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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阴谋阳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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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路上徐三娘的一番耽误,沈靖到达相府已经是中午了。
去看望丞相是沈靖每年必做的,春夏秋冬四季,便去看四次。
这丞相当然不是现任丞相俞伯岚,他和沈靖同年,自是不必劳烦沈靖大驾。
沈靖去看的乃是前朝丞相,十年前就已卸任的老丞相,俞伯岚的父亲,俞世归。
沈靖一行人到达相府,俞伯岚亲自出迎。跪下山呼万岁时,被沈靖亲切的扶起,笑道:“俞爱卿快不必行此大礼,朕今日来不为别的,只是看望老丞相,共话家常,千万别客套。”
沈靖携着俞伯岚一行进了相府。俞伯岚的相府修建得既气派又不张扬,如俞伯岚一般,虽说时有跋扈,却点到为止叫人找不出错来。
沈靖边瞧着四周山石布景边想,俞伯岚,我就不信你全无弱点!
进得俞世归的住处,便有一股浓重的药味扑来,沈靖前几年还会觉得刺鼻,现在已是习惯了。俞伯岚先进去服侍父亲起身,等沈靖进卧房时,俞世归已被俞伯岚扶着半坐在床上,背后垫着几个绣枕。
沈靖马上上前扶住俞世归,笑道:“老丞相快不必起来,躺着便是。”
俞世归的皮肤有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不正常的白,近似于透明,头发稀疏发白,胡须更是一丝也无,简直就是个行将就木的模样。沈靖自十年前来看他便是如此,如今十年了,却未见好也未见不好,当真神奇。
俞世归和先皇年纪相仿,不到六十岁,却已衰老如此。只是眼中偶露精光,却是一点儿也不像病人的形状。
沈靖不是没有怀疑过俞世归的病,但派去的太医都说俞世归是旧病了,只是吊着一口气,看什么时候咽气罢了。
沈靖想不到,这口气直吊了十年,似乎还要再吊下去。
俞世归的声音像是干枯的树皮刮着嗓子:“老臣,老臣多谢陛下看望。恕臣我有病在床,不能行礼了。”
沈靖欺身坐在床边,攥住俞世归的手说道:“哎,自家人,什么礼不礼的。朕来之前,九儿还特意嘱咐朕要看看老丞相的病要不要紧,若是不好,还要召天下名医给您治病呢。”
沈靖这话却是实话,俞九儿得知他要去看俞世归,激动得什么似的,但沈靖提出带她一同来时却被拒绝了。
沈靖知道,是因为俞伯岚。
俞世归笑了,布满皱纹的脸就像一朵风干的菊花:“九儿听话。哦,不,现在该称皇后娘娘了。”说完不轻不重的看了俞伯岚一眼,俞伯岚感觉那不只是一双眼睛,更是一把利剑,他无处可躲,垂了头,听他们说话。
沈靖笑道:“什么皇后不皇后,她总是您的女儿。”
俞世归却坚定的道:“是我的女儿,可更是大夏的皇后,礼数不可废,咳咳咳——”
沈靖看俞世归身体乏了,便命侍女服侍他躺下,叫他好好养病,改日再来看他。
给俞伯岚使眼色,俞伯岚会意,二人出来,到会客厅坐定。
沈靖也不拐弯,直接道:“科举一案,你打算怎么处理?”
俞伯岚知道沈靖选在这个时候来看望俞世归,必定是打算要跟他谈科举案,若是不给出个替罪羔羊,恐怕难平众怒。所以他已经先派肖文琦去探赵昊的口风,若是不得已,丢车保帅,赵昊是不能留了。
刚要答言,沈靖却道:“原本这件事朕是全权交予丞相处理的,你知道,朕是信得过你。”
眼睛一转,接着道:“可是朕刚刚在来丞相府的路上,却被人当街告了御状!一个来自穆州府的女子,为她夫君苦读无果而告,也为天下间的清寒士子一告。”眼前恍若又闪现出那红衣女子的灵动、倔强,摇摇头:“朕敬她勇气,便接了这御状。爱卿意下如何?”
俞伯岚一听,便知此事皇帝是想插手,并且他有足够的理由插手,那么自己准备好的那套说辞便没什么用处了。兵既来之,则随势而动,当下道:“陛下英明。”
沈靖道:“那么,爱卿以为,此次有真才实学者落榜,而富贵子弟在榜,究竟是因何?难不成是富家子弟真的比贫家子弟有才学?”
俞伯岚答道:“臣以为,此次考试,定有人暗中收受贿赂,与富贵子弟安通款曲,这才导致贫者落榜而富者在榜。落第者中有有真才实学者,在榜者有浑水摸鱼者。但,此次告状,也不乏贫寒而无真才实学者想要混淆视听暗中牟利,在榜中人应也有确是凭借能力上榜。此事鱼龙混杂,还应当好好分辨。不管富贵还是清贫的考生,都应当使其中有才学者成为我大夏栋梁,这才是会试的真正目的,也是陛下想看到的结果。”
一通分析,鞭辟入里,滴水不漏,又避重就轻,不谈怎么处置贪墨官员,只言该好好分辨,为朝廷所用。
沈靖真想赞他一句老奸巨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当年那个相逢义气,系马高楼的少年,恍惚已隔世。
“好,这正是朕想看到的结果,知我者,爱卿也。朕打算重新举行会试,考官就由司谏商景行出任,如何?”
“陛下英明,商景行为人耿直,必不会为财帛所动。”
“嗯,那此次的监考赵昊又当如何处置?”
“全听陛下圣裁。”
沈靖笑道:“唉,丞相真是不给朕面子,坏人就一定要朕来当吗?”这语气中竟有一丝玩笑的意思,但沈靖双目清明,哪有一丝玩笑的样子。
俞伯岚却道:“陛下明察,此番考试,引起考生大为不满,陛下亲自处置考官,实在是天下考试之幸事,而他们,正是未来的大夏肱骨之臣啊。”
言下之意,你处置此次主考,新选拔上来的考生都会感激你听命你,我这是为您的江山社稷着想,怎么能是当坏人呢?
沈靖苦笑:“好吧。丞相总能说道朕心坎里,朕真是不能没有你啊。”转而严肃:“礼部侍郎赵昊监考不利,私收贿赂,已经向朕请罪了。朕念在他悔过之心甚诚,又是初犯,也不愿深究下去。若是深究下去,对谁都不利,不是吗?”
笑道:“因此朕决定从轻发落,革去礼部侍郎一职,还在礼部行走,随便给个小官当当吧。”
这一通话名为处理赵昊,实际上是敲打俞伯岚,这俞伯岚怎会不知,若是接着查下去,便是肖文琦,甚至是自己,只不过没有证据罢了。
沈靖走之前语重心长的对俞伯岚道:“爱卿,丞相,好自为之。”
扬长而去。
却留下一句诗:“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留俞伯岚在会客厅里,久跪不起,最后还是小厮常红看不下去,将他扶起。
“有一美人,清扬婉兮。”沈靖轻声呢喃,又自嘲似的笑笑。不对,今日见的那女子哪里是温婉可人,分明就是个粗野的民间女子。可不知怎的,自己竟被这样的女子吸引,为什么,是因为她眼里的一丝傲骨?
溪流轻声走近沈靖的桌案,沈靖抬头,笑道:“怎么走的这样轻?”
溪流也笑:“还是被陛下听到了。”
“不是听到的,是感应到的。怎么样,查到了?”
溪流走到沈靖身边,道:“嗯,她是穆州府广安县人士,叫徐三娘,父亲徐老爹是屠夫,她出嫁前帮着父亲杀猪卖肉,后来嫁给了当地的陈秀才,仍旧杀猪卖肉,今年是和陈秀才一起进京赶考的。”
得知这个结果,沈靖哭笑不得,他原本以为那女子虽出身市井,身上却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料想必定出身的非凡,说不定是个手握宝刀的风尘女侠。
结果刀是有了,却是把杀猪刀。
落差不可谓不大,沈靖一笑了之。心下却有些释然,屠夫的女儿,纵然再灵秀聪慧,却是从哪里学写字呢?——不会写字也就不足为奇。
却仍旧有一丝惋惜,这般女子却不识字,可惜了。
沈靖不知道这位“可惜了”的女子正为自己不识字的事,狠狠地折磨陈巽和陆春秋。
自从被皇帝可怜不会写字之后,徐三娘痛定思痛,决定:学写字!
不就是个写字吗?难道比杀猪还难?
更何况自己小时候也是会写一些的……
陈巽和陆春秋回来就发现徐三娘不对劲儿。
他们去大理寺讨要说法,原本上午还踢皮球似的让他们上京兆尹那儿告去呢,下午就突然变了一张脸,喜气盈盈和蔼可亲地跟他们说:会试的主考官已经被处理了,这次会试不作数,重考。
二人回来时买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打算让徐三娘炒两个小菜,三个人痛痛快快的喝一顿。
结果别提小菜了,这都戌时了,饭都没见着影。
徐三娘尚未卸妆,还是上午去告御状时的明艳妆容,张着一张血盆大口,露出白晃晃尖利利的一口银牙,道:“夫君,陆公子,你们教我写字呗。”还附赠媚眼一个。
美丽的女人天生就有指使男人的权利。
两个累了一天的男人饥肠辘辘,酒在眼前却顾不得喝。教徐三娘写字。
二人都是四书五经熟烂于心的学子,陈巽最初想用《诗经》来启蒙,陆春秋见徐三娘有勇有谋,是个女中豪杰,便觉得《诗经》未必能唤得起徐三娘的兴趣,不如《春秋》微言大义,辅以《左转》,即有故事,又讲道理。
但他们忽略了徐三娘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的事实。
《诗经》阵亡;《春秋》阵亡。
最后还是徐三娘说:“我现在先要认字认字认字!什么咏后妃之德,什么郑伯什么焉的,等我识字之后自己看好嘛!”
于是,最终被选定为教材的是《百家姓》、《千字文》,徐三娘欢喜无限,觉得离一朝开女试,中个状元不在话下的美好日子不远了。
回头一看,陈巽,阵亡;陆春秋,阵亡。
徐三娘无限悲苦,见花落泪,对月伤心,无暇想他们究竟是气晕的还是饿晕的这个问题。
时已三更,通才客栈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掌柜的王通才不明就里,哆嗦着叫伙计去开门,二楼三楼住的考生也多半被吵醒。
来者竟是天家官兵,这可吓坏了王通才,原本哆嗦是因为重考的消息一出,考生们高兴,拉着小二多喝了二两酒。这番,却是不想抖也止不住的抖了。
何简被扰了好事,一个伸手把小童推开,披上件衣服就下楼去。
徐三娘专心的识字,拿着百家姓看得不亦乐乎津津有味,哪管外面叫声滔天。
陈巽、陆春秋在阵亡之后许久,才被犒劳了一顿酒肉,如今睡得死猪一般。
因为陆春秋睡地下颇为影响徐三娘看书,徐三娘便把他扶倒床上睡下,两头猪鼾声此起彼伏,徐三娘微笑着点点头:很好。突然又想起来这是两个大活人,不是猪,不能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