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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心中秘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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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娘正在怅然两个活人不是猪,就听见外面大吵大嚷“谁是徐三娘?出来接旨!”
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惊讶,好像冥冥之中认为她和皇帝之间的事情就不会这样完了似的。
整理整理衣裳,开门,下楼。
徐三娘又一次成为客栈的焦点,上一次是救陆春秋。
一楼黑压压的跪满了人,连那个平时吊儿郎当目中无人的何简都跪下了。
徐三娘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一抹红影。
她朗声道:“小女子正是徐三娘,不知官差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带头的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圣旨,声音尖刺的道:“徐三娘接旨。”——这人正是溪流之下的管事太监张福。
他身后跟着四个大内侍卫,标枪般立在他身后,个个威风凛凛,想必武功高强。
徐三娘不喜欢这个肉呼呼的太监,倒是对后面的侍卫心向往之,不禁多看了几眼。跪下:“民女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穆州府广安县女子徐三娘,为其夫及天下考生请命,朕心甚慰,今封其为‘义夫人’,以嘉其勇,以彰其义。钦此——”
封为义夫人,徐三娘倒是没有想到,不过眼珠一转,已有了计算。皇帝嘉奖自己便是对那些无辜落榜的考生的鼓励,就好像贞节牌坊似的,立了一块,便是对天下间贞洁女子的鼓励,只是自己这块牌坊写得不是贞洁,而是“义”。
“民女叩谢吾皇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伸出双手,稳稳的接住圣旨。
张福笑道:“义夫人快快请起,您的事迹奴婢都听说了,真是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啊。”
——“啊,大家都起来吧。”
于是满屋子人山呼万岁,声彻寰宇响彻云霄,通才客栈的房顶都抖了三抖。
陈巽和陆春秋这才醒了过来,看了看对方,又看看了自己,拽过被子捂住胸口,互相对视无语凝噎。
“陈兄……”
“陆兄……”
“你先说!”
“好,陆兄,小弟已有妻室……”
“陈兄,小弟也已成家……”
“啊?陆兄已然成家?”陈巽怕他误会,忙又道:“啊,陆兄放心,小弟不会要你负责的,不不,是不会对你负责……”
“……”
“陆兄何时结的亲,小弟竟一直不知。”
“已经六年了,我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提起儿子,陆春秋满心愧疚,“可惜我家境贫寒,全是靠妻子磨豆腐供我读书,我走的时候,儿子已经五岁了,还是不会叫爹。”
陈巽叹一句:“其实咱们差不多,三娘她也杀猪补贴家用。”
陆春秋苦笑:“咱们怎么会一样,你是书香门第,就算三娘不杀猪买肉,你也不会穷到读不起书。我却不一样,若是妻子不磨豆腐,只怕全家都要喝西北风。可怜我妻子,不过二十出头,形容却苍老似四五十岁。这次进京考试的银子,是她攒了五年的积蓄,还把唯一的陪嫁——一个镶金镯子给当了。”
他眸中已经有晶莹的光泽,神情坚定的道:“我若是能一朝得中,定要他们享尽荣华,此生不负。”
陈巽不想陆春秋面上豪放,内心却有这等隐秘难言之事,贫贱夫妻百事哀,想来他们都不好过。
可他又是个要强的人,此时安慰也是徒劳,忙想着转移话题,却猛然想起一事,道:“三娘呢?”
徐三娘接完旨后,没有直接回客房,而是去了客栈后院。
月色如霜,清冷凄凉,天气已经入冬,晚间更是寒冷。
徐三娘浑然不觉,盯着头顶一轮明月,不知在想什么。
“真好个三娘,好大胆!”何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大冷的天,还摇着一把桃花折扇,看在徐三娘眼里,就是装风流。
徐三娘尚未卸妆,但胭脂水粉到底都是普通货色,这么久早已褪色,明月清辉映照下,别有一番憔悴可怜。
看到是何简,徐三娘便立马挑眉瞪眼,成了一副一碰就炸毛的状态,昂着头:“怎么,何大公子半夜不和你那小童睡觉,跑出来鬼鬼祟祟的,想是被人踢下了床?”
何简却笑道:“他敢踢我?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不过是被吵醒了,出来走走。”
“哦?那倒真是小女子的不是了。”
何简看着被随意放在井台上的圣旨,摇头叹息道:“天下间,敢这么对待圣旨的,怕只你一人了。”
徐三娘通过这几日和何简接触交流,却知这人游戏人间,看似吊儿郎当,实则心思细腻,做事更是出奇大胆,不受世俗非议,公然和小童调情便是一例。
加之这次科举案中,他并未在榜,也是和陈巽一样名落孙山。是以徐三娘虽看不上他仗势欺人的模样,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没有暗通款曲——以他的身份地位,做这些实在太简单了。
笑道:“别人小女子不知,眼前这位,便是做出这等事的人。”
何简大笑,半晌道:“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只是太冷了些,寒风刺骨,三娘不如早些回去,冻病了可不好。”
徐三娘的心情早就被何简打扰,转身拿了圣旨就走,却在转身的刹那被何简捉住胳膊,不禁怒道:“你干什么?”
何简低头,贴近徐三娘耳畔,声音虽小,却一字一句的恰巧能让徐三娘听到,不但听到,还清清楚楚:“我劝三娘,执着是好事,执着变成执念,就不好了。”
徐三娘猛地抬头,对上何简的桃花眼,何简却在这时松了手。
大夏永熙十年十二月初五,礼部再次组织会试,由暂时借调来的司谏商景行充当考官。
考试这天,夏京城飘起了细细碎碎的雪花。
已是岁末了,夏京人都在置办年货,整个夏京街上热闹繁华熙熙攘攘。
徐三娘走在夏京最繁华的福寿街上,看着前面的两个小孩儿。前面是一对小姐妹,大的能有七、八岁,小的只四、五岁,大的牵着小的的手,蹦蹦跳跳的跟着前面的母亲买年货。因为是过年,姐妹二人都换上了新衣,红彤彤的,很好看。
小的指着卖糖葫芦的要买糖葫芦——妇人瞪了一眼卖糖葫芦的,这卖糖葫芦的真可恨,偏偏在小孩子跟前走,小孩子本不想吃,生生给勾引得馋了。
妇人下了狠心,拽着两个小孩儿就走。妹妹也算听话,没哭,就是两个大大的眼睛畜满了泪水,偏生不掉下来。姐姐伸手给妹妹擦眼睛:“妹妹不哭,回家姐姐给妹妹编小辫子,辫好多好多小辫儿。”
声音还未脱童稚,嫩嫩的,脆生生的,却已经有个姐姐的样子,会哄人了。
两只糖葫芦伸了过来,姐妹俩和妇人一看,是一个全身通红的女子,拿着三只糖葫芦,正笑盈盈的看着他们,其中两只已递到姐妹跟前。
徐三娘笑着对妇人道:“大姐,我买了三只糖葫芦,可我只吃得下一只。”低头对小姐妹道:“小姑娘,你们两个能帮阿姨一个忙吗?”
姐姐忙道:“可以,娘教过我们要助人为乐。可是你不是阿姨,你这么年轻,应该是姐姐。”
“哈哈”徐三娘笑得溢出泪花来,这姐姐真是太会说话了,她柔声道:“你们能帮我把这两只糖葫芦吃了吗?”
两姐妹一声欢呼,却抬头看着妇人的脸色。妇人已是中年,知道这徐三娘帮助人却不叫人难堪,自己虽不差这两个糖葫芦,却心底很是感激温暖,遂道:“收着吧,谢谢阿姨。”
小姐妹听妇人这一声,顿时欢呼雀跃,拿着糖葫芦甜甜的叫:“谢谢阿姨。”
小孩子就是这么简单、天真,有了吃的就乐得脸上开花。
妇人看着孩子开心,自然也是欢喜道:“多谢这位姑娘。其实,也不是差这几个铜板,只是不想养成他们爱花钱的习惯。他们爹爹在丞相府做工,一年很是能……”
徐三娘本是笑着,一听丞相府三个字,笑容便像被天空飘洒的雪花冻住了,凝了一层冰霜。
京中大大小小的街道足有千条,徐三娘却能一一的叫出他们的名字来。她信步走到槐花巷,已经是不知道进京后第多少次来这里,这儿的乞丐都和她混熟了。
把天和斋的酥饼放到一个年纪不大,却失了双腿的乞丐面前。徐三娘蹲下,把酥饼掰成小块喂他。
乞丐道:“姑娘真是好人。愿你早日找到你想找的人。”
徐三娘手上一顿:“她可能早就不在了。”苦笑道:“是我执念太深。”
言罢,又从怀中掏出一包干粮,细细的说:“这包是给狗子他们的,等他们回来就给他们吧。”眼珠一转,笑道:“这是在地摊上几个铜板买的,比不得你那天和斋的酥饼。——没办法,钱不够了嘛。”
她又嘱咐道:“记得在他们回来之前吃完,不然他们看到又该说我偏心了。”朝乞丐眨眨眼睛,起身便要走,却被乞丐拽住了衣袖,徐三娘回头问道:“怎么?”
她歪着头的样子,自有一番俏皮。
乞丐本想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是可怜我吗?”,对着徐三娘这般神情,出口却变成了:“你对我们这么好,有没有想过等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若是平时,徐三娘定会笑嘻嘻的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我能给你们送吃的,却改不了你们的命数。
今次,看着乞丐纯粹的要求个答案的眼神,心一软,便实话实说:“你放心,我不走。我会留在夏京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找到你要找的那个人?”
徐三娘想了想,摇摇头,宛若被秋风吹过的柳枝,坚定地道:“不,我会继续找她,却不想把这变成我的执念。”
笑道:“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很好玩很刺激的事情。”
仰头看向天空,顿觉身心舒畅:“十年来一直想做的一件大事!”
说出了心中最隐秘的想法,徐三娘只觉十年来都没有过的畅快舒服,恍若夏日里喝下一杯冰水,轻快舒爽,浑身的筋骨血脉都顺畅无比,全身的每个毛孔都都在叫嚣着快意。
仿佛能够听到自己胸中血脉跳动的声音。
徐三娘走时,风雪已满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