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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   见秦阿瑶不说话,人们的不满开始膨胀。有胆大的已经靠上前,想把那妖精捉回去。孑立刻挡在她身前,左手的剑已经出鞘一半,明晃晃的映着那些丑恶的脸。
      “秦姑娘,”那个道士模样的青年站了出来,怒道:“你这般护着这妖孽,到底是妖还是仙!”
      这一个个字打在秦阿瑶的耳鼓上,让她不得不睁开紧闭的眼。
      孑见人们靠的更前,急道:“秦姑娘施法救人你们都忘了吗,你们自己摸着良心想一想,她自打进了这个城,何时做过伤你们的一分一毫的事?”
      沙哑是他本就有的嗓音,在这一刻强迫人们找出一点良心。然而这良心在空中静默了只须臾,又有人道:“谁知道秦姑娘做这些是不是别有用心?兴许她是要养一窝妖精呢!要证明她是好神仙,就杀了这妖精给我们看!”
      “对,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在阵阵呐喊声中,秦阿瑶站起身,一字一顿道:“我从不滥杀无辜。”
      “你是神仙,要有求必应!”
      “我不是仙,也不是妖,去他的有求必应!”秦阿瑶怒发冲冠,“谪仙人秦阿瑶,定要护这个妖精周全!”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诀已经捏好,将女妖裹进一片雪白的花瓣里,看着她望着凡人满是恐惧和怨恨的眸子道:“别生仇,也别忘记,更别因为别人的天性而改变自己善良的本心。”花瓣随着秦阿瑶的轻轻一推进入了重建的芳华镇,消失在愤怒的人们的视线里。
      “怪不得你会被谪仙!原来是与妖精为伍!”青年道士恨道,“受人香火却为虎作伥,天理不容!”
      他说着就从一旁的凡人手中夺过一根木棍,向她头上敲去。秦阿瑶按着孑的手臂将想来抵挡的他推开,另一手稳稳握住即将落到自己头上的棍棒,怒瞪着道士。
      道士被她的目光所灼,动作僵住,随后又咬着牙蛊惑人心:“秦阿瑶不知好歹,帮助妖孽横行人间,说不定这连日的灾难就是她招惹来的!快来,一起上!”
      人们一拥而上之时,孑迅速转身将她单手抱住,另一手不知何时摘掉了手套,露出他因病变而剩余的森森白骨。
      这只白骨的手掌在空中虚抓了一下,竟然将空气撕裂了一个口子,随着两人的钻入而胀大又贴合,在人们的错愕间恢复原状。

      半梦半醒,浑浑噩噩。
      秦阿瑶睡着、醒着,脑子里都在转。
      怪不得她进不来自己的园子。
      怪不得她给了展昭那样一个护身符。
      怪不得柳相如能瞒过顾修宴。
      怪不得……是那样熟悉的动作。
      可是,为什么啊德音……为什么?
      她做梦,梦见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忘了时间。
      那时她还是吃饱了混天黑的滢华上仙,德音不过是个刚入了仙籍的小仙娥,却在瑶池多如牛毛的仙姬中脱颖而出。一半是因为过人的样貌,在美人堆里也耀眼,另一半则是因为悲壮的战绩——亡国公主奋勇当先,硬是在叛军压城的四面楚歌中为幼弟杀出一条血路,自己也因此力竭,被叛军乱箭射杀。生前的可歌可泣、高风亮节和清白过往,使得她不费吹灰之力的羽化登仙,就连封号都沿用了她在人间的俗名,在“华夏音德,隽永其芳”中占了第三个排行,王母的恩典何其厚重,一时间天庭仙官议论纷纷,都认定德音不日将与大青鸟并肩,做得瑶池仙姬之长。
      “阿瑶。”
      一声呼唤将她拽回现实,不玺坐在身边,神情慌乱。
      “阿瑶,你好些了吗?”
      原来是在道观,秦阿瑶打量了一下四周,坐起身来,“人都到哪里去了?”
      不玺叹了口气,道:“这腓鹰一来就全乱套了,展大哥说前阵子抓的那个柳妖不见了,好像还有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也找不见人了,就连德音姐姐都消失了。”
      秦阿瑶一愣,摇了摇头道:“管不了这许多了,祁风大哥抓到腓鹰了吗?”
      “还没有。”不玺道,突然发现她多了一缕白发,不由得叫嚷道:“不得了了,你这是怎么了?”
      她说着递过去一面铜镜,秦阿瑶却好像没事人似的,对她道:“怎么了?我倒觉得挺好看。”
      “好看什么!不行,我这就去找杏姐姐!”
      “回来!”秦阿瑶喝了这一声,便开始头晕眼花。不玺又急忙跑回来,“你这是怎么了呀,阿瑶,求你别闹我,我害怕。”
      “怕啥,没我管束你,你可自由了。”秦阿瑶努力笑着,把头发打散,将那缕白发抓在手心,“生老病死才是真轮回。”
      不玺急道:“你哪有什么轮回呀!你若是死了,就魂飞魄散了!”
      秦阿瑶低着头,半晌才道:“那样也好。”
      “好什么好!我看你是病糊涂了!”不玺气坏了,扭身就要去喊人来。大青鸟就在这时推门而入,见了秦阿瑶这副模样,只是叹气:“香火反噬……我也无能为力。”
      秦阿瑶点点头,问道:“我还有多久?”
      “阿穆尔的琴声拉回了一些理智,顾大人早就在权贵的身上下了禁制,暂时还没有受到腓鹰的影响……可是百姓就没有那么好掌控了。”大青鸟满面无奈,又道:“谣言四起,加上前一日你帮着狐妖脱险,名声算是毁了,如今引发香火劫,也就是三两天的光景。”
      “够用了。”秦阿瑶躺在床上长舒一口气,又有了困意:“你们走吧,我睡一会。”
      很快,又跌入梦里。
      王母素来最爱荷花,瑶池的荷花总是开得明媚。那一年,她和一众小仙姬聚在一片巨大的荷叶上谈笑,所议所论不过是她们这些低等的小神还未逃离的形色欲念。哪个仙官最好看,哪个武神最英武,哪个仙看上了哪个神,哪个神下凡历劫却惹上了情缘……德音当时也在,她听得兴奋,却未发一言。说完了美的又要论丑的,小仙姬们嘻嘻哈哈的,卖弄着尚未炉火纯青的变形术,一个变作夜叉,一个就变作树怪,轮到秦阿瑶的时候,她耍了赖,素手一指便把德音的倾城之姿变作了耄耋之年。
      德音没有怯场,在众仙姬的捧腹中变作土地公公的模样,拄着拐杖走得摇摇晃晃。哪知去访客的王母娘娘去而复返,立在云端便把一切都瞧见。闲里扯舌在哪里都算不上美德,何况这样赤裸裸的模仿嘲讽。于是王母震怒,小仙姬们受罚的受罚,禁足的禁足,严重者如德音者,却是被赶下届,就以这幅矮小的胖老头形象,当上了她嘲讽的土地爷。一当,就是一千三百年。而秦阿瑶依仗着师门,幸免于难。
      “哎……”她叹息着醒来,眼前还是越来越紧张的不玺。
      她抬眼望了望,道:“我想来想去,梦来梦去,也就那么一次,算是得罪过德音。”
      “瑶池那一次?”那时候还没有不玺,但是关于秦阿瑶的一切早被她翻了个干净,“那算得罪吗?”
      “算不算的,还不是因我而起。”秦阿瑶想起身,却发现身上的关节疼得厉害,她惊讶的抬起双手,只见原本白净圆润的指头全都变得干瘪,手背上爬上的几枚老年斑震荡着她的神经,更吓得不玺不知所措,半晌才道:“青娥仙子已经猜到是德音姐姐给你设的供奉,你睡着的时候便派了天兵,已经去捉她了。”不玺说着伸手触碰秦阿瑶已经爬满皱纹的脸,哀戚更胜:“只是阿瑶,我救不了你。”
      秦阿瑶微微一笑,像是很不甚在意:“我太老了,够本了。”
      “又胡说。”不玺奈何她不得,不住地长吁短叹。
      秦阿瑶被她的样子逗笑了,道:“别叹气了,像个小老头,腓鹰抓住了?芳华镇怎么样了?”
      不玺道:“顾大人拿了镇魔图在寻腓鹰的下落,青山公子在满城的找逃出去的妖。”
      “腓鹰以恐惧为食,”秦阿瑶坐起来,“祁风的鳞粉致幻,阿穆尔的琴声牵制情绪,若他二人合作,可试过?”
      不玺惊喜道:“可以可以,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去吧。”秦阿瑶从床边拿起不玺已经绣好的扇面,强打精神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掺了她血的朱砂红的刺眼,她从小荷包里摸出一枚白色的石章饱蘸了,左手捏诀,带着一团白光压着右手压在扇面上。一时扇子金光涌动,像一只挣扎的小兽,让她不得不咬紧了牙关用力扣住,金光慢慢收敛,石章却在手中化作齑粉,缠拌在印记上,再分不清。她本人也因此力竭,却硬抬着手向扇中注入了大量生命力。

      当祁风看到道观上空腾起的虹彩而匆匆赶来之时,床上因昏厥而沉睡的人教他不敢认——数百年前让他惊鸿一瞥念念不忘的高洁仙子已经化作一个耄耋老妪,稍厚的被子压在她身上,也仿佛成了山,让她本就微弱的呼吸更加艰难,带出一声声轻鼾。
      “阿瑶……”祁风扑过去抚摸她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脸,怕吵到她却又想将她唤醒,“阿瑶,阿瑶……我的姑娘……”
      “祁风大哥……”她醒来便哭了,眼泪流过的地方却迅速起了血泡,疼得她吸气。
      “阿瑶不哭。”祁风将她瘦小的身子抱在怀里,用袖子给她擦着眼泪,“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救你的。”
      “我好丑,你不要看我。”秦阿瑶把脸藏进他的胸口,不断地啜泣。
      “我的阿瑶很美。”祁风哄着她,说话越发轻柔。
      秦阿瑶嗫嚅着:“我肯定变成丑了……展昭都不来看我了。”
      “他在忙呢,刚才我还见了,说是等下就来。”祁风心里难过,“你瞧,这个面人,就是他托我带给你的。”
      秦阿瑶拿着面人,依然不开心:“我的头发都白了……”
      “白了也好看。”祁风立刻施法变了发色,道:“你瞧,我的头发本也是白的。”
      “祁风,”秦阿瑶扁着嘴,“凭什么你怎样都好看?”
      祁风轻轻笑着,在她发上落吻:“因为阿瑶喜欢,所以我只能好看。”
      “哎……”秦阿瑶终于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祁风,只有你最好。”
      祁风拾起跌落在一旁的折扇,道:“这就是你忙活了那么久的作品?”
      秦阿瑶点头,道:“我只有这点本事了。”
      “真谦虚啊。”祁风笑道:“这两根主扇骨是下了功夫的吧?还有这扇钉?再配上不玺给你寻来的因果葫芦,就是‘是非因果囚妖心’,在制作法器上,你果真当之无愧是出神入化。”
      寥寥几句勾出秦阿瑶的笑:“就喜欢跟懂行的人聊天。”
      祁风因为她的笑也笑起来,道:“不过,你到汴梁之前便叫不玺去寻这葫芦,是算到有这一劫还是巧合?”
      “当然是巧合。”秦阿瑶眨了眨眼,“我占卜学的那么差,连不玺都能算过我。”
      眼波未定的模样让他心中着恼,却又不敢再问,他对幸福已经渴望了太久,他确信只要他足够温情缱绻,足够百依百顺,她就不会想起那个已经自觉退回界限外的展昭。
      “也是。”祁风按住心里的隐隐不安,将她因疼痛而蜷缩的手包进温暖的掌心,“就是太巧合了些。”
      “祁风大哥!”不玺闯入,面色焦急:“腓鹰抓到了,顾大人需要您去帮忙。”
      “好。”祁风复又在秦阿瑶的脸上亲了下,柔声道:“你再睡一会,我就回来了。”想了想,又道:“那时展昭也回来。”
      秦阿瑶乖巧的点头,这难得的温顺让他更加依依不舍,却不得不走。
      祁风前脚刚走,秦阿瑶就变了脸,对不玺道:“快找小青山来。”
      不玺见她急切,忙道:“怎么了?你是哪里不舒服,还是……”
      “快去!”秦阿瑶打断她,从未有过的严肃模样吓得不玺立刻就动身,不多时就将孑请了来。孑见到她这幅模样,几乎落下泪来。他从小被妖精抚养长大,妖精不比人类细心,他不曾受过多少关爱,也不曾记得在父母膝下承欢之趣。但是遇见秦阿瑶,让他真正的有了亲人的感觉。
      秦阿瑶没有时间安抚他的难过,只是道:“小青山,我欠你太多,如今怕是没法还了。”她说着褪下左手食指上的那枚龙头鱼尾的戒指,交到他手里,“这是鱼化龙戒指,世人唤它焦孟,你有难时便拿着它去东海,必会有人助你。”
      “小姨,我不要,我要你活着。”孑跪在床边,声音悲切:“青山寻亲数年,如今终于得见。受不受伤,能否永生对我一点都不重要,我只想要一个家人,一个家。”
      “我何曾不想活……”秦阿瑶叹道:“我是没有办法了,小青山,你拿着,我死了也瞑目。”
      她抬眼瞥见一旁的不玺,把玉笛交到她手里:“这是你惦记很久的,算是我留给你一个念想吧。我没啥牵挂的,唯独放不下你们两个,你们好好的,我就很开心。”
      不玺早已哭成一个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秦阿瑶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又道:“走吧,不是哭的时候,劫难太凶,去帮帮大家吧,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让我睡一会。”
      屏退了两人,她又在床上躺了一刻,便强行起床。
      因私设供奉而受反噬而死的神仙,都对这尘世有着过深的怨。这怨气在死亡的一瞬升华,足以教方圆十里之内寸草不生。她还在城中,她不能死。
      可是,去哪儿好呢?
      秦阿瑶拄着一根棍子站在大街上,身子佝偻,白发如一块发污的白布披散在身后。过来过往的人们再也认不出她,她身上渐渐散发出的恶臭让人们掩鼻,继而匆匆躲避。远远地,她望见被明珠霸占的夷山,那里的天地精华早被明珠占了个干净,倒是她的好去处了。
      秦阿瑶从未觉得爬山是一件如此辛苦的事情。那些原本可供扶持藤蔓都绕着远,那些原本可以轻松跨过的碎石都往她脚下滚,就连风都是逆向的,将她宽大的袍袖吹胀,衬托得她干瘪的身子越发像一根竹竿。
      躺倒在半山腰的时候,那柔软的草让她舒服的眯了眼,望着依然美丽的夷山夕照,满足的松开了木棍,“就是这里吧。”她自言自语,想到自己也曾快活人间风头无两,又露出个自嘲的笑,那时候谁会想到,她的末日会是这般凄惨呢。
      虽然活的时间够长,可是她还有太多想做的事。
      想再一次站在峨眉的金顶上踏云浪。
      想再一次在洒满月光的大海上舞蹈。
      想再一次听着师父的训斥抄家训。
      想再一次在王母的园子里偷个桃。
      想看天山的雪莲。
      想看敦煌的新月。
      想展昭在身边……
      如果都不能的话,实现最后一个就好。
      她在心里默念着。
      又在脑中幻想着。
      最后念叨了出来:“嘿,展昭。”
      “嗯。”
      一声闷闷的应答让她蓦地张开眼,被眼前的苦瓜脸吓了一跳。
      “展昭,你这样真丑。”她一向嘴上不饶人,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是她不想改。
      “嗯。”
      还是一模一样的闷声,包含着将她立时气死的力量。
      秦阿瑶瞪着他,最后却化作一笑:“送也送了,你走吧。”
      “我一直很听你的话。”展昭道,眼里藏了一粒沙,“不想再听了。”
      秦阿瑶闻言只露出个浅浅的笑,这样的淡定豁达让展昭百感交集。
      心急如焚祁风终于赶到,上前将她抱在怀里,温暖的手为她暖着已经痛不能动弹的双手。“阿瑶。”他柔声道,像哄小孩子一样温柔又耐心,“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我不要回家,我快死了……我又老又丑,师父会生气的……”秦阿瑶想到师父,眼泪又落了下来。
      “不会的,你师尊最疼的就是你,不是吗?”祁风将她整个抱起,巨大的白色翅膀在他身后展开——一只蝴蝶的样子,点点鳞粉随着翅膀的抖动落下来,被她呼吸进去,“睡吧,我的姑娘。”祁风在她额上落吻,秦阿瑶渐渐安静下来,陷入睡眠之中。
      梦中一片荼蘼春色,正是鱼鲮岛独有的旖旎风光。秦阿瑶采了很多花露,一路欢歌的回到家中,师尊正在和师兄下棋,师姐抚琴在侧。她走过去凑热闹,被师父禁了声要她做观棋不语的女君子,她赖着趴在师父腿上,此时落花纷飞,成全她的一世长安。
      汴梁城中的所有梨树竟然同时梨花如云,开得又大又香。而这夷山之上,祁风怀中的秦阿瑶停了呼吸,匆匆而来的啁喳也呈现了本相,一只巨大的重明鸟,在山巅吟唱出哀歌。
      “阿瑶,我不会让你白死的。”祁风亲了亲她的面颊,将她仔细安放在草地上。展昭心里咯噔一下,刚要上前就被祁风翅膀带出的劲风扇开,只能眼睁睁看他冲到天际。而秦阿瑶的尸身开始腐败,在风中碎成一朵朵枯萎发霉的花。
      “阿瑶。”展昭喃喃着她的名字,还来不及告别,他甚至连一句温柔的像样的话都还没对她说,她就走了。“这不公平。”展昭心里默念,却也只能默念——那些枯萎的花已经全部被风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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