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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追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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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三年。盛夏。
B市人民医院。
医院里总是充斥这冰冷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阳光透过窗外的绿影斑驳陆离地映在房间的地板上。深色皮制沙发上的人正闭目沉睡,她的眉头轻轻蹙起,睫毛时不时颤动着,虽未醒来,却睡得并不沉。
门一瞬间被推开,她也同时睁开了眼。瞳孔好几秒内都没有聚焦,仿佛沉静在刚刚的梦中。
她的呼吸声不大,却格外沉重。
她看了一眼四周,看向了推门进来的人,一身齐膝白色长褂,鼻梁上挂着金属框眼镜,来人正是内科张副主任。
“陶医生,你还在睡觉啊。”他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指了指办公桌旁空空的转椅, “我从门上玻璃往里看,以为你不在。没有敲门。”
“哦,没事。昨晚手术一直持续到三点半,我就没有回去。”她坐了起来,拿起一旁的白色长褂,一边穿一边说,转眼间,脸上已经是平淡而轻松的笑意,“瞧我,还是这个样子……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就是来取一下上周来检查的那个病人的病例资料,问过小林说你前两天调走了资料。”张副主任挥手阻止了她找资料的步伐,拎起了桌子上的一份文件,说道:“我已经找到了。你没事,今天上午没有手术,休息一下吧。”
他自顾地走了出去,关上了门。忽然他又将门推开一条缝说道:“虽然没有手术,可是有位咨询者点名要你。是院长熟人不好推。今天上午应该会来。”
她点了点头,门再次关上。转身走向窗边,拉上窗帘,挡住了星星点点的日光。她坐上椅子,发着呆。每一次在医院里睡觉,她嗅着这冰冷的味道,总是会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
这个梦让她发冷,沉陷。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再次响起。她顺口喊了声“请进”,然后才想起张副主任临走时说的话,理了理有些乱的头发。看到来人的一刹那,她忽然愣了。
“陶大医生,要见你一面,可真是难。”高跟鞋一声声地敲击着地板,这个长卷发的女子径直走到她面前:“真是,好久不见。”
陶雨生站起身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惊讶。似乎是不确定地说:“沈歆,你是沈歆。”
眼前的女人,远眉烟黛,嘴唇染上了成熟的深红色彩。一头长发尾端是波浪卷,尽显女人的妩媚与端庄。
这个人,哪里还像当初认识的清纯腼腆的沈歆。大学那次她离开以后,她们没有再联系,哪里想到,再见一面是这样的场景。
看到陶雨生眼神里的复杂,她的嘴角也弯成了苦涩的弧度。但是转瞬即逝,变成温柔的笑意:“是我,阿雨。”
阿雨。很少有人这么叫她了。几年来,很多人叫她小陶,后来变成陶医生,或者陶姐。
“阿歆。”她也亲切地喊出了沈歆的小名。
沈歆的眉眼放缓了一些,仿佛是在回忆一些事情。然后才慢慢坐了下来,说道:“花三十块挂个号,其实,我就是想见你而已。”
“哦?”陶雨生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才问:“你什么时候到的B市?”
“今年。”她将肩上价值不菲的鸵鸟皮手提包,放到桌子上,顿了一顿,顺手将凳子往身后一拉,风淡云轻道“嫁到这边来了。”然后坐下。
陶雨生原本起身预备倒茶,手却停住了。她回过头来,说道:“你,嫁……给谁了?”说道“嫁”字的时候,她生生停了以后,似乎是改了口风又问出了后半句。
“哦,你还不知道吧。”她松了耸肩,看向雨生手中的杯子,声音扬了扬,“啊,有些口渴。”于是雨生继续给她倒水,却不小心洒出一些水来。
雨生又急忙去拿纸巾擦干水渍。
沈歆笑得格外开心,她说:“啊,我也终于嫁人了啊,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嫁人了。不过也到年纪啦,今年再不结婚,我就满三十了。家里爸妈催得紧,一天能给我相三次亲,这不,总算找到个合适的了。”
陶雨生将水递给她,看着她笑得那么灿烂,可是她的眼睛却是空的。雨生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可是沈歆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她忽然说:“想不想要喝点酒,我打电话给你们院长,把你一天都预定了。”
雨生无法拒绝。
酒吧偌大的包厢中,只孤零零地坐着两个人。灯光绚丽若隐若现,让酒瓶似乎格外具有诱惑力。
陶雨生浅尝辄止,沈歆却肆意放纵。
“阿雨,人这辈子,你说到底是图个什么呢。”沈歆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雨生擦不干,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沈歆抓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又喃喃道:“我好像都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他有他的追求,有他的梦想。他的肩膀好宽阔,每一次抱我,我都觉得安心。我是那么喜欢他。”沈歆看着雨生,垂下眼眸,眼神中的空洞让雨生寒冷,甚至战栗,“我好……想他。”
沈歆口口声声念叨的那个“他”,陶雨生当然知道那是谁。
从十九岁到二十四岁,五年时光,沈歆的一颗心陪着他渐渐熬干。
那个他,姓文,名嘉。
“你傻啊。”雨生抱着她的头,轻轻地回应。
他都已经——
死了整整五年了。
“他说那是他从小的梦想。他说他从六岁起,就想要去成为一位军人。”她摇了摇头,却忽然看向了陶雨生,说道:“也是,他高中时候就那么好管闲事,巴不得去当所有人的英雄。”
“可是我不明白。”她忽然顿了一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眼睛紧紧地盯着雨生,微醺的脸上尽是疑惑与不可思议:“那时候,他说了要来娶我。08年三月,他在我老家的那个海滩上,我们一起看日落,他把戒指戴在了我手上,他说,我们年底就可以结婚了。”她抬起手擦掉眼泪,瞪大了眼睛看向上方,努力地忍住,希望可以不要掉眼泪。
“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就这么死了……那么突然,就在他……说好跟我结婚后的两个月……”
她眼睛仍然努力地看向上方,可是泪水却顺着眼角滑落,滴在陶雨生手上。
那是滚烫的泪。可是,却又凉到绝望。
雨生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那一年她十八岁,阿歆十九岁。阿歆在最后一个学期转校到她所在的高中,之后她们一起考到同一所大学,可是文嘉却在同一个时候告诉阿歆他要去进部队了。
那时候阿歆哭得很伤心,文静的她第一次在雨生怀里里嚎啕大哭。
那时候,雨生鼓励她等待。她说,真正的爱情,不怕时间的磨砺。
陶雨生和沈歆,足足有六年没有再见。雨生没有想到,再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场面。
二零零二年她们相识,那一年雨生念高三,而沈歆作为复读生插到她班上。一晃十一年过去了。
雨生忽然抢下沈歆手中倒得满满的酒,一口喝了下去,她说:“我去参加你的婚礼。阿歆,我们说过了,要互相为对方戴上婚纱,谁先结婚,另一个就要当伴娘。你忘了吗?”
沈歆沉默了一下,原本以为她会答应,可她却摇了摇头:“其实我最不想要邀请的人,就是你。你来了,我就感觉那是葬礼。”
埋葬了所有的青春,埋葬了曾有的期盼。
她忽然又轻轻地笑了,呵出的气全是浓浓的酒味,她说:“承诺那么多,忘掉的,不差这一个。”
说不邀请,竟然真的不邀请。直到最后,阿歆也没有告诉阿雨,她到底那哪一天,和谁,在哪里结婚。
但是在结婚后的一个月,已经是名律师贺琮之妻的沈歆却忽然收到了一个包裹。
沈歆拆开来一看却是三本老旧的日记本,上面中规中矩地写着“陶雨生“三个字。三本日记本用一条两指宽的白纸条横封,纸条上写着:
你我青春,长眠合葬。
沈歆的心忽然一紧。陶雨生从不主动和她说以前的事情,她也很少问。她却知道雨生的青春一直和一个人密不可分——陆翟河。
她缓缓地撕开纸条,翻开最旧的日记本的第一页,上面写着:1992年十二月二十三号。雨生的生日礼物。
第一页的末尾有着无比娟秀的钢笔字,一行小小的几乎不引人注目——永远爱你。陶雨至赠。
这是雨生九岁开始写的日记。
一页一页翻过去,沈歆彻夜不眠地翻看着。
渐渐地,她终于察觉到。她手中握住的,是一个女孩满目疮痍的年少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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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到一九九四年。
那时候,陶雨生十岁。她已经搬到青山口胡同住了整整一年。已经是六月初了,到了七月初,姐姐就要高考了。一年前刚搬来那天,巷子口里不知谁家还放着熟悉的曲调,抬起头看到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姐姐在窗边冲着她摇摇手,小圆脸麻花辫。
仔细一听,雨生就知道那是小虎队去年新出的歌,歌名忽然忘了,只听着熟悉的歌词。
“窗外依旧星光点点,静静站在你身边;但愿世界别改变。多么希望留住时间,让它停在这一天……”
随着往前走,悠长歌声愈轻,到最后,便几乎听不到了。