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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曹姑姑 ...

  •   目注着书桃带其他人远远站到了比先前李尚仪停步那位置还远的地方,季云婵这才收回视线,转而落在阶下身着灰蓝色宫人衣裳的妇人身上。
      “曹姑姑,起来罢。”
      从她走到亭前就一直屈膝做礼的妇人听到这句话,方缓缓直起身,但依然垂着头十分恭顺,“谢公主。”
      来尚宫局的路上季云婵想了很多,自从看到议亲名单上的定北侯府之后,她就有好多话想问,但到了此刻,她看着妇人低头露出的乌黑整齐的发髻,出口的却只是一句普通的问候,“许久不见,姑姑一向可好?”
      有了这声问候,妇人才慢慢抬起头。她面容清秀,朴素的衣衫颜色反而衬得她肤色白皙,唇边似乎永远带着一丝微笑,目光温柔和善,虽是和普通宫人一般的姿态,却总让人觉得她格外端庄。季云婵曾因为那个离奇莫名的梦而暗中比较过身边的一切,也许是因为她在做梦以前不留心的缘故,翠浓馆的许多人事都与她印象中有所差别,唯有眼前这位曹姑姑的言行举止和梦里别无二致。
      同是乐司的琴婢,同被先帝赐给东宫太子,朝夕相处彼此照顾,有一日刘琴婢成了刘侍妾,便向太子妃求了曹琴婢在自己身边,名义上是主仆,实则依然如姐妹相互扶持,一同撑过了东宫的那些波折坎坷,后来太子登基,刘侍妾因为生育了太子长女被越级封做了婕妤,曹侍女也成了曹姑姑,姐妹两人喜极而泣,悉心抚养着大公主,以为就此苦尽甘来,谁知天有不测,刘婕妤忽然病故,曹姑姑痛定思痛却又无可奈何,从此一心一意照顾大公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大公主似主仆更似母女……
      梦里的季云婵从不怀疑曹姑姑的忠心呵护,对曹姑姑信赖倚重,梦外的季云婵曾经也是如此。
      但人就是这么奇怪,梦里梦外的曹姑姑一模一样,却反而让梦外的她渐渐心生防备,尤其是以旁观者的眼光去看梦中的事情时,她总会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惊疑猜测,甚至忍不住去试探证实这些猜疑,曹姑姑也就这样慢慢露了一些痕迹出来……
      “托公主的福,奴婢一直很好,倒是公主长个儿了,瘦了些……”
      眼神和口吻都一如既往,神色有如长辈对晚辈般的宽容慈爱,仿佛几年前她被季云婵以养病为名挪出宫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是曹姑姑一贯的做派,从来不会主动流露一丝委屈,季云婵静静注视着她,想起自己从前每每为此心疼为她抱不平的场景,不禁有些自嘲。
      “我让书杏去照顾姑姑,她做事没偷懒吧?”
      曹姑姑摇摇头,换成了不赞同的口气,“奴婢不在,公主身边本就缺人,又何必再让书杏过来,那丫头虽是莽撞了些,却胜在心思单纯……”
      “姑姑,”季云婵淡淡笑着打断了她,“书杏念念不忘姑姑对她的提携之情,又忧心姑姑身子,我又怎好阻拦她的一番心意呢。”
      话没说完就被直接打断了,这情形以往几乎没有发生过,曹姑姑心头一跳,忍不住仔细看了她几眼。这位大公主从出生起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她甚至比刘婕妤更熟悉公主的脾性,喜怒哀乐了然于胸,即便发生了几年前的那场风波,她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拿捏不住大公主。
      难道是这几年不在,有谁在大公主耳边……
      她脑中念头转得飞快,立时就放弃了力图让书杏回去翠浓馆的打算,“是奴婢一时想差了,书杏定然有做错的地方公主才会恼了她,公主放心,奴婢回去一定会好好教导那丫头!”
      季云婵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出梦中的大公主嫁入定北侯府后曹姑姑荐上的那两个侍女,不由勾勾唇角,“姑姑调教人的工夫自不会差。”
      这话听着总有一丝别扭,曹姑姑眉头微拧,却不疑有他,只以为是书杏做错事的缘故,决定回头要好好问问书杏到底有何内情,便一边盘算一边换了话头,“公主,奴婢这几日听说圣上已将公主的议亲名册定下来了,这是攸关终身的大事,公主可千万要上心啊!”
      以她以往在季云婵身边的地位,出言提醒是极其自然的事,但人与人之间往往古怪,亲密时百无禁忌,一旦有了罅隙,许多话就似乎别具用意。譬如此刻,季云婵心里不由自主便起了三分疑心,“姑姑消息好生灵通。”
      “这是大喜事,先前去传话的人还托奴婢向公主道喜呢。”曹姑姑反倒没有察觉她的疑心,匆匆带过自己得知议亲一事的来源,面带忧虑,切切道:“公主,听奴婢一句劝,这段时日万万不能激怒贵妃,如今中宫位缺,宫中凡事都是贵妃一手在握,虽说皇上圣明,但朝政繁忙,皇上难免有疏漏,公主如今正值紧要关头,断不能让贵妃有机可乘!”
      又是贵妃!
      为何又是贵妃?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季云婵心底深处那一个浓重的疑惑再次浮了上来。
      这是梦境中临死前的季云婵和她自己都深深想要探知答案的不解之谜。
      梦中的大公主最后在贵妃食中下毒,归根结底是曹姑姑人前人后不断提醒的害母之仇,到了梦外,曹姑姑也始终将一切牵扯上贵妃,无论大小事都必称贵妃居心不良。
      梦里的大公主在曹姑姑的言语里稀里糊涂过了短短一辈子,在梦外,为了这个疑惑,她逐走曹姑姑后曾认认真真去反思探寻了很久,结果却发现姜贵妃这个人待人接物十分明朗,既不似程贤妃那样假意亲昵,也不像李淑容一般盛气凌人,坐在贵妃位置上至今,宫里找不出一位对她死心塌地忠心跟随的嫔妃,也没有对她恨之入骨针锋相对的敌手,对谁都平平淡淡不远不近,也不插手各宫人手。宫中都说这位贵妃就是一本宫规,只要合规矩,没有不应的,有不守规矩的,无论位份高低,也会如前日李淑容那样被召去责罚。赏罚分明的御下之术,就算是在梦里对她万般憎恶的季云婵记忆中,后宫也一直波澜不惊,公主皇子们的嫁娶也无人挑剔,皇帝更多次赞她是贤内助。
      论家世论圣宠论子嗣,宫中无人可匹敌,对宫中其他人而言,姜贵妃能做到不偏不倚就已是极好,她实在难以理解曹姑姑对贵妃从始至终执着如一的敌意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曹姑姑,你为何总说贵妃会为难我?”她忍不住又一次试探,时隔数年,她真的想要看看曹姑姑会不会有不同的反应,“这些年翠浓馆该有的都有,贵妃并没有苛刻待我……”
      曹姑姑眉尖一挑,不假思索脱口就道:“公主!公主难道忘了婕妤?忘了奴婢曾说过的话?”
      她见亭子里端坐的少女沉静安详,不似昔日那样悲愤,心里莫名有些发慌,忍不住往台阶上走了一步,“姜贵妃忌惮皇上对婕妤的情分,虽然明面上不敢做出格的事,暗里却极尽所能,要不然皇上怎会如此冷落公主!”
      急切、愤恨、还有掩盖不住的指责,都不似作假。
      季云婵凝视着她,深深皱起眉。
      是的,曹姑姑给出的理由永远是这个。
      在曹姑姑的叙说里,父皇被母亲的琴技吸引,进而日渐钟情,只是母亲出身卑微,虽有彭皇后包容生育了女儿,却也难封高位,只能以婕妤存身宫中,后来姜虹入宫做了贵妃,无意知悉了父皇与母亲间的情意,嫉恨母亲独得圣心,趁母亲病时做了手脚导致母亲病亡,父皇虽有察觉,却碍于姜氏家族不敢动摇姜虹,只能虚与委蛇以待时机。
      这是一国之君的悲情故事,她作为故事中痴情男女唯一的女儿,一开始当然对曹姑姑的话深信不疑,所以曹姑姑当初只用了寥寥数语便让她大闹元安宫,不惜忤逆父皇,借此脱离了姜贵妃眼皮底下,迁到了翠浓馆。
      虽然翠浓馆又小又偏,但她求仁得仁,并不怨悔,且远离了姜贵妃,她少了顾忌,更加一心一意要想法子对付贵妃。直到她做了那个梦,随着年龄渐长又去了书堂,听得多看得多了,渐渐就发现曹姑姑说的那些太经不起验证了。
      姜家的确是比皇家还绵延悠久的大世族,却不是宣国唯一的大世族,也不是宣国第一大世家,更不到强势胁主的地步,宣国曾经有权臣枭雄,但经历几代帝王,到了皇祖父和父皇这两代,皇亲贵胄们都十分安分。姜贵妃的父兄位高权重,可宫中也有嫔妃家世显赫,和先太后同出一脉的先魏德妃母家父兄便不比姜贵妃父兄逊色,程贤妃的家中也有朝中重臣,当初皇祖父不喜姜虹,确有唯恐将来外戚庞大的忧虑,却远非眼下之急,否则一向顺从皇祖父心意的皇祖母就不会同意姜虹进宫了。
      既然姜家威胁不到父皇,父皇又钟情母亲,当年姜家也不愿送女入宫,那父皇何必要大费周章费尽心思迎姜虹进宫,且一封就是贵妃?
      她为了复仇,立誓要找出蛛丝马迹寻觅铁证,否则单凭一面之词怎能扳倒贵妃,而曹姑姑是这件事唯一的知情人,当初在元安宫时她每每询问细节,曹姑姑推说她们住在贵妃眼皮底下要谨言慎行,可搬到翠浓馆之后,曹姑姑对她的追问依然推说贵妃手段了得没有破绽,或者含糊其辞不了了之。多年下来,到如今除了曹姑姑一人的讲述,其余无一人证也无一物证,即便她再糊涂再愿意相信,也知道这件事有蹊跷了。
      母亲故世时她已经六岁有余,记忆里父皇明里暗里似乎从未与母亲有过联系,父皇日日进出元安宫,母亲却从没有一次主动前去父皇跟前,反倒是姜贵妃在父皇去时召过几次她们母女前去叙话,除了请安问候,其他的她已不记得了,印象里父皇总是冷淡少言,坐不了多会儿便会起身去贵妃的书房。若如曹姑姑所言,父皇对母亲钟情难忘,为何平日里一丝痕迹也不露?为何难得的见面父皇却从不留恋珍惜?姜贵妃既忌惮母亲,为何还会在父皇在时主动召见?母亲逝后她大闹元安宫,父皇一怒将她挪到翠浓馆,曹姑姑安慰她是父皇是太过悲痛母亲之死所以不愿见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儿,可父皇若悲痛到连心上人女儿都不能见的地步,为何却能任由与母亲之死相关的那些个太医和侍候过母亲的宫人们照常进出宫廷?不能动贵妃,难道连太医宫人都不降罪?这岂不是昏庸之人才能做出的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且曹姑姑常常前一日还在赞叹父皇英明果断臣民拜服,是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帝王,后一日就转而在她耳边说姜家势大压主父皇不得不虚与委蛇哄着贵妃,说姜贵妃依仗家势骄横爱妒性情阴狠。可事实上这么多年,除了病逝的几位,其余嫔妃个个安安稳稳,她也没有看到姜贵妃为难过母亲。若姜氏一族真心怀叵测,为何除了姜贵妃所生的儿女,其他的皇子也好公主也罢,俱是衣食无忧平安长大,就连自己这个众人眼里得罪了贵妃最不受宠的大公主,按时按节的份例恩赏也从没短缺过,上了学堂与其他姐妹也没有区别。虽说没人主动奉承迎候她,出了翠浓馆也有些人笑里藏刀,但明面上却没人敢轻视藐视,说不出一句好听话的李淑容见了面也要先按着位份规矩行礼。
      所谓听其言观其行,当她把注意力从曹姑姑的话中抽离出来,发现的却似乎都是与之相反的事实……
      可在以往的记忆里,曹姑姑和姜贵妃几乎没有正面交集过,如果这其中没有母亲的缘故,那会是哪里生出的仇恨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曹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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