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厉长洲

21、今夕何夕

　　在希望面前，恐慌被暂时地压下，然而潜伏和爆发往往相依并存。
　　威廉带队离开后，军人们愈发地早出晚归，滞留在基地里的人们焦躁地等待在休闲区里。计夕偶尔从会议室里向外看去，休闲区半开的大门就如同镜面上的一处凹陷，扭曲了现实的五官，犹如异世界的入口，让她感到隐隐地不安。

　　“阿夕？……阿夕？计夕！”
　　杜知微将她摇醒，“做噩梦了？”
　　少女怔愣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没事的，别担心。回房间去吧，已经很晚了。听话，你该睡了。”

　　青年注视少女推门离开，斜对面的休闲区里仍旧灯火通明。今晚，恐怕基地里的所有人都集中在了那里。
　　“不眠之夜啊。”他低声叹息道。
　　一周以来，人们越来越不安和焦躁。基地为了安全屏蔽了所有电子信号，消息进不来，也出不去。焦虑逐渐化为沉沉的死气，而在如同灰烬的死气下，他已经看见了危险的火星。
　　“第七天了，”青年低头凝视护腕上显示的时间。还有６个小时就是明天的药物分配时间，如果那时威廉的队伍还没有回来……
　　“秩序和规则，基地里的人们，又都还能够支撑多久呢？”他喃喃自语道。

　　房间里，计夕把自己团在床上缩进墙角。今夜的基地尤其冷，水泥墙的寒意穿透了大衣毛衣和衬衣，她却固执地一动不动。她双手紧攥，相扣的手心里是一盒新的“０２４”——１００粒药物前所未有的沉重。
　　“藏好，不要拿出来。”威廉和莉莉安离开的第二天，杜知微将药盒塞进她手里时叮嘱过。

　　恍惚间，她发觉自己站在了队列里，周围是熟悉的灰蒙蒙的建筑，这一角那一处地露着茬口。带着杂音的广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请有序领取药物”。
　　是哪里响起了警报声？空袭的预警和疏散的命令混杂在一起。她跟着人群开始奔跑，人们推推搡搡，她被推开，被肘尖打到，被撞得踉跄，却奇异地感觉不到疼痛。
　　躲起来啊！分散开啊！这是要去哪里？她喊不出声，只能努力地向前张望。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目光穿过了人群，落到了最前方大概是发放药物的地方。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齐有杉。身姿笔挺的将军站在灰色的办公桌后，穿着蓝灰色的联盟军装，他的军帽压得极低，尖锐的目光擦着帽檐扫过来。
　　而人群正向他汹涌而去。

　　有枪声响起，她仿佛被画地为牢，再也挪不动一步。
　　人们从她身旁跑过，有人冲着她大喊：“起来啊，计夕！跑啊！”她蓦然发现自己已经跌倒在地。她仰起脸，看见银色的子弹带起红黑交杂的火光，直直地穿过人群，向前掠去。她看见倒下的人有着金棕色的头发，在他身后，齐有杉的面容肃穆而哀恸。
　　有人拦在她身前，嗓音嘶哑，“别出来。”她向那人伸出手去，近在咫尺的背影却一点一点地消失。她惊惶地向四周张望，突然发觉自己正站在巨大的十字路口，金黄的落叶绕着她飞舞。她听见林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询问着她在哪里。
　　她想要回答，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机械而不受控制，“梧桐，是梧桐叶。”
　　她甚至听到远远地有人在哼唱，“……踩着一地梧桐落叶，走向家里……”

　　高楼接连倾倒，一重世界崩塌。她又看见了齐有杉，但这次是他的背影。他仍旧站得笔挺，面前的灰色办公桌却变成了成摞的金属药盒。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人们模糊的面孔和疯狂噬人的眼神。
　　金属药盒融雪般消失，齐有杉突然伸手拦在她面前，她悚然发现人们掠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手心里冰凉冷硬的触感极为的熟悉，带着沉沉的重量，生命的重量。她又看见了子弹，这次它们向她飞来。顺着子弹的轨迹她看见跌倒在地的那个自己站起身，手里的银色药盒变成了银色的枪支，枪口指着自己面前的人。

　　世界被压缩成一条直线，拿着枪的自己和握着药盒的自己中间，是齐有杉高瘦的身影。
　　她无助地站在齐有杉身后，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扔下药盒，抬起手想要推开他，却惊恐地感受到枪械开火的后坐力——

　　护腕在设定好的时间震动，她猛然惊醒。不知何时她躺着睡着了，手里仍紧紧攥着药盒，压在胸口的位置。柔和的灯光照亮了半边天花板——这灯怕是亮了整整一夜。她看着浅黄色的灯光，梦里的面容在她眼前一一划过，甚至比梦中更为鲜活。
　　“抬头三尺有神明”，她不由自主地祈求道：“求您庇佑。”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她惊喜地听到莉莉安温柔的声音：“小夕，该起床了。”
　　少女无意识地绽开笑容，将脸埋进被子里，用力地眨去泪水。她跳下床，三步两步跑到门口，迫不及待地打开门，“莉莉姐！”

　　房门在她身后关上，金属齿舌相扣的响动在走廊里回响。基地里安静得如同一个正常的早上，但走廊里空空荡荡地如同她刚到的那一天。厨房的方向传来细微的声响，她循着声音奔跑，喘息着推开门。厨房里只有几个在做最后打扫的人——莉莉安不在这里。
　　有人看到她，笑着提醒道：“小丫头，起晚了？快去休闲区吃点东西吧。今天可是个好日子。”

　　她仓皇地跑过长长的走道，跑过一盏又一盏的壁灯和没有尽头的素色水泥墙。理智告诉她已经没事了，但她仿佛又一次置身于地下管道，又一次站在通向基地底层的阶梯前。
　　无论光明还是黑暗，恐惧才是唯一的无尽长廊。

　　休息区里欢庆如节日，她在人群里穿梭。威廉的队伍已经回来了，基地里的人们带着劫后余生的笑容说说笑笑，可是她愈发地惊恐不安——莉莉安不在，威廉不在，甚至杜知微、沈择、齐有杉，全都不在这里。
　　她一个踉跄撞上吧台，身旁人们关切的询问声变得好遥远。眼前欢庆的氛围，闪烁的立式台灯，一切仿佛都倒带回到了独立日的那个晚上。过去的一周恍若梦境，而梦境中的死亡仿佛现实。她不知今夕何夕，只能对着旁边的人僵硬地笑笑，转身慢慢走出休闲区。

作者有话说

　　周日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