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厉长洲

7、史官

　　公共休息区是一个极宽敞的大厅，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柜子前是一个简陋的吧台。大厅里排着好几张可以同时坐下几十个人的长桌，长桌边摆着一圈方形的箱子，木质的也有，金属的也有——它们大概曾经用于装弹药或是补给。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上零零散散地堆放着许多衣物和布料，叠好的或者摊开的，被各式各样的针线包团团围住。

　　莉莉安随意拣了一张靠中间的桌子，拉出一个箱子示意计夕坐下。
　　“这里就是公共休息区，同时呢也是食堂，领取营养素的地方，分发药物的地方，礼堂，大会场……总之，大家如果要聚在一起的话，就会来这里。”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发带解开来，把长发拢到一侧胸前，用手指上上下下地梳理着。
　　“你先一个人待在这里可以吗？我得去叫威廉起来，”她抓了抓垂落胸前的微卷发丝，像是突然想把它们拉直似的。酒红色的发梢在灯光下晃出一片明媚焰火，映着她眸中三分笑意又三分嗔恼、三分无奈还有一分狡黠。她仿佛是想掩饰这十分的喜悦，又加了一句，“——威廉就是救你回来的人，不过你一直昏迷着可能不记得。”

　　她喜欢那个叫威廉的人，计夕心领神会。她安静地点点头，看着女子轻快的背影消失在大厅另一边的出口。

　　除了糖粒在舌尖融化时放出的一丝甜味，营养素本身没有什么味道。她小口小口啃着，将干硬粗糙的颗粒用牙齿慢慢磨碎。
　　大厅另一边的门又被推开。

　　她抬头望去。这次进来的是一个青年。他套着灰色的毛线背心，里面是一件条纹衬衣——领口开着，衬衣下摆一半塞在裤子里，一半挂在外面。
　　他想必还没有睡醒，随手按上冷光灯的排式开关。头顶的灯光倏然熄灭，他像是才反应过来，笑着将一头乱发揉得更乱，半睁着眼睛往大厅里看了一圈，有气无力地对计夕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

　　计夕看着他踉跄着撞上一连串箱子，擦着长桌的边缘，险险地跌进吧台里。金属的柜门紧跟着发出“咚”的一声——他一定是撞到了哪里。
　　他一边嘶嘶地吸着气，一边闭着眼准确地从柜子里拿出保温壶和一个金属马克杯，随手搁在吧台上，又从吧台里摸出五六个茶包，闻了闻，一股脑儿地扔进杯子里。
　　随着热水倒进马克杯，热气从里面打着旋溢出来，带出淡淡的微苦茶香。他用胳膊肘支着台面，满足地把脸埋进热气里。

　　几秒种后，大厅里响起一声响亮的吸气声。发出声音的人在音调最高处技巧绝佳地戛然而止，把一腔带着茶香的蒸汽吐出了一个混杂着惊讶和了然，甚至还带着口哨效果、极不正经的“哟”。
　　“你就是威廉拐回来的人？”计夕听到青年饶有趣味地问。也不等她回应，他又笑着拿出一只马克杯，“茶还是水？”
　　计夕看了看他面前那只挂着满满一圈红棕色茶包的马克杯，好不容易咽下嘴里干巴巴的营养素，“水。谢谢。”

　　青年绕过吧台，将倒了热水的杯子放在她面前， “营养素就是这样，以后习惯了就好。”他用脚勾过一个箱子挨着计夕坐下。
　　“我叫杜知微，见微知著。你呢？”
　　“计夕。计算的计，朝夕的夕。”
　　“朝夕，”杜知微喝着茶，声音含糊不清，“我们独立抵抗组织的名字也是‘朝夕’。不过联盟里通常只称我们为‘叛军’，对吧？”
　　计夕点点头，“叛军”以及“叛军首脑”——想来这指的便是齐有杉将军。

　　“不用理会叛军，他们是必然会消亡的东西。不随着时代进步的，甚至阻挠时代步伐的，必然将遭到淘汰——你们要牢牢记住这一点。至于联盟不计前嫌帮他们抗下人工智能的扫荡，提供他们物资默许他们寄生，这仅仅是出于人道主义。”助教曾经在课堂上这样讲。
　　“叛军不过是在联盟的保护下，守着他们那一点不可理喻的‘理想’苟活……不过说到底，也和扇过的牛马差不多了。”仿佛是说得太多了，她脸上显出极为不悦的神色。那之后，谁都没有再提到过这个话题。

　　“我以前是记者，开战后——那是八年前吧——做了一段时间的战地记者，后来又转去当战地医生，现在是抵抗组织的记录人员。”杜知微放下茶杯，摊了摊手，“或者叫书记官？文书，随军记者？史官也不错，我个人偏好这个。”
　　“好啦，自我介绍完毕。作为‘朝夕’六年来唯一的新人，第二个看完我做的图书馆芯片里所有书籍的人——第一个当然是我，你为什么离开联盟呢？”
　　他抬起手撑着额角，笑容里却有些严肃的意味。
　　计夕把下巴靠在马克杯的边缘，看着浅灰色的桌面，“我不想接受思维上传。”
　　“被联盟教育了六年……也还是不相信思维上传吗？”杜知微像是想到了什么，没有再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茶包的标签，让它们挨个拍在不锈钢的杯壁上。敲击声零零落落，像是有个小东西正磕磕绊绊地跑过迷蒙的热气。

　　大厅两边的门几乎被同时推开，大厅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之前在厨房忙碌的女人们拎着袋子从长桌间走过，她们笑着拍拍少女的肩膀或头顶。计夕放下杯子，看着她们将军用水壶侧放在不同的桌子上，又将打包好的营养素叠放在每一只水壶上。
　　大厅的另一边，也有穿着蓝灰色军装或者浅蓝医务兵制服的人们，三三两两走进来。计夕听到莉莉安的声音，她应声望去。莉莉安已经换上了厚实的白色帆布衬衣，将浅蓝色的外衣系在腰上，勒出优美的腰线。她正挽着一个青年军官的胳膊，酒红的发梢亲昵地划过两人相贴的肩膀。先来的、后到的人们和他们打着招呼，有意无意地簇拥着他们。

　　隔着人群，计夕看不清那个青年军帽下的面容，不过想来他应该就是莉莉安口中的“威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