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厉长洲

6、母亲

　　齐有杉在一扇虚掩着的门前停下脚步，门上用亮色的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厨房重地”。写字的人想必没有好好规划，虽然“重”字已经被挤得高高瘦瘦，最后一个字还是有一半被挤到了墙上。
　　他敲了三下门，突然转过头来，“你的名字？”
　　“计夕，我叫计夕。计算的计，朝夕的夕。”
　　他微微点头表示了解，推开门走进去。计夕跟在他身后，只听到一连片的“将军好”与“将军早上好”，温热的空气卷着咖啡的香气扑面而来。

　　房间很大，正对门的墙边排了一溜儿桌子，铺着各种颜色的桌布。桌上码着好几排军用水壶。一个披着浅蓝医务兵制服，长发扎成马尾的年轻女子背对着他们，正挨个向水壶里加水。她手里的热水瓶被好几层布包裹着，只在手柄处露出一抹银色，随着她的动作划出流畅的弧线。她身后跟着的女子将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正快速地拿起冲满水的水壶，熟练地旋紧盖子，反手递出去。簇拥在她们周围的女人们接过水壶，念出上面的名字，笑着将它们放进不同的袋子里。
　　她想起曾经读到过的一句话：
　　天地之美，美在行云流水、雨落花开的自然、自洽与自得；人世之美，却最是人间烟火，莫过于“当时只道”的、再也回不去的寻常。

　　“莉莉安。”齐有杉叫道。
　　披着医务兵制服的女子转过身来，穿着白衬衣的女子接过了她手里的热水瓶。她笑着叮嘱了几句，小跑过来，在齐有杉面前站定。
　　“将军。”她敬礼。
　　她在制服里穿着一条白色的毛呢长裙，腰间系着蓝灰色的腰带，裙摆下露出半截黑色的长筒军靴。她栗色的头发带着些卷，汗津津地贴在额角。
　　趁着齐有杉没有发话，她冲计夕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这是计夕。计算的计，朝……”齐有杉顿了顿，“今夕何夕的夕。她的烧退了，还是你多照顾着点。”
　　“是，将军。”莉莉安又向齐有杉敬了一礼。
　　“跟我来吧。”她牵起计夕的手，拉着她到墙边坐下——女人们已经帮忙在那儿摆了一张矮凳，用厚实的布料叠成厚厚的坐垫。

　　计夕被莉莉安拉着走了两步，回头望去，恰好看到齐有杉离开的背影。高瘦的身影仿若深冬的树木，瘦削而积雪沉重——这个念头毫无来由地出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等准备完早餐，我就带你去公共休息区。”
　　直到少女回过神轻轻点了点头，她这才扬起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旋身回去工作。计夕突然注意到，她栗色的长发在末梢渐变成热烈的酒红色，微卷的发尾在灯光下犹如火焰。
　　她安静地坐着，看着莉莉安指挥着其他人——她大概是这里的负责人——冲满水壶，热好几大壶的咖啡，又从房间两侧巨大的黑色烘箱里拿出盛着食物的金属浅盘，用军刀切出一块块乳白色、手掌大小的长方体，用干净的棉布包裹起来。
　　她的目光有些放空，眼前忙碌的女人们模糊起来。

　　联盟学校里究竟有几个助教，她一直不甚清楚。六年的时间好像只是秒针呢喃了短短的六声，原本充斥在校园里的、穿着白大褂或是浅蓝医务兵制服的女人们，突然换上了蓝灰色的长款大衣。她们摘去了白色的口罩，露出涂成朱红色的双唇，还有一模一样的、标致而标准的面容——分毫不差，就仿佛旧时代的封面女郎诡异地从流水线上走了下来。嘈杂的声响在一夜之间离开了这座学校，只剩下逐年离开的少年少女们，和一成不变的助教们——那些女郎们现在是学校的助教了。她们不再形色匆匆，而是习惯于坐在暖色的灯光里，小口抿着每月补给的咖啡，用纤指优雅地轻点电子笔记本的屏幕。她们柔和的声音融化在同样轻柔舒缓的曲调中——钢琴曲常年萦绕在休息室里。
　　她们变得更有耐心了，语调平缓，语气柔和，每一个字都像是水珠划过上好的丝绸。计夕远远地看着，注视着她们眼里的不安逐年被不耐替代，而那些一闪而过的不耐又被咖啡的热气掩去。于是她们仍旧耐心而愉快，没有什么能在她们眉间留下痕迹——不论是时间，还是战争。
　　房间里很暖和，可是她又感受到熟悉的寒意。

　　鼻尖的咖啡香气骤然浓郁。她条件反射地接过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白色长方体，这才发现莉莉安已经来到她面前。塞到她手里的物体用干净的棉布包裹着，还带着烘烤的余温。
　　“这里只有这种，嗯……这种营养素，”莉莉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微微皱起眉。但下一秒她明丽的五官就微笑起来，“不过我帮你加了点糖。”
　　她摸了摸计夕的手，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条薄薄的米白色围巾，帮她围上，“外面都没有这里暖和，你烧了好两天，这才刚退，可一定要小心点。走吧，我们现在去公共休息区。”

　　她拉起计夕的手，和其他人打过招呼，带着她向外走去。
　　莉莉安的手心温热而柔软，指尖轻轻地搭在少女的手背上。计夕闻到她身上浓郁的咖啡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甜香气。记忆被拨动，摊开一张暖色调的图片：
　　桔色的灯光漫过玻璃移门铺在棕色的地板上，就像抹在巧克力蛋糕上的蜂蜜；银色料理台前忙碌着的、穿着长裙的女人转过身来，带着让她安心的温暖笑容，只是面容因为背光而模糊不清。
　　她闭上眼。
　　我甚至记不得你的容貌，怎么能再忘记你……妈妈……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