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梦醒 ...
-
“……公主?……公主……”
季云婵蓦地睜开眼,盯着正上方的水墨白绫帐幔,缓缓舒了口气。
又做梦了。从六年前九岁生辰的第二天开始,她隔三差五就会做这个梦,一个愚蠢无比的公主自寻死路的梦。
也是另一个季云婵的一生。
只活了二十五岁,生为皇帝长女却因谋逆被削夺皇籍贬为庶民,嫁入侯府夫妻和睦却无子无女,最后夫家被满门抄斩,自己死于非命,何其凄惨。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悲的。
“……公主,先喝口水罢,才刚尚食局送来了两瓶荷香露,奴婢闻着味儿比往年清淡,古司馐说今年里边加的是南槐花蜜,比往年的桂花蜜闻着淡了点,味道倒是一样的……”
浅青色的宫衫和梦里头那几个身边人穿的衣裳相比,又素净又悦目,年轻的侍女弯下腰为她整理束带,另一个熟练地系上一枚缀着淡黄色流苏的腰佩,嘴里轻言细语说着她睡着时发生的事,几步外的地上静静摊着一片温和阳光。
季云婵捧着手里的杯子,垂眸看了看杯里头清清亮亮的水,淡而无味,却最能缓过初醒来时的干涸,端到口边抿了一小口,随手将杯子往旁边一递,“我睡了多久?”
“回公主,约莫两刻钟。”接了杯子的宫人轻声答完,无声退了下去。
一梦黄粱,梦里荣辱云泥,原只在区区两刻钟,季云婵怔然片刻,站起身,“换身衣裳,去元安宫走走。”
众人齐齐应了一声,大公主是从那宫里搬出来的,这几年时常走动,大家早习惯了。衣衫薄,换起来也快,几个人围着从头到脚一番整理,收手站起来等话,季云婵瞅瞅身上没有不妥,便起身走到窗前,晚春的天暖日煦里微微透出一丝夏的躁意,“走罢。”
翠浓馆在内廷西边,元安宫在东边,季云婵喜欢沿着长陵池畔的路散步,慢慢悠悠闲逸得很,公主不像皇子的功课紧,何况她两个月前已经办过了及笈礼,连宫中书堂都不必去了,只等着礼部规程议亲了。
长陵池名为池,说是一条小河倒更贴切些,不知何处引进的活水,贯穿内廷,绕过保和殿,转入地下暗渠,最后汇入拱辰门外的永定河,如今没有入夏,暑气还没有真正来临,长陵池两岸杨柳依依,微风拂面,先前的燥热感一扫而空,浑身都清爽起来。
如果没有前边的那群人就更好了。
季云婵皱皱眉,虽然心里不大乐意,脚下却没有丝毫停顿,依旧悠悠闲闲朝前走去。
“公主,前边是苏昭仪。”身后的贴身侍女书桃趋前一步,凑过来小声提醒。
“嗯。”季云婵嗯得很随意,稍稍瞅了一眼前方,便又如先前一般侧头去看湖里随水飘流的落花。
书桃是她前年才挑到身边的,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够得上品级的大宫女,性情沉稳,不多言不多语。此刻说完该说的,见主子反应平静,便不再出声,立刻退到了自己该走的位置。
“公主,苏昭仪这个月几次求见,皇上都见了呢,听说皇上还夸昭仪的棋下得好。”说话的是紧跟在另一旁的宫女书杏,面容娇俏,有一双灵活生动的大眼睛,边说边飞快横了一眼书桃。
季云婵挑挑眉,唇角微微勾出一丝讥嘲,淡淡道:“那又如何?”
书杏哑了口,吱唔了两下,含含糊糊了一句,“……奴婢只是一心为公主好……”
这话真耳熟,在梦里她曾经听过许多次,并且深信无疑。
对一个失去母亲又不得父亲重视的公主来说,像苏昭仪这样看上去皇宠正盛的妃嫔也许是应该去交好的,找一个庇护,至少在很多人眼里是如此。
“嗯,我晓得你心意,”季云婵停下脚步,转身认真看了书杏一眼,微微含笑,“对了,曹姑姑卧病不起,我心里很记挂她,也不放心别人,你是她亲手带出来的,情谊不比旁人,不如你去她身边照顾她罢,有你悉心照料,她也能早日好起来。”
话转得很突兀,书杏还没来得及反应,季云婵已经开始吩咐后续,“我让书香同你一起回去收拾东西,待我去元安宫贵妃娘娘那里讨了牌子,便让内东门司遣人送你过去。”
个子稍显娇小的书香脆生生应了个是,见书杏呆愣,忙扯她手臂,“发什么愣呢?你前日还念叨曹姑姑,如今公主开恩成全你心意,还不谢恩?”
大公主这几年越来越有心思,曹姑姑明摆着是不如公主意被发派出去的,连司殿的位子都被人替了,眼见公主就快成亲出宫,若是走前不召回来,只怕以后宫里那些人连面子薄情都不会做,她这会儿去曹姑姑身边,能有什么好?
可是她方才也没出差错啊,到底是哪里惹着公主了呢?书杏还没有想出哪里有错处,泪水已经本能地涌了出来,脸上湿润的感觉一路往下,她扑的跪倒在地,想到了最好的办法,“公主,是奴婢错了,奴婢只顾为公主着想,一时没留意……是奴婢太笨……”
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抖嗦着跪伏在地,时不时拿衣袖抹抹眼,看上去果真不聪明,只是哭声大了点,话里又是表忠又是自辩又是提醒,几句话描出一位憨实忠仆,这哪里是笨?
分明是蠢!
季云婵依旧微微含笑,余光瞟见听到哭声走过来的苏昭仪,再看看身子伏得更低不断抽泣的书杏,声调一贯不变的温和,神态也一如既往的和煦,“你这是怎了?我不过是让你去照料曹姑姑,哪里来错不错的话?你是最知晓我与曹姑姑情义深厚的,她病了这么久也不见好,我忧心得很,曹姑姑素日常夸你细致体贴,你又同她亲近,能照顾她又合她心意的除了你我再想不出第二人来。”
书香伶俐,赶紧唤上旁边的人一起,快手快脚想将书杏拉起来,书杏眼角余光看见苏昭仪的裙角,哪里肯起,软作一团伏在地上抽泣,宛如冤屈难言。
此时给昭仪娘娘和公主请安的声音已经此起彼伏。
苏昭仪走到近前了,她步子并不快,奈何两边距离本不远,都是一大群人跟着,听到这边的动静,不管愿不愿意,总得面上过来关心一下。
季云婵淡淡扫了眼地上的人,慢吞吞朝着苏昭仪点头示意,“昭仪安好。”
二品以下的内命妇还不够格让她行礼,只是她尚未成亲,昭仪这位份也不算低,所以先开口问候以示长幼分别。
苏昭仪微微皱眉看了眼书杏,口气关怀,脸上却有丝无奈,“大公主,这是……?”
“将她送回翠浓馆,”季云婵挥挥手,没理会她,“让她安静点,以免扰人清静。”
书桃轻声应了,随手点了两人出来低声吩咐完,见书杏已被书香和另一个侍女书梨反剪了双臂,嘴里也被塞了绢子,便冲几人示意,那两个宫人便半挟半扶带了书杏往回而去,书香也忙跟了后头。
季云婵这才微笑着看向苏昭仪,“扰到昭仪赏花了,见谅。”
苏昭仪没想到她方才温温和和任由书杏做样子,这会儿却突然干干脆脆两下就将人发落了,自己心里盘算的也都落了空,不由愣了一愣,勉强露了个浅淡的笑容出来,“本就是闲来无聊随便走走,大公主言重了。”
季云婵点点头,“我还要去看姜贵妃,昭仪可要同去?”
苏昭仪神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强笑道:“先前因想去林充媛那里说说话,已经打发人先过去了……”
季云婵了然,“既是这样,那我就先走一步了,昭仪自便。”
话音一落便转身走人,连点头都省了,极其的干脆利落,苏昭仪反应过来时,一群人已经走远了。
“大公主忒无礼了……”苏昭仪身边的大宫女采波面有不忿,低声道。
苏昭仪冷冷看了眼那群背影,撇开头,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这边季云婵却丝毫没去在意苏昭仪作何想,一则受那梦的影响,她对苏昭仪等人并无好感,二则在那个梦里苏昭仪也罢周德妃张昭媛也罢,虽和梦中那个大公主身边亲近的人沆瀣一气,却并不能干涉大公主日常的生活,可见她们口称受皇上恩宠,所掌权柄却极是有限,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始终觉得梦只是个梦,就算梦中某些事情有所验证,依然是虚无缥缈醒来无痕,她又怎会将该过的时光寄托在一个梦上面。
拐过一片紫薇花,前边就是她先前住的元安宫。这是贵妃姜虹的住处,据说在姜贵妃入宫以前这处宫殿原唤作荣庆宫的,姜贵妃进宫赐封当日,皇帝亲笔题了元安二字,宫里上下便改称元安宫了。宫中除了皇后才能住的泰安殿,便要元安这处宫殿规制最高格局最敞亮了。
没有遣人通报,离宫门口也还有一段距离,守在门口的小内侍却已然跪下了,阖宫上下眼睛无数,元安宫的规矩有口皆碑,素来无可挑剔。
将将几步远,里头便迎出来了,是姜贵妃身边的得力使唤人之一,也是在她小时候姜贵妃曾指派到她身边侍候过两年的洪姑姑,“奴婢给大公主请安。”
因有那两年的情义,洪姑姑也算是元安宫里和季云婵最为亲近的人了,季云婵很珍惜这份重新得来的亲密,哪里肯受她全礼,忙快步上前拉起她,顺势挽上她手臂,“洪姑姑,今儿可有我爱吃的点心?”
洪姑姑三十岁上下,面目清秀和善,即便季云婵如此亲昵的态度,她却并没有一丁点的恃宠怠慢,依旧微微躬腰,有奴婢的恭敬,也有宫中尊长身边资历老成的宫奴面对晚辈该有的自持,分寸刚好,“小厨房做了藕粉糕,大公主若有别的想吃的,奴婢即刻去叫他们做来。”
“不用不用,有藕粉糕就行了,姑姑晓得我最爱这个的。”
谈笑间一行人已从正殿侧手的穿堂走过进了后殿,洪姑姑停住脚,“昨晚三殿下吹风着凉了,今儿没去读书,娘娘在书房教三皇子练字,奴婢这便去通禀。”
季云婵一把拉住她,笑得俏皮,“姑姑别去,待我偷偷去给三皇弟练练胆,看看他有没有偷懒。”
她在元安宫长大,这几年常来常往,和元安宫里的皇子公主亲近熟稔,这种小恶作剧不是一次两次了,洪姑姑司空见惯,笑着应了。季云婵便示意众人原地不动,自己往书房走去。
书房在东配殿,门前廊檐下一溜的花盆,有两盆开花了,另外的却是一色的绿。季云婵示意站在外头的宫人别出声,走过去特意多瞅了几眼开花的,发现都不认识,也就懒得留意,轻手轻脚上前自己掀了帘子。
这地方她来过好多次,但每一次都禁不住在心里感叹,这真是名符其实的书房,比翠浓馆里两间屋子都大,三面墙的书架子上摆得满满当当,窗前一张大书桌,屋子又宽敞又亮堂,地上铺了毛垫子,格外安静。
屋里头就两人,一位十岁上下的男童坐在书桌前,这是姜贵妃膝下的三皇子季襄,皇帝迄今有五子五女,姜贵妃便生养了三子一女,且她之后其他嫔妃再无子女孕育,可谓宠冠后宫。
窗边一位身着绯色宫装的年轻女子坐在椅子上,这是姜贵妃,杏脸桃腮眉目如画,一手支颐一手拿书,看得颇入神,连屋里进了人也未察觉。
一个看书看得聚精会神,一个临帖临得聚精会神,季云婵不敢轻易打扰姜贵妃,便抿嘴偷笑着悄悄走到季襄身后站了片刻,突然伸手抓住他手里的笔杆,捏着嗓子道:“三弟,你这字写得不好,二姐来教你。”
季襄手都没抖一下,扭回头看她,“二皇姐还没下学,大皇姐,你想帮我把剩下的写完吗?”
季云婵没回答,先放下笔走过去朝姜贵妃福身作了一礼请了安,这才笑眯眯道:“我的字可没你写得好,怎敢滥竽充数。”
季襄哼了一声,刚要再说,见姜贵妃起身走过来看他的字帖,便仰头一脸乖顺望她,“母妃,这个载字我总写不好,你再教教我罢。”
姜贵妃仔细翻了翻他写好的字,又格外看了他说的那几个载,果真不如别的字好,便提笔随手写了两个,又握着他手写了一遍,“写字要形神义俱全,你先记住这点,要写好字是常年费功夫的事,欲速则不达,再写两篇今日就别练了,我先出去和大公主说说话,你写完了再过来。”
这是良言,姐弟二人同时点头,季云婵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姜贵妃写的两个载字,即便她于书法不大精通,也看得出这两个字笔力圆厚气势磅礴。曾听宫女们私下闲谈,说姜贵妃自幼习前朝书法大师颜真卿的字体,一手好字写得比皇帝更佳,她几次看下来,也不得不有些相信起这说法来。
“母妃,不如我也练颜体罢?”季襄横看竖看,都觉得颜体比自己练的字体好。
姜贵妃拍拍他的小肩膀,“你现在才开端,自然觉得我的好,等日后练了六七成,便不这么想了。虞伯施是四大家之一,又被唐太宗赞为五绝之才,你要用心体会。”
季襄似乎极是信服她的话,闻言点点头,便又低头提笔继续临帖。姜贵妃也没再多说,冲季云婵点点头,领先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