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尔》九粥子

4、老卡的地图

　　老卡的旅行经验比系尔丰富很多。他在机器人的堡垒中潜伏了很多天，这个前任的机械修理师几乎知道这片大陆上有关于机器人的任何一个据点——其实这不重要，因为在这场战役开始之后，机器人就迅速占领了人类的城市，没有改动也没有破坏，只看外表的话甚至都不会让人觉得城市换了主人。
　　更重要的是寻找人类的小的驻扎地。这些驻扎点往往是各小型的村庄，他们沿途碰上了几个，只做了短暂的调整就离开了。
　　系尔试图一个人进入城市拿一点物资，但是在他不断地被同类要求修复好他的网络接收点之后，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们走了大半个月，老卡每天都笑嘻嘻的不断的告诉着他们好消息，距离鲁尔工业区的距离越来越短，老卡一路上都在研究他的那些小软件。系尔只是个保姆类型的机器人，根本就搞不懂这个邋遢的男人一脸狂热的扑在那些零碎的小东西上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什么小零件？这可是人类的未来！”老卡坐在树底下，带着半指手套的手在结实的羊皮地图上点了一下：“这里有一个小型的村庄，我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
　　——他们就是靠着这张由老卡绘制的地图不断地调整路线然后寻找人类聚集地的。
　　在这些聚集地他们往往受到热烈的欢迎，毕竟没有什么在人类的末日看见平安的同类更让人兴奋。
　　他们现在在一座不高的山坡上。系尔探头往下看了一眼。特蕾娅在他腿边小口的啃着肉干。小姑娘身上依然是干干净净的，系尔把她照顾的很好，仅有的几件换洗衣服他轮流清洗，自己的领结也依然一丝不苟。
　　山坡重重树木下果然可以看到隐约的房屋。这里距离城市非常遥远。房屋旁边都竖起了高大的旗杆，上面晒着五颜六色的朴素的衣服。

　　特蕾娅被一群妇女围了起来。她们脸上都有着两团高原红，围裙上沾满了油污，每个人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她们轮流擦干净手然后来摸特蕾娅细嫩的脸蛋。
　　“真是可爱的孩子呀。”
　　“是的呢，现在居然还可以见到如此干净的姑娘，这可真是不容易。”
　　“只有一个年轻的父亲吧？母亲大概是……”
　　“可惜了。”
　　特蕾娅摇摇头反驳说：“我的母亲还活着，系尔是带着我去找她的。”
　　她一番话天真无邪，一群女人都和蔼的笑了。

　　系尔跟老卡是被男人们接待的。村长是个健壮的留着大胡子的男人，叫埃布尔，威严但是友善，他跟这两个外来的男人交谈了一番之后叹了一口气，然后吩咐他们安心住下。埃布尔在村子里的威望很高，几个围观的男人脸上都是嘻嘻哈哈的，听到吩咐就推攘着带着他们出门看住处。
　　老卡是个人精，凭借着对外界的了解很快跟男人们打成了一片，不一会儿一伙儿人就开始友好的交换香烟，甚至有个年轻的小伙子想要用一块熏猪肉跟老卡换一个故事。系尔跟在他们后边，在出门的时候忽然被埃布尔搂住了肩膀。
　　他凑在系尔的耳边，小声说道：“机器人，把你坏掉的纤维皮肤藏好了。”
　　系尔想如果他的排汗系统再先进一些，这时候他的后背肯定已经流满了冷汗。他几乎是被半搂着走出了埃布尔的屋子。特蕾娅在一群妇女中间乖巧的像是个洋娃娃，一见到系尔就欢呼着冲了过来扑到了他身上。
　　“我想可以的话，我们应该在这个村子停的时间长一点。”特蕾娅咯咯的笑出来：“她们每个人都很有意思。”
　　系尔几乎是毫无知觉的抱住了她，然后任由这孩子一口口的亲吻在他的脸颊上，等他转过头来想要观察一下埃布尔的脸色的时候，男人早就已经转过身去指挥着村民去做今天的活儿了。

　　半夜特蕾娅睡的很香。特殊时期，他们三个外来的客人被安排在了一张床上，特蕾娅睡在最里侧，系尔有一搭没一搭的拍打着她的后背。老卡像是只精神抖擞的夜猫子，开着太阳灯在另一侧研究他的小零件们。
　　“埃布尔知道我是机器人了。”系尔有些忐忑地开口。
　　“所以呢？”老卡头都没有抬：“你的机械筋肉没有藏好么？没关系，没什么好担心的。明天傍晚我们就收拾东西出发，这里离鲁尔工业区非常近，走不了几步路就到了。”
　　“因为埃布尔知道了我的身份？”
　　“不当然不是因为这个。”老卡飞快地把他的东西收拾好：“这个村子能够保存到现在简直就是幸运女神的眷顾，远离城市跟机械，连粮食都可以自给自足，但是——”他垂下眼来瞄了一眼他的地图，小声而又含糊的说道：“——但是很显然幸运女神也被该死的机械当成人类处理掉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愿意再开口，翻身蒙上被子就开始睡觉，不一会儿就传来了轻微的鼾声。旁边特蕾娅嘟囔着翻了个身，系尔帮她掖好被子，没有启动休眠系统。老卡刚刚说的话很奇怪，系尔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对，但是惯有的思维让他没有想太多，比起老卡经常性的神神叨叨，他更在意埃布尔的态度。

　　第二天早上系尔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才六点。他没有去叫醒特蕾娅，老卡在他起身的那一刻警觉的睁开了眼，发现是他之后又闭上眼睛抱怨道：“动作轻一点啊大宝贝……”
　　外面村子里的人已经起了不少，勤奋的妇女们坐在自己门槛上择麦子，也有陆陆续续的人提着农具往村后走。系尔在他们房间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有点不知所措。身后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是埃布尔。这个大胡子男人扛着一把锄头，另一只手提溜着一个粉色的便当盒。
　　系尔局促的问好：“早上好，埃布尔。”
　　“早上好。来吧，一起去劳作。”埃布尔不在意的挥挥手，然后扛着锄头往前走，系尔只能跟上。他的习惯还保留着，埃布尔在他眼中更像是个深不可测的朋友。朋友就应该肩并肩一起走。
　　“我想……我们需要聊聊。”系尔小声说道。
　　“没什么好说的。”埃布尔回答道。迎面来来往往很多人，不断地有人跟他们打招呼。每个人手上都提着工具，整个村子越发的活泛，晨光照耀下所有人都是朴实而脚踏实地的淳朴。“你不需要因为外边那群杀人的机器感觉到愧疚。同一个物种不代表你要承担责任。更何况这么多年了，机械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痛苦。”埃布尔把便当盒放到另一只手上，然后示意系尔去抚摸他的手臂：“像我，系尔，我从来就不觉得人类跟机械必须站在对立面。”
　　系尔的手指摸到了他的手臂。这个男人粗壮结实的肌肉下面，居然也是几层密密麻麻的钢筋铁骨。系尔眉头一皱，忍不住继续往上摸。埃布尔宽容的笑了：“嘿伙计，只有一只胳膊，再往上就是普通的血肉了。”
　　“是意外么？”
　　“嗯，一个小意外。安上这只手也是一个小意外。我原来没有想要装一只机械手臂，你知道的，现在的肌肉再生很简单。”埃布尔看着自己的手：“这支手臂是我的保姆的。就像是你跟特蕾娅一样，它也很爱我。可惜它的大部分跟我的手一起被一辆车碾碎了。机器人的淘汰真是太快了，它是个很老的型号，芯片碾碎之后所有的修理店都没有可以重新组装它的那种老零件了。”
　　“所以您把它最后的完整的部分安装在了您的身上？”
　　埃布尔笑着说：“是的。”
　　“真是美好的结局。如果可以，我也愿意为了特蕾娅贡献出我身体的每一部分。”系尔想起特蕾娅软软的脸蛋，温柔的笑了一声。
　　“带着特蕾娅留在这儿吧。”埃布尔轻声说道：“鲁尔工业区的人不一定会比我们更愿意接纳你们。你也看到了不是么？特蕾娅很喜欢这儿，村子里的人有很多是从外边逃窜进来的，他们会愿意对特蕾娅好。”
　　“特蕾娅也很喜欢你们。回去之后我会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到了田地中。很多人光着膀子满身大汗的开垦着土地。没几个月的时间人类已经学会了如何在远离全机械的状态中生活。埃布尔把粉红色的便当盒放在地头的一块石头上，袖子一挽就过去了。
　　系尔陪他工作了一个上午。埃布尔坐着打开他的便当盒的时候，系尔一个人慢悠悠的溜达了回去。
　　特蕾娅已经起床了，她穿上了一块小小的灰布围裙，卷发被扎成了一个高马尾，正陪着一个黑发的中年女人喂鸡，老卡跟在她的屁股后边转，生怕小姑娘一个不留神儿摔着自己。
　　系尔笔直的站在门口看她。一路上的奔波的劳累忽然就这么消失了。这不就是他一直以来盼望的么？渴望给予特蕾娅渴望着的生活，希望带给特蕾娅希望着的家庭。埃布尔不会歧视他，甚至所有人都可以接受他的身份。
　　系尔蹲下来，拥抱住了飞奔过来的特蕾娅。他将下巴放在这个小女孩稚嫩的肩膀上，一双眼睛中满满的都是流浪者看到冬日中温暖阳光的幸福与安宁：“特蕾娅，我们在这里留一段时间好不好？”
　　特蕾娅惊喜的抱紧了他：“好的好的！”
　　“你想妈妈么？我们可能要等一段时间再去找她了。”
　　“没关系没关系的！”
　　系尔微笑道：“等安定下来，我们可以回去看看多萝妈妈，去看看桑德跟雷切大叔，老卡叔叔一定也非常愿意跟我们生活在这里……”系尔慢慢说着他的构想，然后在特蕾娅身上散发出的香甜气息中，看见老卡在原地露出了一个僵硬的、扭曲的微笑。
　　系尔愕然的看着老卡。特蕾娅背对着他，根本就看不见这时候老卡脸上流露出来的神色，她叽叽喳喳，跟着系尔刚刚说的话构思，开心的直发抖：“我可以学喂鸡学做饭！系尔系尔，你去种菜好不好？就找一个小院子，不用太大……”
　　她说得开心，老卡却是扭头走掉了。
　　系尔抱着特蕾娅一时走不开，小姑娘实在是太开心，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系尔耐心地听她说话，脑袋中老卡怪异的神色却慢慢跟那张地图重合在了一起。

　　系尔放开特蕾娅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老卡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这个一直以来邋遢的、漫不经心的男人端正的坐在床沿上，神色正经又痛苦：“系尔，我们今天下午就得离开。”他把背包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下：“带着特蕾娅，我们必须离开。”
　　系尔背着光听他说。
　　其实这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这是一个非常奇异的场景。门外阳光明媚，特蕾娅像是这世界上最天真的天使，笑意盈盈的拉他入人间；门内老卡扭曲的神色跟隐藏的痛苦，在揭露一个丑陋的真相。中间只是隔了一道门。
　　——老卡的地图。
　　为什么会有‘人类聚集点地图’这种东西的存在？曾经生活在机器人当中的老卡这样回答这个疑问：“……早就被发现了。没有与世隔绝的地方，即使是最落后的地区，也会有网络传输点的存在。它们把所有的地点都绘制了出来，剿灭只是时间问题。”
　　“那么我们曾经留宿过的地方，是不是都已经被……”系尔说了一个含糊的词语。
　　老卡点点头：“应该都已经被覆灭掉了。鲁尔工业区是我现在所知道距离我们最近的被绘制在地图上却不会被轻易攻破的地方。”

　　“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可以一起转移。”系尔轻声问道。
　　老卡闭上眼睛：“我们都很清楚。”
　　人体叠加，温度感受系统。
　　“说出来有什么用呢？每一个聚集点都在监控中，外面到处都是机器人，单独跑不远，一起更容易被发现。还不如隐藏真相，让他们安稳过好最后一段日子。”老卡站起来，说道：“今天晚上之前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攻打过来，离开的越早越好。”
　　“可是你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们。”系尔指责道。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服老卡或者他自己。但是现在必须要有一方被说服。
　　“我给过！我谁都给过！”老卡揪住系尔的领子，低声咆哮：“雷切跟桑德不愿意跟我们走！他们知道留在那里会有危险！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跟我！你想要保护特蕾娅，我只是想给人类一个未来！而这些普通人想要一个稳定的家！”
　　“不，你只是想活下去。”系尔冷淡道。
　　“可能是吧。你不会懂的，你只是个机器人。情感模拟做的再好你也是机器人。还真不如让乌拉诺斯把你的网络传输点修好。”老卡后退几步坐回了床上，“你想让特蕾娅活下去，就得跟我一起去鲁尔工业区。”
　　系尔沉默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
　　他其实已经被说服了。说服他的是老卡最后的那句话。
　　我想要特蕾娅活下去。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他回到院子里，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对特蕾娅说。
　　特蕾娅太兴奋，傍晚就睡着了。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中，系尔很快收拾好了东西。他坐在床边，看着特蕾娅安宁的睡脸。
　　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几个月前他带着特蕾娅走出家门，没有现在的焦虑跟难过，他一心想让特蕾娅有安定的生活，却不会担心她的心情。
　　系尔看了特蕾娅整整五个小时。他把漏了一小点的电源充满，耐心的等待特蕾娅醒来。老卡一直没有回来。
　　天色已经渐渐的黯淡了下来，窗外远远的传来一声女人尖锐的叫声。系尔他们接住的农户是一家三口，下午陪着特蕾娅喂鸡的黑衣妇女就是女主人。这时候他们正在外边准备饭菜，听到尖叫也是吓了一跳。
　　系尔心中咯噔了一下。他来不及多去想些什么，下午跟老卡的谈话让他变成了惊弓之鸟。系尔立刻抓起箱子，抱起特蕾娅就冲了出去。一家三口诧异的看着他。
　　尖叫声没有停。一声连着一声，从年轻的女人到孩子的啼哭，短短几秒后甚至夹杂了男人的咆哮。“跑！赶紧走！”系尔推开门冲了出去，特蕾娅被他闹醒了，揉着眼睛惊恐的看着周围。
　　那一家三口没有系尔那么快的反应能力，在系尔冲出去的时候他们还端着饭碗。
　　声音是从村子的入口的反方向传过来的。系尔拼命的奔跑，特蕾娅在他手中颠簸的像是个洋娃娃。
　　他应该听从老卡的建议。在下午这还仅仅是个可怕的预测，短短几个小时后就变成了现实。村子的大道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逃命，大多数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系尔快到村口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影朝着他这边跑过来，系尔大声吼道：“往回走！往回走！”
　　他可以确定那个人听见了他的声音，但是冲过来的男人根本就没有减速。
　　是埃布尔。
　　埃布尔远远的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赶紧带着特蕾娅离开。两个人面对面奔跑，很快就擦肩而过，肩膀交错的一瞬间系尔只看到了他紧锁的眉头。
　　这是系尔最后一次见到埃布尔。

　　大量的机器人从村子的另一个方向进攻。他们井然有序，没有破坏房屋。有的村民已经发现了，大声呼喊着提醒着别人，却很快被人形的机械们按在了地上。就像这场战争的开始一样，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机器人们对同类的警惕性非常低，系尔没有受到阻拦，很快就跑到了邻近村口的地方。这里虽然说是村口，但是只住着零星的几户人家，大门里边喧闹叫嚷，系尔一时间甚至分不清门里边的人是在求救还是在准备逃走。

　　老卡比任何人都要警觉。他整夜都守在村门口，远远看见系尔抱着特蕾娅冲过来，立刻转身拔腿就跑。老卡狡诈的像是只狐狸，系尔跟着他离开的方向跑，最末端的一户人家的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跑出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怀中紧紧的抱着个襁褓，挣扎着想要逃跑。
　　她满脸都是泪水，还没有跑出门口，就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她的脚已经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女人在无声的哭泣，怀中的孩子安安静静。
　　系尔扭着头不去看她，脚步根本不敢停。
　　她身后的门中站着一个可爱的少年，歪着脑袋看他们。

　　这个女人趴在地上，折断的脚摩擦着地面，她咬着牙狼狈不堪，声嘶力竭：“求求你带着他走！求你！求你啊！”她举着孩子像是举着一生的希望，她满眼泪水看着系尔，她的双臂拼尽全力的举高举高，甚至已经跟身体成为了一个直角。她用扭断自己胳膊的力度去祈求系尔带走她的孩子，却只能绝望的看着系尔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跑过。
　　系尔简直要疯掉了。他不敢低头也不敢感受。特蕾娅在他怀中无声的哭泣，稚嫩身体颤抖的频率高的吓人。系尔的衣袖上全部都是她的泪水。
　　空气中全都是水，从他的鼻孔倒灌进去，酸涩的感觉从鼻腔敏感的细胞一路到了全身。系尔心想我也想救他啊！我谁都想要救！可是谁来救我的特蕾娅？！
　　他一路狂奔，少年迈出门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大幅度的挥手，满脸笑容，友好而开朗，像是在送别远行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