机,点了几次,不知为何却怎么点不着。她把这页纸卷起来,放在口里,艰难地吞咽了几次终是咽了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有血腥味弥漫了她的口腔,席卷了她的唇齿。
她缓慢地走到里德尔的身边,血腥味却更重了。她撩起他的衣摆,里面全是褐色的干涸血迹,像一副油画。她听见他断断续续在说着:“我终于……终于……厮守再不是奢望……”他又做了什么?杀了谁?可他的睡脸怎么能够如今干净如此无辜。她仿佛看到,他的脸慢慢蜕皮,一层又一层,他的眼越发通红,他的五官越发狰狞,他完全变成了照片上的那只恶鬼。她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场幻觉。他和她,到底是生对了时代,可以轰轰烈烈上演一场相逢,可以拖着行李箱在楼梯上互生情愫。至于别离,也许明天就会到来,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来……她不想去想。她坐在他身上,慢慢地吻着他。她要把自己融进他的□□里,她要抵达他跳动的心脏里,她要沉眠于他的脑海中,在衰败之前……
开车了,但是怕被屏蔽把车去除了……
之前生病来着,才许久没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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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番外之四: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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